65.記仇(1 / 1)

宋墨玉正欲隨著謝玉樹上樓時, 櫃台那的紀嫣卻突然叫住她。

紀嫣淡淡道:“阿玉,包廂裡都是男客,你獨自進去不合禮數, 讓司懸隨你一道去吧。”

宋墨玉倒是沒意見。

陳司懸雖然是個男子, 但他對外的身份一直是宋墨玉的遠房表哥,他做為宋家的自家人在宴席場合陪同, 合情合理。

紀嫣這話一出,謝玉樹也不好拒絕, 隻得拱手同意。

謝玉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紀嫣, 仿佛是被紀嫣看透他的心思一般。

他原本是想著這事先不說破, 等自家侄兒和宋墨玉見過面後互相有了個好印象,他再登門同宋家兩位長輩正式提起, 以免尷尬。沒想到現在仿佛是被誤會他們要做什麼一般……好在紀嫣沒有阻攔的意思。

陳司懸正發愁該怎麼攪和掉這件事, 沒想到師娘就給他送了個枕頭。此情此景, 陳司懸對紀嫣的感激之情達到頂峰。

“那娘我們先上去了,有事你就差人去叫我。左右不會很久的。”宋墨玉笑道。

包廂裡。

主座位上的謝玉樹出去了,餘下的還有他的二弟、三弟, 他們幾個的兒子,以及謝長原和鄭阿堯。各個年齡段的老少爺們齊聚一堂。

“爹, 大伯怎麼還沒回來?我好餓。”說話的這個是謝長原的堂弟,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子正中間門的那盤豬蹄,眼睛都要放光了。

他旁邊比他小兩歲的弟弟, 看著那油炸小酥肉,更是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兄弟倆一個賽一個地沒出息。

謝家老三謝玉紹有些窩火:“家裡是少你們吃了還是少你們穿了,瞧你們這點出息!就不該帶你倆出來。”

他的語氣嚴厲,兩個孩子頓時一聲都不敢吭了,默默垂頭。隻在心裡委屈地想, 家裡是有吃的,可常吃的都是些甜膩的糕點,他們都要吃吐了。

“你朝他們發什麼火,他倆都還小,小孩子要長身體,是經不住餓。”謝家老二謝玉謙連忙勸道,說完又柔聲對兩個孩子說,“再等等,等你們大伯回來就能開席了。”

“你彆幫他倆說話,明年就是要去書院讀書的人了,哪裡還小,出門在外沒點規矩。阿原在他們這個年紀都已經讀書識字倒背如流了,你看看他倆!不是惦記吃就是惦記睡!”

謝玉紹對比著二哥的獨子,再看看自家這兩個頑皮蛋,氣就不打一處來。在家裡時妻子總護著孩子,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他可不得多說兩句。

一時間門桌上的氣氛有些凝重起來。

謝玉謙歎口氣,隻得提醒:“三弟,阿原的朋友還在呢。”

謝玉紹自覺失禮,這才收住脾氣。

鄭阿堯隻能笑著點點頭,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他喝了口茶潤喉,低聲對謝長原說:“長原兄,這小娘子好大的面子,竟然還要你大伯親自去請?看來你家對她不是一般地看重。”

謝玉樹是如今謝家的當家,他去請,自然代表的是把宋墨玉放在與謝家平等的位置上。

一個屠夫的女兒,一個出來拋頭露面做買賣的小娘子,她的身份何德何能。

謝長原臉色鐵青:“成什麼規矩。”大伯怕真是上了年紀,有些糊塗了,竟這般不在乎謝家的臉面。

這樣一來,他原先鐘愛的這壺茉莉花茶,他也覺得有諸多毛病了。

他話音一落,包廂的門被人推開。

謝玉樹站在最前邊,面帶笑容,朝宋墨玉做了個先請的手勢。宋墨玉和陳司懸一前一後露面。

宋墨玉朝桌邊眾人行了一禮:“見過諸位。小店客多,我來晚了,諸位勿怪。這位是我的表兄也是店裡的二掌櫃,陳司懸。”

陳司懸也朝眾人點了個頭,然後在宋墨玉的身後靜靜看著。

宋墨玉真是他見過最神奇的姑娘了,想法千奇百怪,常叫人跟不上她的思路。愛錢如命不願吃虧卻偏又心善,隻是愛掙錢,卻從不吝嗇。她待人體貼熱忱,人後活潑鬨騰有著這個年紀該有的女兒情態,人前卻又穩重豪爽,待人接物進退有度,叫人挑不出錯處。

在遇到宋墨玉前,他從沒想到可以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這麼多特質。

所以有旁人看上宋墨玉,他一點都不奇怪。

因為宋墨玉是藏於礦石中的美玉,她正一點一點掙脫那層石皮,綻放著她的光芒。

陳司懸的目光落在了右邊座位的謝長原身上。

這人看著無甚長處,聽說中了舉,勉強算他會讀點書,其他的優點最多是眼光好了點。陳司懸在心裡評價。

“快入席吧!”謝玉謙站起身迎了一迎,他的目光落向自家兒子。

卻見謝長原站是站起身了,看著倒是有幾分呆愣。謝長原正錯愕地看著門邊的宋墨玉。

眼前的小娘子身著一身杏色衣裙,娉婷玉立。峨眉輕掃,一張臉潔白如玉,黑白分明的瞳眸更是秀美縹緲。雖素面朝天也遮掩不住她的俏麗。

還有那溫和的笑意,好似冬日暖陽,更是讓人想與她親近。

他要相看的人竟然是她?

謝長原腦海裡閃過昨日酒壚遇到的人。當時他還以為這是酒壚的掌櫃……想來,他和鄭阿堯背後說人的那些話,全然都叫宋小娘子聽去了。

謝長原的臉不由發燙,背後論人長短人家沒聽見便罷了,結果叫正主全聽了,著實丟人。若這裡有地縫,隻怕他會立即鑽進去。

“宋掌櫃,這是我侄子謝長原,是今年秋闈新中的舉子,歸家稍歇幾日便要準備會試了。”謝玉樹先介紹完其他幾位,最後重點介紹自家侄子。

宋墨玉看過去,沒廢多少力氣就認出這人,她面色不顯,心裡卻將前因後果都聯係起來了。

敢情那胡言亂語背後說她的瘋子是謝掌櫃提過的侄子。

相親的鴻門宴在這等著她呢?

宋墨玉心裡頓時升騰起一股火。

“這不是,這不是……”鄭阿堯看著宋墨玉,也想起來了昨天的事。隻不過他全然忘了他和摯友的議論,想的是另一樁事,“阿原,沒想到你們昨天就遇見了,還真是有緣啊。”

鄭阿堯心寬,頓時聯想到話本裡天賜良緣的橋段來。

“怎麼,宋掌櫃昨天就見過我侄子了?這倒是有緣了。”謝玉樹和謝玉謙對視一眼,兩人都很是開心。

既然昨天就見過,今天再一起吃頓飯,彼此熟絡熟絡,說不定這樁親事就快成了。不說小輩如何,他們做長輩的對宋墨玉可很是滿意。

宋墨玉卻神色淡淡:“謝掌櫃,雲鶴鎮地方就這麼大,偶然撞見也不足為奇吧。便是柳樹下賣菜的婆婆,我三天也能遇見她一回呢。”

席上還空著兩個位置,宋墨玉並未坐下,陳司懸自然也沒有。他詫異於宋墨玉的冷淡,卻隻詫異了一瞬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靜觀其變。

謝玉樹看出異樣:“宋掌櫃,可是我侄子有什麼得罪的地方?”

宋墨玉斟了一杯酒端在手裡,臉上帶著笑,語氣卻聽不出一點喜色:“謝掌櫃,我這人說話直,您彆不愛聽。你我有生意往來,我敬重您。原本新擬了幾張糕點方子,想著今日得空正好談談。但您若是有彆的意思,恕我不能奉陪了,生意的事改天再議吧。”

宋墨玉把酒喝完便撂在桌上:“諸位,我後廚還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

說完她便邁步往外走。

包廂裡的人誰都沒想到宋墨玉分明是笑著進來的,臉竟然變得這樣快。幾個孩子也不敢鬨騰著說餓說饞了,乖乖坐著。

聽到“方子”兩個字的謝家幾人卻變了臉色,全都站了起來。

不管什麼時候,謝家的利益是最要緊的。他們斷然沒想到一頓還沒開吃的飯,會壞了他們和宋墨玉的關係。

尤其是謝玉樹,他最是明白宋墨玉手裡方子的價值的。光是迎月糕讓他一個月就掙了一年的利潤,若是宋墨玉肯給他彆的糕點的方子,他不敢想象蓮花齋能走到怎樣的高度。

謝玉樹沉住氣想打圓場:“宋掌櫃您誤會了,今日就是借你的寶地,借花獻佛想請您吃頓飯。絕沒有彆的意思。”

謝玉謙也在旁邊附和:“是啊,僅僅是想請宋掌櫃吃頓便飯。”

宋墨玉笑了笑:“謝掌櫃,這包廂裡沒旁的人,我也不怕敞開天窗說亮話。您這位侄子誌向高遠,您以後還是少操些心,彆亂點鴛鴦譜,再為他介紹我這種未曾讀書明理的粗人。偏不巧,我這樣的粗人最是記仇的。”

說完她便不再停留,邁步朝著門外走去。

陳司懸跟在她身後,出門後還貼心地把包廂的門合上了,另外附帶一句:“謝掌櫃,你們慢用,我們自家的館子,不必送了。”

一句話把想追出來解釋的謝玉樹堵在門內。

“原來你那天是在氣這個。”陳司懸一邊下樓一邊同宋墨玉說道。

宋墨玉板著臉:“彆和我說話,煩人。”

“是他惹了你,又不是我。你這可有遷怒之嫌。”

“我剛才語氣夠不夠有氣勢?”宋墨玉怕自己剛才表現得不夠決絕,這種場面要是短了氣勢可不好了。

“夠。我看那個謝長原臉色黑如你的鍋底。”陳司懸很是捧場。

正在這時有人見宋墨玉下樓,立即喊:“掌櫃的,我這要壺酒。”

宋墨玉立即無縫切換笑臉:“好嘞。”

等應完客人她心裡的鬱氣也消散了一點,咬牙道:“算了。早知道今天宴席是接待他的,我就不接了。他還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呢。”

陳司懸安慰她隻需要一招製敵:“算了。起碼掙到了錢。”

“你說得對。”宋墨玉點點頭,“本來還打算這頓給他們打個九折,我不打了。”說著宋墨玉走到紀嫣面前,先前的冷漠全無,委委屈屈道,“娘,等會你記得給他們報原價。”

紀嫣看著女兒的臉色,柔聲應道:“好。”卻是半點不問發生了什麼事,顯然一切都在她的猜測中。

包廂裡一片死寂。

哪怕是閒不住話的鄭阿堯都閉了嘴,心裡開始自我反省,是不是都怪他說錯了話,才鬨出這種局面的?

謝長原見自家長輩們臉色鐵青,後知後覺地發現,宋墨玉在他們心中的重要性竟是這般高?

可這隻是個女子啊。

他沉聲道:“爹、大伯、三叔,事情是由我而起,我去給宋小娘子賠個不是。”

謝玉樹沒說話。

他一向是個和氣的人,對待家裡小輩更是和藹,如今卻低著頭,臉色很是難看。

謝玉謙歎口氣,朝兒子搖搖頭:“阿原,你素來以禮為重,怎麼在外如此魯莽無禮?你平日隻知讀書,不通人情,不知道這生意場上的艱辛。寶陵縣點心行當可不止我們一家鋪子,往年我們也就能占個前五,今年卻獨占鼇頭,宋掌櫃的方子功不可沒。說句不好聽的,她在糕點上的天賦,我們幾個加起來都不如她。更不用說她還得縣令大人的青眼,前途無可限量。原本想著先帶你相看,若是看中,她必將成為我們謝家和你的助力,若是你們彼此未看中,也隻當是結個善緣,如今鬨成這樣可如何是好?”

如果宋墨玉把方子給了其他糕點鋪,他們真是沒地方哭去。

“先用飯吧,改日我再親自向宋掌櫃賠罪。”謝玉樹無奈地擺擺手,示意眾人動筷。左右他認為宋墨玉隻是一時在氣頭上,等氣消了些他再上門吧。這回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走了一步爛棋。

一桌珍饈佳肴,此時已經有些冷了。

分明還是好吃的,卻都有些食之無味了。

“我……我還能吃嗎?”鄭阿堯小聲問。

謝長原“嗯”了一聲,腦海裡不停閃過方才那抹決然離去的身影。

等宋墨玉在後廚忙完出來時,大堂裡已然沒有幾個客人了,再過一會應是可以關門了。

她朝樓上包廂看了眼,又看向紀嫣。紀嫣朝她笑笑:“走了”

“那就好。”宋墨玉笑眯眯地走出來。

“謝掌櫃臨走時還讓我務必傳達他的歉意,我看那郎君也是一臉悔意。”紀嫣道。

“不想提他們,娘,抱抱。”宋墨玉張開手臂。

“都做掌櫃了,還像個小孩子樣,不怕客人笑話嘛。”紀嫣張開手抱住宋墨玉,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娘抱抱我我就開心,開心最重要。”宋墨玉道。

“你這孩子,再抱著我可沒工夫清賬了。”紀嫣笑起來。

“好吧好吧。娘,您晚上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宋墨玉搬了個凳子坐在紀嫣旁邊,把頭搭在櫃台上歪著頭問。

“吃……”紀嫣還沒說完,母女倆忽然看到店外有人急匆匆跑過。

“那好像是葉夫子。”宋墨玉認得葉夫子,“他拉著萬大夫做什麼?”

宋墨玉嚎了一嗓子,讓陳平看看什麼情況。

宋家好食外,葉夫子正拉著萬大夫跑得飛快,說是腿上安了倆車軲轆也不為過。

可憐萬大夫一把年紀,腿腳哪裡比得過壯年的葉夫子,氣喘籲籲跟在後頭,幾乎是被拖著走。

陳平看了半天後回來說道:“怕是書院有誰生病了。葉夫子拉著萬大夫是朝書院去的。要不我上書院去打聽打聽?”

宋墨玉擺擺手:“不用,等晚上我家那二愣子回來就都知道了。”

到了晚間門宋之衡回來後,他們才知道今天書院出了大事。

書院建在半山腰,有許多台階。院主司徒清因年邁眼花沒看清台階,腳下一空便摔了下去。好在中途台階中還有兩個大平台做緩衝,這才沒一路摔到底。

隻是院主年事已高,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這一摔摔到骨頭,就算是用萬大夫祖傳的跌打損傷膏,也非得在床上躺起碼半年才能好了。

半年?這裡的醫術著實有些落後。宋墨玉心想。倒不如等會問問藥藥有沒有能治跌打損傷的藥膳。

宋墨玉想到那個笑眯眯的和善老頭,倒是比常板著臉的周院主順眼多了。她表達了一番對院主的同情和祝福後又問道:“眼花看錯路,你們院主就不能配一副眼鏡嗎?”

宋飛鴻、紀嫣等聽後都是一臉不解,不知何為眼鏡。

陳司懸看了宋墨玉一眼,道:“你說的是水晶鏡吧?水晶鏡貴重無比,怕是隻有玉京城裡才有。”

玉京城是大俞朝的都城,離雲鶴鎮遙遠非常。

紀嫣明了:“原來是說水晶鏡,我以前聽人說起過,這水晶鏡可以用來醫治眼睛,讓眼花的人看得清楚。”

宋之衡聽說這水晶鏡要玉京城裡才有,又很是貴重,一時有些悵然。

宋墨玉神遊了一會,老神在在地說:“你們院主病了,明兒我做點吃食你給院主帶過去,就說是你的一點心意。”

宋之衡連連點頭,還不忘囑咐姐姐:“姐,那你可要做點清淡的。萬大夫說院主要注意飲食清淡,不然骨傷不難好。”

“知道了!先不說你們院主了,你們今天學了什麼書,背來聽聽?”宋墨玉話鋒一轉。

宋之衡瞪大眼睛,然後捂住耳朵:“啊——我怎麼突然也眼花耳聾了?爹、娘,你們在哪啊?”他今天上課和陶溯說小話去了,哪裡背了書。

自打宋墨玉管教起宋之衡的功課來,宋飛鴻和紀嫣便全權交由宋墨玉負責,絕不插手,此時都裝作沒聽見,一個說要去澆花,一個說要去打水,走得健步如飛。

“宋之衡,你還想不想吃晚飯?”宋墨玉伸出炒菜的鏟子攔住他的去路,從他的書袋裡拿出那本破破爛爛的《幼學瓊林》,“陳司懸,你盯著他背。他背不出來你就連坐,你也彆吃晚飯了。”

陳司懸無奈地接過書,同情地看著宋之衡:“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