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1 / 1)

群玉嘴上罵罵咧咧,幫陸恒偷珠子的動作倒是很利落。

月神宮不比帝宮,守衛鬆散,群玉輕而易舉溜進那日曾去過的殿宇,流光珠就供在顯眼地方,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

這珠子色澤雖如月華一般清冷,握在手中卻溫暖瑩潤,很是適手。

回到帝宮,群玉將珠子交給陸恒,陸恒垂眸看了一眼,托著珠子再度來到前塵鏡前。

這一回,鏡中厚重的灰白霧氣終於徹底散開了,顯露出一片幽暗無光的地界。

群玉盯著看了半天,鏡中仿若死域一般沉寂,她險些又要找文昌神算賬,就在這時,幽黑的場景之中閃過一道寒光,借由那道寒光,群玉依稀看見一片泥濘恐怖的荒城,心下忽有所感——這裡是魔界。

……

一萬四千多年前,魔界都城。

碎瓦頹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襲銀白重甲的女子隨劍光落於此地,蹣跚行了幾步,轉進一道半塌的城牆後面,長劍重重插入地面,略微僵硬的身體靠到牆上,緩緩滑坐下來。

此人便是連玦,統馭戰神宮百萬年之久的神界主帥。

就在剛才,連玦殺死了魔尊宿烈,結束了這場冗長又殘酷的神魔之戰。

魔界死傷慘烈,天界也沒有好多少,連玦仰頭望向天空,神魔井的方向閃爍著明亮仙光,兵將與醫者進進出出。連玦垂眸看了眼自己滿是血汙的鎧甲,其中有魔族的血,更多的卻是她自己的。

眾人都道她是六界最強者,沒有她打不敗的敵人。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她早已不複舊日神威。七萬年前不周神山一役,魔神峮獄雖是自願被封印,可連玦作為布陣者,光畫下那個封魔大陣,就散儘了她半身修為。

每當她回想起與峮獄在冥界那場大戰,就忍不住想笑。

不戰而屈人之兵,打不過敵人就用卑劣的手段逼得敵人發瘋、抑鬱、厭世,最後自絕於天地,仿佛這就是古神該有的命運,一個自絕了,另一個也該自絕,否則這世界就不平衡,世間最強者隻能出自神界,不能屬於其他地方。

就連那滴熔鑄入伏神鎖裡的魔神之血,也是用極為可恥的手段誘騙來的。起因是有人發現了魔神鐘愛一座處於兩界交界處的果山,神族便派人針對這座山製造了無數天災,使儘渾身解數引誘群玉拔下一片鱗甲用來保護這座山,抵禦天災侵襲。之所以要繞這麼大一圈,就是因為魔神鱗甲堅不可摧,無人能破,除了她自己,而拔下鱗甲必會流下至少一滴血,這滴血在峮獄無知覺的情況下滴落在果山地上,然後,他們就鏟平了這座山,淬煉出那滴血,融入伏神鎖中,鍛造出能讓峮獄短時間內無法突破的禁錮神器。

連玦與峮獄交戰不下百次,每一次她都想親手殺了峮獄,但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互為死敵的百萬年來,連玦在一次次與峮獄的交手中不斷磨煉、飛速成長,可以說,連玦能變得這麼強,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峮獄。所以,峮獄對連玦而言既是敵人

,又是師長,連玦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變得像她那麼強。有這般慕強心理在,連玦對群玉,實在說不上有多少厭恨。

峮獄被封印在不周山下的那一刻,連玦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更強了。

損失了半身修為,她卻提不起勁去修煉,有時坐在神宮高處,目光恍惚,遙望著遠處帝宮高聳入雲的尖頂,她覺得自己比起是個神尊,更像神界的一條狗。

殆於練功的後果便是,她的法力停滯不前,面對宿烈這樣從前讓一隻手都能隨意殺滅的魔頭,竟然大戰了好幾天,弄得自己也身受重傷才勉強將他刺死。

連玦跌坐在殘牆之下,握劍的手還在微微發著抖。

手下將士正在找她,可她莫名有些抗拒回神界。

魔界自不能久留,連玦扶劍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進不遠處的枯樹林裡。

十裡之外,隱約有靈力波動的痕跡,似是一道通往外界的孽門關。

連玦閉了閉眼,化出真身,跌跌撞撞飛進孽門關中。

大戰之後魔界的力量疾速衰退,這個孽門關很不穩定,自她闖出去之後便消失了。

落腳之地時值傍晚,昏黃的夕陽灑下殘光,照亮一片破敗淩亂的屋舍,另一邊是座荒山,連玦此時就站在荒山腳下,前方的黃土路犬牙交錯,雜草叢生,這裡似乎是一個極為偏僻貧窮的人間村莊,放眼望去,隻有寥寥幾點煙火氣,甚是冷清。

與孽門關連通的地方,算是人間與魔界交界處,此地從前應該時常受到魔族侵擾,難怪如此陰沉落後。

連玦朝著荒無人煙的山野,漫無目的向前走,經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深暗的血路,她的神思愈發昏沉,全身筋骨都快散架了,可她莫名不想給自己療傷,就這麼強撐著往前走,如行屍走肉般,經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她聽到一陣陣小孩子的大笑聲,嘲罵著某人“豬狗不如”、“有爹生沒娘養”,伴著接連不斷毆打肉|體的聲音,淹沒了一道嘶啞而微弱的哭叫。

連玦不耐煩地揚了揚手,把那群正在打人的小孩懸空提了起來,丟到十幾丈外的草垛子上。

孩子們嚇的嗷嗷亂哭,大喊著“魔頭來了”,抱頭鼠竄回家找爹娘去了。

連玦頭也不回,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荒無人煙的山野極深處,終於支撐不住劇痛的身體,跪倒在了地上,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連玦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滑入她唇縫,她的神思一瞬清醒過來,睜開眼,對上一隻大一隻小的一雙稚嫩眼睛,四周極為陰暗,像個洞穴,並不是她此前暈倒的地方。

下一瞬,缺角的陶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連玦翻身而起,手指死死掐住身旁那人的咽喉。

不過一息,她便鬆了手。

隻是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孩童,瞧著六七歲上下,沒被打傷的一隻眼睛清澈又明亮,身體瘦弱得像一把枯柴,連玦隨便碰一下就能將他挫骨揚灰。

小孩驚恐地看著她,一邊咳嗽,一邊緩緩從地上爬起來。

連玦低頭看了眼身上鎧甲,大部分血跡都被擦乾淨了,弑魔神劍安靜地躺在她身邊,劍身也被擦得透亮,應是這個小孩做的,且他對她沒有一絲惡意,否則劍靈不會這麼平靜,早就一劍捅死他了。

連玦又看四周,此處確實是個山洞,離地面不近不遠,洞裡隻有一張破爛的草席,正墊在她身下,還有一條幾尺長的麻布,正披在她腰間,除此之外,就是三個殘缺的陶碗,擺在草席旁邊一塊木板上,其中一個被她打碎了,剩餘的一個裝著半拉饅頭,另一個盛著一團黑糊糊的不知名物體,似是剛搗好的草藥。

連玦丟開身上的麻布,轉眸看那小孩:“是你把我拖到這兒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因常年帶兵打戰,自帶一股凜冽與威嚴,話一出口,身旁的小孩就嚇哭了,騰地跪下來,朝她磕了個頭,結結巴巴道:

“神仙大人,我、我看您一個人躺在林子裡,渾身是血,這、這附近經常有妖魔跑出來害人,我怕您……”

“彆哭,慢點說。”連玦有些無奈,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溫柔說話,隻能儘力放輕聲音,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神仙?”

小孩總算沒那麼害怕了:“我看到了,你把大牛他們變到天上去,丟得好遠!”

連玦想起來了。原來是她暈倒前隨手救下的小孩。

這個山洞似乎就是他的棲身之所,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難以想象他是怎麼生活的。

連玦握劍站了起來,感覺到手背上有什麼黏糊糊的,竟是一團草藥,脖子上似乎也糊了不少。

她哭笑不得地施了個淨術,淡淡的光暈從她身上散開,跪在地上的小孩看到此景,眼睛瞪得巨大,嘴巴翕張著,神情充滿崇拜與惶恐,忍不住又朝連玦磕了個頭。

透過嶙峋的洞口,連玦望了眼外面天色,察覺自己竟然在此地昏迷了兩天有餘。

腦海中浮現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孩不斷給自己喂水、擦拭鎧甲、上藥,然後蜷縮在冷硬的石地上睡覺的畫面,正欲閃現離開的連玦動了惻隱之心,停下腳步,回眸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小孩。

“你叫什麼?今年幾歲了?你爹娘呢?”她問道。

“回、回神仙大人,我也不知我叫什麼,他們都叫我秕糠……”

秕糠?那是凡間的豬食,定然不是他父母給他起的名字。

連玦想起他被好幾個孩子圍毆的畫面,在這樣殘忍的環境下能掙紮著活下來,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今年……應該快十歲了,爹娘很早就死了,都被魔頭殺死了……”

竟然快十歲了,營養不良骨瘦如柴的模樣,讓連玦以為他隻有六七歲。

“彆跪了,起來吧。”

連玦勾了勾手指,直接將匍匐在地上的小孩捋直了。

小孩那隻未受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如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身著銀白鎧甲的年輕女神仙,小孩無法形容她的長得有多好看、多高貴、多威武,隻知道自己全身上下

所有骨骼肌肉都在顫抖,好像被她這樣淡淡地瞥一眼,他這一輩子就值了,不對,再加上兩輩子,三輩子,都值!

可是,下一瞬,神仙大人就消失了。

他很確定自己沒有眨眼,也沒有在做夢,可還是忍不住狠狠攥了下大腿,痛得流出了眼淚。

神仙大人像一陣風一樣離開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小孩哭著跪了下來,不知是感激還是難過,衝著洞口方向用力磕頭。

沒磕多久,一陣輕盈的仙風從洞外吹了進來,小孩茫然抬起頭,破涕為笑:

“您回來了!”

連玦掃他一眼:“起來。”

小孩立刻站起來。連玦又讓他伸手,然後遞給他一袋子熱騰騰的肉包。

把他連人帶包子提溜到山洞角落,連玦手中仙光一閃,眨眼之間,空蕩蕩的山洞裡就多了一張結實的木床、兩疊被子,一套桌椅,一套鬥櫃,還有一些簡單的,小孩子也能用的廚具。

她以前從來沒管過這種閒事,也不知一個人活著都需要什麼物件,隻能想到什麼就給他點什麼。

最後,連玦又把目瞪口呆的小孩提溜到跟前。

他手裡抱著那袋包子,一口也沒舍得咬,忽然感覺手心一沉,指縫間冒出一塊金燦燦沉甸甸的東西。

“這是金子。以後需要什麼,可以自己去買。”

連玦淡淡道。

做這些事,對她而言實是破天荒頭一遭。

臨走前,她習慣性握了握劍柄,感應到靈劍散發寒氣,她眸光一凜,拔出長劍,擲向遠處,捅死了一隻從魔界跑出來的魔物。

“神仙大人,那是什麼?”小孩緊張問道。

連玦沒有回答。

回頭瞥見小孩極漂亮又單純的眼睛,連玦心間一軟,不知想到什麼,她自嘲地笑了下,右手平舉於前,掌中多出一根雪白的羽毛。

這是她的鳳羽,雖不如魔神鱗甲堅硬,卻能驅魔辟邪,讓魔物不敢近身。

她將那根羽毛輕輕丟下,告訴小孩,隻要帶著這根羽毛,就再也不會有魔頭敢來傷害他。

話音匆匆淡去,一道神光閃過,戰神連玦回歸神界。

小孩握著那根冰涼的羽毛,想起神仙大人不喜他跪,便強忍著站直了,全身激動得發抖,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這羽毛雪白無暇,似是從神仙大人身上摘下的,比他手掌的兩倍還要大,羽軸堅韌,羽片柔軟蓬鬆,從內而外散發著陣陣寒意,凍得他手指發僵,卻久久捧在掌心,怎麼也不願意擱下。

神仙大人離開時,他好像看到了,她身後生出雙翼,比鳳凰還要巨大,比青鳥還要華美,全身戰甲熠熠閃光,靈劍更是神光煊赫,諸天光芒托著她向上飛起,像逆行的流星一般,飛上天去,飛到極高遠處,直到完全消失不見,化為不知哪粒星辰。

小孩知道,他這一輩子,十輩子,百輩子,再也見不到這麼美麗又神聖的畫面了。

就是

讓他現在立刻去死,他也心甘情願。

這一夜,他躺在溫暖的被褥裡,沒有敢夢見神仙大人,隻夢見漫天白雪,如夢似幻,飄落到臉上,雖然很冷,卻像神仙大人送給他的羽毛一樣,柔軟蓬鬆,將他的靈魂也托起,自由地飄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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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神仙大人的幫助,小孩以為,自己不會過得那麼苦了,日子一定會漸漸變好的。

那一大錠金子,他每次隻用小石頭刮下來一點點,拿去街市上換東西吃。

一開始,他確實換到不少好東西,有肉,有米飯,還去書肆換了書,想要學認字。

偏僻的小村子裡,一個用金子買東西的瘦巴巴的孤兒,很快就引起了彆有用心之人的注意。

在一個濃雲籠月的夜裡,一夥人跟著小孩回到他所住的山洞。

神仙大人來了又走,小孩的生活並沒有變好,就像連玦並不知道,在這樣的世道裡該如何救助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孩。

她隻是隨手丟給他一點東西,回到神界之後,很快就忘了這一遭。

那個深暗的夜裡,小孩被幾個遊手好閒的青年活活打死了。

金子被奪走,家具也被搬空,唯獨那根羽毛,被他死死抱在懷裡,無論如何也不鬆手,潔白的羽毛沾了泥,染了血,爬著蛆蟲,貼著白骨,淹在亂石黃沙裡,散發著凜然的寒意,驅逐著靠近的妖魔,卻救不了被凡人打死的小孩。

直到死前一刻他還在想,太好了,羽毛還在,他是真的遇見了神仙大人,不是一場夢。

強烈的執念讓這根羽毛隨著小孩踏上黃泉路,淌過幽冥海,走過奈何橋,一同入了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