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時,烈日當空,投下銀針般刺眼的光線。
露天道場之上,雅雀無聲,陰冷的氣息籠罩了整片山頭,盛夏日光雖曬在身上,卻帶不來任何一絲溫度,幾乎所有人都抱著胳膊發著顫,仿佛突然間進入了寒冬。
薛英菱站在打開的木盒旁邊,不敢靠太近,正煩躁地轉來轉去,思考該用什麼陣法暫時壓製一下這把傘。
“師姐。”群玉提醒她,“把盒子重新蓋上不就行了?”
“你沒看到盒子被你劈裂了嗎?”薛英菱一瞧群玉就沒好氣,“而且,蓋上了它似乎也能自己打開,真是見了鬼了。”
群玉自知乾了壞事,便想彌補一下。
當著薛英菱和眾人的面,她囂張地走到紅傘旁邊,一腳就把打開的盒蓋踢上了。
未及沾沾自喜,隻聽哐的一聲,剛剛合上的盒蓋又被一股陰冷的氣勁吹開了。
薛英菱被她氣笑了:“還不走遠點?陰氣入體太多,你會被這把傘變成陰屍的。”
群玉已經有點難受了,體內的幽冥海似乎很歡迎陰氣的入侵。
以她的秉性,斷不可能輕易放棄,反而心一橫,再次一腳踢上盒蓋,一不做二不休地死死踩在盒蓋上,轉頭對薛英菱等人說:
“我踩住它了,你們快去叫長老來,或者拿個新的盒子裝。”
如此悍勇無懼,委實把薛英菱嚇得瞠目結舌,以為遇到了不要命的傻子。
靈柏木盒一旦出現裂痕,即使重新合上,封印力也會大大削弱。
群玉踩著木盒沒多久,便感覺盒子裡的東西瑟瑟震動起來。
她腳下使勁,死死摁著盒子,盒子裡的東西也和她較勁,硬是要重見天日曬太陽,兩股力勁衝撞在一起,可憐的盒蓋沒能支撐多久,像個兩邊不討好的苦媳婦,終於忍耐到了儘頭,“嘭”的一聲,炸了。
炸裂的木屑滿天亂飛,圍觀群眾抱頭鼠竄,群玉也緊忙退開,腳踩到地上,觸感有些奇怪……
她鞋底呢?
鞋底被炸沒了?!
這可是她娘親手為她做的新鞋,才換上沒幾天,竟然就被一把破傘炸沒了鞋底?!!
群玉火冒二丈,看到那把傘還歲月靜好地躺在半拉盒子裡,一臉不乾我事獨自美麗的模樣,她更是血氣上湧,直想衝上去把它傘皮扒了傘骨拆了弄成鏟屎的耙子模樣,從此沒臉當傘。
“主人,彆衝動!”
薑七用靈識勸道,
“絳冥傘力量極為強橫,會把所有觸碰它的生靈變成死物。”
群玉:“你不是說我體內有半個幽冥海嗎?半個幽冥海還怕這玩意?”
薑七:“你體內確實有半個幽冥海,但是幽冥海的力量很稀薄,似乎被什麼東西壓製了。”
群玉把這句話自動翻譯為:你太弱了,雖然肚子裡有片海,但是根本用不了那片海的力量。
“若幽冥海確實在我體內,即便暫時用不
了它的力量,隻要展露出這份存在,應該就能殺殺這把破傘的威風。”
群玉說道,旋即喚出魚煞劍,指尖輕抹了下劍刃,擠出一滴鮮血,順著漆黑的劍身滑下。
鮮血很快流到劍尖,群玉狀似隨意地振了下腕,神不知鬼不覺地令那滴鮮血飛落到絳冥傘血紅的傘面之上。
你祖宗來了。
群玉心下冷笑。
小破傘,這下該安靜了吧。
果不其然,木盒四周的陰風忽然停滯了一瞬,天空傾灑下來的陽光終於有了溫度,稍稍驅散了道場內的陰寒。
群玉收起魚煞劍,正欲向薛英菱報告,說這破傘已經被她製服,卻見薛英菱的表情從茫然突然轉變為震悚,清澈的眸中映出一個在地上猛烈顫動的紅色物件,群玉循勢低下頭,看見那隻紅色巨傘不知何時竟從木盒中滾了出來!
它落在地上,抽風似的抖索個不停,消失了一瞬的陰風再次出現,且比之前更為劇烈陰寒,直吹地天光驟暗,日輪發綠,璧山派護山大陣的結界在空中隱隱浮現,竟也染上了一層幽暗的陰霾。
片刻後,絳冥傘不再抽風,而是漸漸從地上飛了起來,傘骨緩緩旋轉著,在眾人注目之下,一寸一寸自發撐開,整面血紅妖豔的傘面漸漸展露,仿佛由無數死魂的血液浸染而成,暗色的冥府符紋時隱時現,密密麻麻布滿整個傘面,猶如堆疊的陰骨屍山,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全傘共有八根主骨,代表冥界八寒地獄,又有一百二十八根次骨,代表一百二十八小地獄,每個骨尾珠下都綴有一顆冥石,石中包裹著暗紅的彼岸花,隨著傘骨旋轉,冥石發出淒清的輕響,彼岸花在石中無風搖曳,如百鬼群舞,冶豔陰冷至極。
群玉呆呆地仰著頭,看著這把華靡又恐怖的巨傘慢慢飛到她頭頂,巨大的血色傘面完全籠罩她,擋住所有陽光,傘下陰寒如冥府,更有森森鬼氣從傘下泉湧而出,直奔群玉額間襲來!
靈台中,青雁和薑七齊聲喊道:
“主人,絳冥傘這是要認你為主!”
“啊啊啊我不要!”
群玉這下真的知道怕了。
都說絳冥傘曆來由鬼王持有,且它能使所有觸碰它的生靈變成陰鬼,群玉不想當什麼鬼王,也不知道自己觸碰這個絳冥傘之後會怎樣,她隻想好好活著,吃熱熱的飯,喝熱熱的湯,睡熱熱的被窩,不想和鬼扯上任何一點關係啊啊啊!
眼看那白骨製成的傘柄就要強買強賣塞進群玉掌心,群玉靈識大叫“薑七救我!”,薑七還沒有搞清楚怎麼回事就被靈鬼盟約強迫著飛到群玉頭頂,擠在了她和那把血紅的巨傘中間。
“你是死人,快幫我抓住這把傘!”
說罷,群玉一個箭步衝出傘下,飛也似的跑到陸恒身邊,躲到他身後。
道場中央,薑七並未顯形,所以眾人隻能看到那妖冶的巨傘僵停在半空中,微微顫動著,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絳冥傘陰氣太重,完全覆蓋了薑七的氣息,就連靈感
強大的薛英菱也沒發現薑七的存在,一臉莫名其妙。
“主人……”
絳冥傘認主儀式被打斷,薑七雙手緊抓著傘柄,手中的巨傘震動不休,她的魂體像被冥火灼燒,劇痛不已,
“主人,絳冥傘太強了,又處於認主儀式中,我根本控製不住它……④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見薑七如此難受,群玉很是焦心,總不能因為自己不想要這把傘,就害薑七受魂體灼燒之苦。
難道真的隻能接受它嗎?
群玉思緒飛轉,忽然靈機一動。
她依然縮在陸恒身後,偷偷咬破手指,一滴滾圓的鮮血出現在指尖,她指甲蓋抵著那滴鮮血,瞄準薑七眉心,輕輕向前一彈。
溫熱的鮮血在接觸薑七皮膚的那一瞬,立刻滲透進了她筋脈,蔓延向四肢百骸。
好痛,好熱……
薑七腦中倏然浮現廣袤無垠的幽冥海,能量之大信息之龐雜根本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她的魂體灼燒得更劇烈了,甚至感受到了曾經被群玉啃食身體時的裂魂之痛。
就在須臾之後,她體內靈鬼盟約的烙印觸及到了這滴血。
這滴血似乎認出了薑七也是群玉的所有物。
龐雜滯澀的能量一下便疏通開來,這滴血順利地融入了薑七的身體,而她頭頂上的絳冥傘,也在同一瞬間放棄了抵抗,森然鬼氣爭先恐後地衝進了薑七的眉心,與那滴血一同融入她的四肢百骸,僅在眨眼之間,便修補好了她幾日前被霧影一劍穿胸,遲遲未能恢複的血窟窿。
薑七的身體變得輕盈,所有疼痛和灼燙退散殆儘,手中的絳冥傘也變得輕如浮雲。
強大濃厚的鬼氣包裹著她的身軀,群玉仰臉看著薑七手執紅傘緩緩升空,赤紅的裙擺在陰風中盛開,豔麗宛若紅蓮業火,她忍不住歎道:
“好酷啊,絳冥傘好像認你為主了。”
薑七在空中翩然轉身,徐徐落到地上,提起裙擺,朝群玉盈盈一拜:
“主人,絳冥傘仍是你的,但我可以代你掌控它了。”
群玉扯了扯唇:“就當它是你的法器吧。快把它的氣息收一收,難受死我了。”
血紅的巨傘在空中飄飄飛飛,眾人的視線也跟著飄來飛去,忽然間,巨傘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眾人驚詫之下,完全沒注意到半空中飛來一柄巨劍,劍上還站了個他們平時最為崇敬的人。
還是薛英菱靈感強些,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熟悉劍意,慌忙轉身拜道:
“師父。”
此言一出,眾人緊隨其後:“參見掌門。”
清霄子也才剛到,沒怪罪他們,和藹道:
“英菱回來了?怎麼沒有第一時間去臨雲殿?”
薛英菱不知該怎麼回。本以為買一碗冷飲花不了多長時間,誰料那碗冷飲如此美味,令她忍不住高歌一曲,然後又飛出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外門師妹……
薛英菱沒有正面回答清霄子的問題,而是奉上她此番外出曆練所獲的寶物:
“玲瓏醉玉草,還有其他七種上品靈草,請師父過目。”
“很好,為師暫為你收著。”
清霄子廣袖一揮,收下薛英菱奉上的儲物袋。
空氣沉寂下來,薛英菱知道,師父在等她解釋道場上發生的事。
“師父,如您所見,靈柏木盒……炸了……”
清霄子點了點頭:“裡頭的東西呢?”
他剛才飛來的時候,遠遠還看見道場上方有一抹鮮紅,飛到近處,那抹紅色便驟然消失了。
薛英菱也不知道紅傘上哪去了。
人群中,群玉走向前來,因為一隻鞋沒有鞋底,她的步態有些滑稽。
停在清霄子面前,群玉恭敬地拱了拱手:
“掌門,是我不小心劈壞了師姐的盒子,然後……陰差陽錯之下,絳冥傘好像已經認我派許多頭為主了。”
啥玩意?薛英菱聽得一頭霧水。
聽到“許多頭”二個字,清霄子眼皮一跳,片刻後,他又注意到“絳冥傘”二字,表情更是變幻莫測,宛若活見鬼。
然後,他真的活見鬼了。
隻見半空中忽地刮起一陣淒寒陰風,一面血紅巨傘恍然浮現於烈日之下,一百二十八顆冥石墜在傘沿,碰撞出如泣如訴的鬼鳴,傘下隱著個紅衣似火的女子,群裾飄揚,身姿婀娜,一隻慘白纖細的手輕輕提起裙擺,在半空中華麗地轉了個圈,另一隻手稍稍舉起紅傘,露出瘦弱肩頸之上擠擠挨挨的八隻腦袋,正面是八位在場幸運觀眾的臉,後面是同一張清麗淒美的面龐,整整十六張嘴同時出聲,嗓音婉轉至極:
“小女許多頭,參加清霄子掌門,及貴派各位師兄姐。”
她話音落下,道場周圍的圍觀群眾嚇暈了一片。
有了上次的經驗,清霄子沒再被嚇到,卻憑借著敏銳的靈感悚然發現,眼前這隻女鬼紅蓮般的裙擺比前日更加鮮豔,周身環繞的鬼氣更是濃鬱森然,比前日見時強大了非常多。
這把血紅巨傘……
難不成真是冥界四大法器之一的絳冥傘嗎?!
靈台中,青雁也對群玉說說道:
“薑七掌握絳冥傘後,修為大增,雖然比不上她姐楊玉骨,卻也增加了幾千年的修為,比她未被你吞食之前更厲害了。”
“哇,太棒了!若她能完全學會此傘的技能,說不定還能更強!”
群玉忍不住鼓起掌來,薑七恰好在這時轉過身,群玉朝她豎起大拇指,卻見薑七一臉憂愁,舉著傘的那隻手有些無處安放,問出了一個令群玉表情裂開的問題——
“主人,我這樣盈盈轉身之後,本該將傘撘在肩上才比較好看。但是現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肩上太多頭了,應該把傘柄撘在哪個頭旁邊才最好看呢?”
“隨便你。”
群玉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又怕她太糾結,於是隨口幫她做決定,
“塞中間吧。”
“好嘞。”
薑七前方不遠,清霄子正凝神打量絳冥傘面上玄妙詭譎的符文,忽見傘面一歪,薑七手持白骨傘柄,艱難地把傘柄塞入了第四個頭和第五個頭中間,由於幾個頭挨得太擠,傘柄塞進去之後竟然直接固定住了,薑七喜不自勝,就此解放雙手,提起她鮮豔的裙擺,高興地在半空中不停地轉圈圈,裙擺和紅傘卷起狂亂的陰風,吹得清霄子胡子亂飛,眼前驀地浮現一千多年前過世爺奶的慈祥面容。
“停停停!你還是舉著傘比較好看。”
群玉突然叫停空中亂舞的薑七,那把傘被她夾在腦袋後面,像個大紅帽,勾起了群玉心底深處異常痛苦的一段記憶。
狂亂的陰風終於停歇,清霄子眼前爺奶慈祥的面容也漸漸消失。
他差點又被這位多頭姑娘嚇出健忘症,好在他在有正事要說的時候,健忘的症狀可以往後推推。
“咳咳。”
清霄子捋了捋胡子,淩亂的須發霎時規整,整個人變得極為肅穆,
“絳冥傘本為冥界之物,既已認多頭姑娘為主,便和我璧山派沒有關係了。”
頓了頓,就著這個話題,他繼續往下說:
“據我所知,絳冥傘原為鬼王所持,我前幾日聽到傳言,鬼王近期不在冥界,不知所蹤,或許就和絳冥傘突然出現在景州有關。”
鬼王在景州?
群玉回憶了下景州的方位,心頭一跳,拽了拽陸恒袖口:
“你之前說,霧影帶著蝕月鼎,往東面去了?”
“嗯。”陸恒道,“若他方向不變,持續往東,目的地很可能也是景州。”
當是巧合罷?
群玉想不出任何關聯,鬼王乃是冥界之主,不僅位列仙班,是正派人物,實力也完全碾壓霧影,不太可能和蝕月鼎產生什麼關係。
清霄子立在道場北面的高台上,神色忽地凝重。
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都不是重點,畢竟鬼王位列仙班,即便出現在民間,也不太可能害人。
“今日一早,我收到萬劍宗掌門的靈信。他受邀參加今歲的吳憂江大宴,遂在幾日前到達景州。”
清霄子沉聲道,
“昨日,他和手下弟子在景州,發現了魔族蹤跡。值此大宴之際,景州貴胄雲集,若魔族作亂,後果不堪設想。他遂立刻向八方宗門發出靈信告知此事,我是他故交,第一時間便收到了消息。”
薛英菱聞言,面露驚駭。
在人間,妖禍常起,魔族卻已銷聲匿跡多年。
傳聞魔族比妖族更為強大、邪異、殘忍,正因如此,神界與仙界常與魔族大戰,聽聞數千年前的仙魔之戰,仙界耗儘全力,令魔尊隕落,魔族一蹶不振,後來就再也沒起什麼風波。
魔族?
群玉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接觸到魔族的消息。
不知為何,她不由地抬眸望了眼身旁的陸恒。
就見他面色如常,眸光清潤,幾乎是所有人中最平靜的一個。
若他手中的塵霜劍沒有瘋狂向外逸散劍氣的話,群玉估計也會這麼認為。
她緩緩垂下眼,腕間的同心鐲輕輕觸了下陸恒手臂。
陸恒也垂下眼,就見她細白的指頭一下一下戳在他緊握的劍柄上,小小聲說:
“好冷啊,安靜點,霜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