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北行, 穿延喜門入禁庭。
絮陽殿裡王淑妃撚帕啜泣,那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淚珠,桃花眼一眨就有水珠盈盈落下。好一幅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 聖上心疼壞了,幫淑妃拭去淚痕。
“祐兒已令全城金吾衛找小四去了,肯定全首全尾把他送回來。”
“對, 妾也是急了,也就一會兒的功夫,牧兒也跑不遠的。”王淑妃鼻音猶重,泛紅的眼睛裡充滿關懷,“陛下要不先傳膳吧,餓著就不好了。”
聖人還來不及答複, 就聽通傳“晉王回來了”。
“小四不就回——”聖人又想寬慰淑妃, 但淑妃早“唰”地衝出去了。
王淑妃急匆匆走向殿門,看見兒子就一把箍在懷裡, 又抬頭端詳小孩好一會兒,確定沒受傷害才放下心來。她略整理儀容, 彎眉對李祐致謝:
“辛苦衛王, 都是牧兒不懂事。”
“臣分內之事,何談辛苦?”李祐拱手謙讓,拜彆聖人後給一家人留空間, 並不在絮陽殿久待。
聖人虎著臉, 威嚴之勢立顯, 無視兒子可憐巴巴的討饒:“把手伸出來。”
李牧看看淑妃,又看看阿兄阿姊,發現沒人幫自己說話,隻得低垂著腦袋, 慢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嘴裡嘟囔著:“阿耶,輕點打。”
“啪啪啪”戒尺痛擊手心悶悶作響,李牧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知錯了,以後再也不亂跑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李牧哭唧唧,“兒明白了。阿耶還沒用膳吧,兒帶了甜皮鴨......”
聖人和王淑妃真的是哭笑不得,這兒子怎麼這麼缺心眼呢,什麼時候了還隻知道吃?
但最後——真香呀,怪不得牧兒要偷溜宮外,宮裡的禦廚是不是要精進一下了?聖人咬著甜皮鴨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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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這是市集上最後一批的桂花了,能買來的都買來了。”
方大停了驢車,抱著一捆又一捆的桂花枝丫進了後院,往返次才算卸貨完畢。
後院空地上好大一塊麻布,幾乎占了院子的一半。程娘子解開一紮桂花樹枝,細細抖動,細碎的小黃花洋洋灑灑,從半空旋轉、飄舞、落下。孫媼早已等在一旁,用草耙子推開花堆,均勻鋪在麻布上。
“這麼一片曬乾,也不知道能做多久的桂香飲子。”
孫媼感歎一聲,桂花烏龍牛乳從新上市到如今也快一個月的時間了,但是食客對於飲子的喜愛一點都沒有減少。這不,阿田還在吧台奮力工作呢,方大洗洗手也去打發奶油了。
蕭懿圍著麻布邊緣走了一圈,將麻布扯平整,又去院角尋來小石塊壓實。
院裡的那棵金桂也凋零了,隻剩梢上孤零零的幾簇。天氣日漸轉冷,早晚寒風吹得人打冷顫,有那不受寒的,早早就穿上了薄襖。連食肆的朝食也從涼皮換回福鼎肉片了。
“肯定是用不到年關的。”
秋冬交接之際,小風瑟瑟,露水濕透田埂,這時候不正適合手握一杯奶茶嘛!越是寒冷蕭瑟,食客就越需要這樣的溫暖。蕭懿對接下來的奶茶業績充滿信心,一連兩次沒評上月度人物的阿田福氣在後頭呢。
還好天公作美,接連幾日豔陽高照,新鮮桂花很快脫水蔫吧,也有兩大壇那麼多,夠用上一陣子。
說來也巧,桂花剛曬好的第二日,天就破了洞。烏雲卷在天邊經久不散,秋雨悄然無聲的飄落著,像是銀絲密密地斜織著。偶爾西邊送來疾風,雨簾忽急忽緩,整條街都籠罩在清涼雨韻中。
又是一陣風吹來,雨水斜斜打濕了門檻。方大抬起搭靠在牆壁的門板就去闔門,店口隻留一人寬供人穿行。
“街上人煙稀少,午間食客應不多的,大家也清閒一會兒。”
蕭懿坐櫃台上靜靜賞著雨,雨落下的“沙沙”聲和廚內煮水的“咕嘟咕嘟”聲格外清晰,悠遠又綿長,人都憊懶起來了。
店裡眾人百無聊賴,圍坐方桌聊家常、品著菊花茶。阿田好不容易能歇會兒,趴在吧台上數桂花粒,鬆鬆散散也沒個樣子。孫媼也沒嘮叨,看她辛苦就任她放縱一會兒。
沉溺在這股愜意裡,蕭懿昏昏欲睡,兩手托著下巴,擠出兩團豐頰肉,頭一點一點的,儼然一隻啄米的小雞仔。她時不時掀開沉重的眼皮瞅瞅雨停了沒,複又闔上,繼續酣睡。
門外披著蓑笠的兩叢身影佇立好一會兒,也沒見店家小娘子抬頭。
“無晦,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打擾店家清夢了。”
“是有些不巧。”難掩愉悅。
吳似乎聽到了外面的窸窣聲,急走兩步出門探看,察覺食客提步要離開,忙出聲:“女郎,有兩位食客來了。”
急促的喊聲把蕭懿震得一個激靈,她睜開迷蒙的眼,雨幕中一老一青,姿態挺拔,眼裡都是笑意地回望過來。
蕭懿瞬間清醒,這兩個食客看自己打瞌睡看得很開心啊。她摸摸嘴角,很好,沒有口水,隨即來了個彎唇仕女笑:
“兩位貴客,可是用食?裡面請。”
“哈哈哈哈,沒打擾小娘子好眠吧?”
年長些的聲音渾厚低沉,大約五十多年紀。他家中孫輩也如同蕭懿般年歲,所以看她眼神格外慈愛,還打趣上了。
年輕一些也很眼熟,正是前不久帶武侯來尋離家出走小屁孩的錦衣男子。隻是那天他神色難辨,全程肅臉,滿滿的距離感。今天他倒是一幅輕鬆寫意的模樣,默不作聲跟在老者身旁。
“飽飯聽雨眠確實是人生享受。”蕭懿也不介意,白嫩臉頰上的紅暈尚未散去,兩撮卷毛掉落在額前,看上去軟乎乎的尤其可愛,簡直就是爺爺奶奶眼中的夢中情孫。
年長的食客笑得更暢快了,胸腔都在震動,聲音尤為洪亮。甚至兩人都行走至包廂處,食肆內還有笑聲仍在回蕩。
一老一青點菜非常迅速,酸湯烤魚、甜皮鴨、涼拌蓴菜、蟹黃豆腐煲,有葷有素。程娘子將點菜單往傳菜口一塞,庖廚內的吳和方大便分頭行動了。
懶洋洋的店員們被重新擰緊發條,熱油“滋滋”聲給雨天又添加了新的旋律。
程娘子走向櫃台,和蕭懿輕聲說,“老丈人嫌牛乳甜膩,沒點飲子。”
“哦?”確實男性長輩對奶茶喜愛有限,那就換一種“淡泊”的飲子。
蕭懿擠開阿田,臨時接手吧台。她用熱水衝泡烏龍茶,過濾茶渣隻留泡水,再撒上洗淨的乾桂花,兩下一壺清淡的茶水便好了。
和正經桂花烏龍茶比,終究差了那麼點意思,早知道留些鮮桂花和烏龍茶坯窨製了。蕭懿不滿意。
程娘子端去了包廂,片刻後反饋,“客人挺喜歡的,說清爽不苦澀。”
那就好,蕭懿點頭又去了庖廚,做蟹黃豆腐煲去了。
自從蟹黃醬做成了,蕭懿就把蟹黃豆腐煲作為新菜上架了。然而,它現在成為了店裡最不暢銷排行榜第一名。
不是因為味道不好,實在是因為太貴了,硬生生把豆腐做成了吃不起的樣子!到底是真材實料的蟹黃,不像彆家用鹹蛋黃充數的。
客人也調侃,有這錢能吃一整隻甜皮鴨了。所以至今,蟹黃豆腐煲也沒賣出去幾單,於是,吳、方大也沒機會上手熟悉。
蕭懿見客人點了這菜,心裡得意,不差錢的主果真是識貨,保準鮮掉你們的眉毛。
她將豆腐片開,切成比拇指大的小塊,又另外準備了少量薑末蔥花和一碗青豆。鍋中熱水燒開,將青豆煮熟撈出,再小心倒入豆腐塊,加點鹽入底味。等水二次沸騰後,盛出豆腐放涼,豆腥氣基本消失。
小火熱油炒香蔥薑末,加入一大勺蟹黃醬,快速滑散。鍋中冒出小氣泡,金黃醬汁逐漸沙,倒入小塊搗爛的南瓜。
加入清水轉大火,調味提鮮後倒入焯水的豆腐塊,加熱一分鐘後倒入青豆。汁水十分濃稠,最後分兩次淋上勾芡水,蕭懿輕輕推動豆腐防止粘鍋。
起鍋倒入砂鍋,再點一些蟹黃醬到正中央,顏色金黃誘人,完美!
廚師做得開心,包間裡的食客同樣也很愉快。兩人看眼前冒著濃鬱熱氣的烤魚、色澤油潤的甜皮鴨、金燦燦間雜青綠的蟹黃豆腐煲,再對比中午宮內用的午食,不由地沉默。
他們也算高級官員,工作餐也有彆於其他人,但是今日天氣突然轉涼,再美味的食物一旦冷冰也難以入口了。這一對比,不就把宮裡那頓比到塵埃裡了嗎?
“老師,動筷吧。”李祐給於靜擺上了碗筷。
“早想邀你一同來這食肆,沒想到今日雨天反而成行了。你也吃,這家的甜皮鴨很不錯,你師母中秋還差人來買了,快試試。”
“這家食肆的名聲可不小,宮內都有傳聞。老師就在本坊,也有口福了。”李祐心想,皇子偷偷出宮就為了來店裡吃美食呢,能不有名嗎。
“是嗎?”於靜對美食關注不多,有些吃驚。
李祐陪老師隨意閒聊,細細說起食肆的成名過程來。從雲朵糕在大長公主壽宴上大放異彩,再到宮內禦廚近期苦研甜皮鴨做法。
“真了不得!”於靜一句話總結。
他一道一道菜試過去,食欲逐漸被勾起。金黃的醬汁裹住白嫩爽滑的豆腐,湯汁鹹中帶鮮,內斂柔和。這麼濃稠的一勺淋到米飯上,拌一拌,尤其舒坦:
“確實好味,怪不得彆人稀罕這家食肆。”
李祐也有同感,他對雲朵糕這類甜點興趣寥寥,早就不像孩童時那麼渴望了。對他來說,眼前熱騰騰、帶有人間油煙的菜肴反而吸引力更大,有種突如其來的安定感。
師生兩人都放棄了節製,感覺到微撐才停箸。吃飽就該聊正事了......
“無晦,最近朝堂不平靜,務必慎言慎行。”於靜一改吃飯時的閒適,語氣簡短而有力。
無晦是李祐的字,男子一般二十及冠才會有字。但李祐的父親、祖父相繼離世,為支撐門庭,他十五便行了冠禮,表字還是老師於靜起的。
從那時起,於靜就改以字稱呼他了,時刻提醒他早已成人,行事要純熟、周全。
“老師,您是指......”李祐不好直說,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劃著。
“嗯,想必你也有察覺,”於靜目光悠長,心裡有個決定難以落定,“或許,於某也該退了。”
“老師,您——”李祐席下的手攥緊,難得語氣帶出急切。
“看看你,才誇你穩重怎麼就現形了。”於靜給自己倒滿茶,“某一輩子官場浮浮沉沉,早就看淡身外名,激流勇退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聖人遲遲未立太子,如今朝廷黨爭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坐到老師這樣的高位,一心想當純臣又談何容易?李祐忽地鬆開手,有種無力感,或許遠離才是對的。
“誰也不能陪伴你一輩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李祐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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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吃到!”早晨還帶有朦朧睡意的蕭懿癱軟在榻上,嘴裡滿是信誓旦旦地念叨。要命,連續幾晚在睡夢中流口水,誰忍得了?
讓她這麼饞的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碗豬雜湯。
蕭懿在廣東地區生活過幾年,沒想到往常絲毫不在意的街邊吃食,跨越千年來夢裡勾人魂。唉,都怪她意誌不堅定。
有部分人不喜內臟,她認為還是沒找準對胃的烹飪方式。各地對內臟的處理方式不一,比如川渝地區的重口很大程度去除內臟異味、保留口感,但廣東地區則偏向於清淡製法以保留鮮味。
老百姓會吃、懂吃,下水、內臟的價錢不再廉價,反而變得炙手可熱起來。蕭懿遙想當年,要想買到一副新鮮的粉腸,還得早早趕去市場,不然哪裡拚得過阿姨們呢。
萬幸,本朝豬下水仍然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午食過後,她和吳趕到市集時,屠戶攤子上還有大把滯銷貨。
“女郎,豬臟醃臢得很,處理起來耗時不說,味道也怪異。”吳看蕭懿又是買豬肝又是豬小腸的,發愁得很。
“我有法子。”蕭懿扔給吳一個“我辦事你放心”的眼神,不再多做解釋,過會子端出成品不怕大家不喜歡。
挑選好豬肝、粉腸、豬紅,另割了一塊瘦肉,蕭懿馬不停蹄地回到店鋪,紮入廚房裡。
瘦肉、豬肝切片,越薄越好。切好的豬肝放入清水中浸泡出血水,儘量去除腥氣。粉腸需稍加清洗,切忌不能過分,保留點粉質才更美味。
粉腸切成兩截小拇指樣長短,豬紅分成方塊,不用太薄。除豬紅外的豬雜,用鹽、胡椒粉、澱粉抓拌均勻,醃製一小會兒。
葷肉的部分準備就緒,還差此湯的靈魂——蒜頭酥。
蒜頭酥之於豬雜湯,就是酸筍之於螺螄粉。沒有它,香味、鮮味大大降低。有人不吃蒜怎麼辦?涼拌唄,快樂少一半。
大蒜剁成細碎小末,往熱油裡一放,蒜香味“滋滋”地湧出。轉小火,慢慢炸,待蒜末變色成金黃後撈出,蒜油也另外找小碗盛著放涼。
接下來的步驟就很簡單了,煮一鍋沸水,將醃製好的豬雜分批下入鍋中。過程中注意攪拌,防止黏連。撇去浮沫,水再次沸騰再等片刻,本就易熟的豬雜就好了。
碗裡加入鹽、胡椒粉、芫荽段和蒜頭酥,撈上一大勺豬雜和湯汁。太美了、太美了,蕭懿唾液瘋狂分泌。
“還等著乾什麼?各自吃多少盛多少。”蕭懿等不及開動了,端出自己的那份就去了大堂。
“女郎,這便好了?”吳緊跟著出來,有點疑慮。不是他不相信女郎,女郎之前設計的菜肴大多調味複雜,講究醬濃重味,但豬雜湯顏色真的很“清澈見底”。
“然,吳阿叔一試便知,此乃不同風味。”
蕭懿將碗裡的豬雜和蒜頭酥充分混勻,再加入幾滴蒜油,毫不猶豫抿入一口湯。鹹香味驟然敲醒了午後昏沉的大腦,她夾起一筷子肉,有瘦肉有豬肝。肉質滑嫩,鮮味十足!
其他人看蕭懿秒變陶醉的神色,不再躊躇,果斷加入了品嘗大軍。一時間偌大的食肆,隻剩此起彼伏的吸溜聲。
“肉好嫩!”
“豬肝居然不腥也不膩!”
“簡簡單單卻一點都不寡淡,太厲害了!”
耳邊都是大家的驚呼,蕭懿很淡定咬著一段粉腸,真喜歡有些彈牙的口感。記起學生時代和同學去鄉下民居尋找正宗粵菜,她點單時錯將粉腸當做腸粉,等粉腸煲上了飯桌才發現鬨了烏龍。
當時她對粉腸的第一印象實在不算好,小心翼翼初嘗試便吐了出來,哪曾想到後來因為豬雜湯愛它愛得熱烈、瘋狂。許久不吃,還怪想它的,都是孽緣呀!
如果有豬肉卷就好了,蕭懿邊吃邊毫無邊際地想。沒有紅薯粉,不知道用其他澱粉替代能不能行。
午食都用過了的眾人,肚子還半飽呢,又來了場結實的“下午茶”,硬生生將胃部擠得不留一絲間隙。
“唉,緩緩,我要慢點吃。”
“撐著了、撐著了。”
“阿宇,你肚子都漲了,可不能再吃了......”
“今日暮食不吃——額,少吃點吧。”
一向節製的蕭懿面對日思夜想的豬雜湯,也失了分寸,起身才發現吃得太過了。她來回轉圈圈,想靠多走動促進消化。
“店家,還有吃食嗎?”
低沉的問詢從門口傳來,一時所有人聞聲抬頭。剛過申時沒多久,怎麼就有人來吃飯了呢?
來人年紀不小,胡子拉碴的,興許近十。男子背著包袱,兩手也沒空著,頭發有一絲淩亂,發力的手臂似要把粗布衣撐破。讓蕭懿遲疑的是,他國字臉那道疤,從額頭直入眉尾,凶態儘顯。
“還有吃食嗎?”男子以為店肆裡的人沒聽清,故又重複一遍,聲音比第一次更洪亮了。
“抱歉——”吳吞咽口水,白胖的臉擠出微笑就想拒絕。他琢磨這人太凶悍了,不會來找茬的吧,他得保護好婦孺的安全。
“有的,店裡人自己吃的湯飯還有,客人看行嗎?”蕭懿打斷吳的話,開門做生意哪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理兒?
而且,她瞧著這男子不一定是地痞無賴,畢竟誰乾壞事之前還禮貌問兩聲啊。
“誒?太好了!”男子頓時從失落變為驚喜,隻是擔心價格太貴,畢竟店肆看起來不便宜。他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泛起紅暈,“煩問,價格幾錢?”
沒看錯吧,這麼黝黑的臉頰居然還能羞紅了?蕭懿內心狂叫,這不在線看撒嬌猛男嘛!
“十錢就好。”反正吃不了也浪費了,豬雜買來價格也不高。
男子鬆了口氣,道謝後就找位置坐下了。當然,鬆一口氣的何止他一人,另一旁的吳、方大看大塊頭是真來吃飯的,也放心去廚房備菜了。
蕭懿將剩下的豬雜全都撈了出來,滿滿一缽,再往大碗裡死勁壓米飯,十錢的套餐端出去還壓手。
“客人,您慢用。桌上的茱萸紅油,有需要可以加。”
“好好好,謝謝小娘子。”男子看著快溢出來的一碗肉,本就不小的闊嘴笑得更開了,拿起筷子就是乾飯。
他方嘗第一口,眼睛就瞪得渾圓。沒想到粉白寡淡的肉片如此鮮嫩,端起碗嘬一口湯,蒜頭的鹹酥混著芫荽特有的香氣,再和葷肉的鮮美交織再一起,尤其對胃!
連問好幾家店肆都沒法招待,一天都在趕路的他早就饑腸轆轆難以忍受了,沒想到瞎貓碰死耗子,還吃上如此美味的豬雜湯飯。豬雜還能這麼好吃,和小時候老娘做的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家貧,阿娘舍不得買肥膘好肉,時常拿豬下水敷衍兄弟幾人。豬肺、大腸、豬紅等時常韌得難嚼還腥氣,但那會兒缺油水也顧不上嫌棄,阿兄阿弟搶食得狠。
男子如同餓狼下山一般,搲一口豬雜配一口飯,直至半飽後才放緩了進食速度。一旁擦拭桌面的程娘子忍俊不禁,壯著膽子搭話。
“郎君是找邸舍落腳還是奔親呀?”
“唔,”男子吞下一口飯,立即回道,“是回家探親的。年前家裡搬到長興坊,但我人一直在外,還從沒見過新家哩......”
不知是不是想起在外打拚的不容易,男子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小。
“鄉音未改,一聽就知是長安人哩。”孫媼洗完碗出來也加入了閒聊。
“那是該回家看看,府上親眷想必都翹首盼著您呢。可惜我們來長興坊不久,坊內街坊還認不全,不然還能為郎君指指路。”程娘子寬慰他。
“阿兄去歲有來信,告知了位置,想來不難找。”隨著歸家的腳步越走越近,男子又恢複了元氣,心中有憧憬、想念也有忐忑。
這條回家路,他走了整整八年。
因為不想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未及冠的他不得不背上行囊,離家北上謀出路。離家前的最後一晚,他整宿睡不著,一去前路渺茫,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見爺娘。
還好,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他多少也混出個人樣,不說衣錦還鄉,但至少不丟爺娘的臉。
喝完碗裡最後一滴湯,男子用袖子一抹嘴,重新提拿起包袱,將十錢鄭重放在櫃台上:“小娘子,給,十錢。等某找到家,肯定再來食肆,這次能呆上十餘天哩!”
“好,等著郎君,也祝您順利。”
男子用力點頭,隨後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
蕭懿望著他堅定的背影出神。對於華夏人來說,出生再到童年生長的地方有著他們的根。這些無形的根深深紮進了故鄉的泥土裡,隨著年歲疊加,愈來愈旺盛、繁茂,告訴漂泊他鄉的遊子來時的方向。
“我的根在哪兒呢,是不是就這麼斷了?”蕭懿第一次對陌生朝代有關於歸屬感的困惑,她的故鄉是隻能存於懷念卻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女郎,我需要幫忙——”
阿田的一聲高呼擾亂了蕭懿的多愁善感。由於接近用暮食的點,飲料區也提前熱鬨起來了。有客人要外帶十杯桂花牛乳飲子,阿田手忙腳亂來不及打包。
“唉,來了。”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她還是老老實實賺錢攢家業吧!
入了秋後,長安的天一日涼過一日,早晚的溫差尤其大。
日暮時分,六街鼓儘,坊門一關,長興坊內外被區隔成兩個世界。外面人影滅跡,裡面燈火通明。如果鳥瞰長興坊又會發現,夜裡的有間食肆是最為紅火的。
“嘶,天是真冷了。”有食客摩挲著手臂,小跑進了食肆。
“現下都九月哩,再不涼要等啥時候?”食肆裡的熟人連忙招手,“快來,就等你了,幾口烤魚和幾杯酒入肚,保準你熱起來。”
吼,這桌還是兄弟聚餐呢!個人早已圍坐兩側,剛好給新來的食客騰出個位置。
“客人,這是碗碟。”程娘子見狀給來人添副餐具,還不忘小聲提醒,“烤魚馬上好。”
程娘子的話音剛落,方大就端著一盆醬香烤魚來了廳堂。
孫媼將客人點的配菜依次擺放,再給烤魚架下的小爐點燃。原本風平浪靜的濃湯出現氣泡,衝破表層的油皮,“咕咚”蔓延開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菜品已經齊全,各位請慢用。”
從八月底天氣轉涼後,食肆夜裡的生意尤其好。
凡是夜裡路過有間食肆的坊民,就能看聞到滾滾魚香,以及朋友間嬉笑怒罵場景。正是這股煙火氣,驅使更多的食客湧入這間街邊小店。
近日來,隔壁沽酒的酒博士和陳家夫妻也笑得賊開心,酒的銷量完全不用愁!
“我開了一家大排檔啊,宵夜生意真好!”蕭懿人半倚靠在櫃台上,隨時準備為客人服務。哦,“宵夜”這個詞可不興說。
宵夜,又稱消夜。據說,最早時它並不是指晚飯後加的餐,而就是晚飯,不過要限定提供地點——妓院。
比如在平康坊,有客人想和某位娘子一夜風流,必須準備一道儀式——在女子房間擺桌酒席。席間呢吟詩作對抑或淺斟低唱,快樂地消遣夜間時光。
就不知哪位仁兄這麼有才,把這頓飯稱為“消夜”,雅稱“宵夜”。
既然晚上如此熱鬨,怎麼能少了大排檔暢銷的炒粉呢?蕭懿下定決心,必須整上,對於一人食來說,打包和堂食都是很好的選擇。
第二天她就找來方大:“阿方,去買一麻袋陳米來。”
“陳米?”方大撓撓頭,“女郎,陳米雖便宜,但不好吃的。”
“不是用來蒸米飯,有彆的用處。讓本坊糧米店送上門就行。”蕭懿笑哈哈地回他。
“唉,好,我這就去。”
見阿方走遠了,蕭懿又去廚房找蒸盤,“程娘子,前一陣子蒸金銀冷淘的鐵盤去哪兒了?兒欲找來清洗一番。”
“我找找,女郎是想吃冷淘了?”程娘子從角落箱子裡翻出蒸盤,也沒等蕭懿回話,徑直拿去水缸處衝洗了。“等洗好,放院子裡晾乾。”
“不是冷淘,但做法類似。”
“又有新吃食了?太好了。”阿田一旁聽著興奮起來。
“死心吧,今天是吃不到的。”蕭懿敲敲阿田腦袋,讓她彆過度興奮。
“唉!這吃食這麼麻煩啊。”
蕭懿不否認,雖然步驟和涼皮類似,但是從米變成河粉的過程,的確消磨人。
她上大學那時候,各地小吃街吸納著往來遊客的人氣。炒粉不算其中最炙手可熱的明星,頂多算二流熱度?
據盤點,前面幾名的大佬業務開拓很成功,全國各地都有擁躉,比如說臭豆腐、烤面筋、烤魷魚、鐵板豆腐、狼牙土豆、烤冷面。反正不是“豆”就是“烤”。
這些小吃,蕭懿能在大唐複製嗎?那必然是不能啊!自打她來到長安,就沒見過魷魚,更彆提還要過幾百年才能從南美傳入中國的土豆。
臭豆腐是好吃,可是它臭呀。她想象一下食肆臭氣熏天,鄰裡街坊捏著鼻子上門投訴的場景。
“不行不行,臭豆腐不能做。”蕭懿打了個冷顫,甩頭將腦子裡的畫面忘卻。
因此,河粉變成了最保險的選擇。河粉在南邊省份是非常大眾化的食品,但是各地叫法不一。安徽和浙南地區稱為“米面”,潮汕地區稱為“粿條”。
乾炒牛河十分有名,但是現在吃牛肉是犯法的。早先聖人頒了法令即偷盜官家、私人馬、牛殺掉者,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半,主人自己宰殺馬、耕牛者,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為了給國家省牢飯,河粉還是用雞蛋、豬肉炒吧。
還差一個工具——石磨,蕭懿打算等方大回來再讓他駕車去趟西市。
糧米店就在十字街另一頭,不久阿方就回來了。
“女郎,店裡人過半個時辰就把米送來。”
“好,還有一件事,你去趟西市......”
反正一下午,方大被蕭懿使得團團轉。石磨買回來就放在院子裡,家裡的驢剛巧能物儘其用,比得上半個勞動力。
被蕭懿上下打量的驢瑟縮了一下,悠哉嚼糧草的動作突然停頓。它想不到從明日就要開始打兩份工,外出拉人載物不說,在家也要轉圈圈磨米漿。
“吃啊,多吃點,不會虧待你的。”蕭懿輕撫毛驢的背脊,用儘溫柔。
“噗嗤,女郎,你笑得有些滲人。”阿田抖了抖肩。
“......”蕭懿無語,“彆瞎說。”
當晚臨睡前,蕭懿將淘洗好的陳米倒入盆中,用清水浸泡。河粉就要選用陳米來做,如果用今年的新米做,就容易有渣、不勁道。
米粒必須充分吸收水分,夏天大概兩個時辰就夠,以現在的氣溫,浸泡時長必須乘以二。所以蕭懿將盆放一邊,蓋上紗布過上一夜。
秋風有力地拍擊窗牖,從四處間隙裡鑽進臥房,帶著“颯颯”聲。蕭懿睜眼適應半晌,露在外的手臂生起雞皮疙瘩,腦子也逐漸變清靈。
想起還泡在水裡的米,蕭懿頭次戰勝起床困難症,對鏡梳理睡雜亂的頭發,又在衣架上隨手拿了件披風披上。
“女郎,就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孫媼在院子裡清洗生煎的鍋具,聽推門聲便望過來,對蕭懿這麼早起床頗為吃驚。
“阿田,女郎醒了,去端盥洗盆。”她拔不開手,又喊阿田。
“誒,來了。女郎,等會兒。”阿田馬上出了東廂房,端著盆就火急火燎地接水去。
蕭懿隻得把“我自己來”吞回肚子裡。這就是不用動手的美好生活啊!她早晚會被腐蝕,把殘留的那點羞愧拋棄一邊。
有了阿田幫忙梳髻,不肖一刻鐘,蕭懿變淩亂為整潔,褙子也換上紅色團文花夾絨款,讓人眼前一亮。
“女郎穿紅色真好看!”
“我也覺得,”蕭懿看銅鑒裡秀氣的臉蛋,厚臉皮地接受讚美,“對了,入冬前我們得去買些衣料。蜀地比不得長安嚴寒,以前的衣物怕是不抗凍。”
“好呀!婢子早就想去瞧瞧了。”阿田放下木梳,就開始計算時間。
“還要問問程娘子,方大方二麼,可能也得勞煩程娘子了。”
穿戴齊整的蕭懿徑自走入廚房,掀開盆上的蓋布,抓取一把米。經過漫長時間的浸泡,陳米已經膨脹、發白。她雙指捏住一粒米,指甲稍用力則將其碾壓成兩段。
可以倒入石磨了,接下來就拜托驢老兄磨米漿吧。
其實影響河粉品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水了,用山泉水還是自來水,味道有本質區彆。而這時候的地下水沒被汙染過,井水清冽甘甜,恰好是製作河粉夢寐以求的材料。
一上午蕭懿收獲了一大桶米漿,過篩一遍去除大顆粒物,剩下的米漿濃稠細膩。倘若用手攪拌,米漿很容易就從指縫間漏流。
往米漿裡添加適量小麥澱粉增加滑度,然後把一碗開水延桶壁少量多次混入。這一步叫衝漿,主要讓米漿糊化,使河粉軟綿勁道。
材料備齊,接下來所有的步驟和蒸涼皮一樣,重複蒸盤刷油、倒米漿攤勻、蒸米漿、冷卻揭米皮、切條。程娘子做得老熟練了,直接承包了此活。
“女郎,米皮都切好了,還需要和金銀冷淘一樣製湯水嗎?”程娘子疑惑。
“不用,剩下交給我吧。”
蕭懿站在爐灶前,用豬油浸潤滑鍋:“吳阿叔,打散個雞子。”
“好嘞。”
鍋燒熱後,蕭懿接過蛋液倒入鍋中,煎至半熟後滑散炒碎,快速加入豆芽和青菜,翻炒斷生。隨後將河粉平鋪到鍋中,這一步不能著急翻炒,必須先讓它受熱失水。
“炒河粉不斷碎的關鍵在於方法,”蕭懿嘴裡念念有詞,還不忘給吳和方大演示。加入鹽、醬油等調味後,她右手握鍋鏟炒,左手用筷子幫助翻動。
“雙手並用,方能保持河粉的完整。”
爐子裡的火更旺了,沿著鍋邊躥上來。雞蛋炒河粉熱氣騰騰,新鮮出鍋。
合格的炒河粉,必須爽滑有彈性、上色均勻、潤而不油膩。芽菜要脆,青菜要香,葷肉要嫩,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鑊氣!
“炒出來的米粉和金銀冷淘,完全不一樣!”吳伸筷子撈出遺漏在鍋底的一根河粉,軟糯香,帶有煙火氣。
“我喜歡!”阿田吸溜一根河粉,超級滿足。
其他人也在試吃的忙碌中點頭,怎麼說呢,這道吃食很適合夜晚。雞蛋金黃吸油,芽菜脆嫩解膩,加上乾香爽滑的河粉,又飽腹又美味。
“好,那從今晚開始便增加一個菜式,客人可以選豚肉抑或雞子一起炒。”
蕭懿也挺滿意這道炒河粉的,色澤分明,河粉整而不斷,吃後盤底沒有油,絲毫不顯油膩,大成功!
“另一樁兒事——”她放下碗筷,“阿姆、程娘子,朝食做了明日就不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