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 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圓。夜剛剛……(1 / 1)

我在長安開食肆 盤歌 5990 字 8個月前

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圓。夜剛剛暗下來,濃霧層層彌漫、漾開。月光清清冷冷,淡淡柔柔,如流水般瀉在樹梢上,在地上留下斑駁陸離的殘影。

院子裡鋪灑上銀光,吳三和方大合力扛來木桌擺在空地上。孫媼、程娘子、阿田接二連三從庖廚裡端來菜肴,大大小小的盤碟把桌面占得滿滿實實。

食肆眾人準備來一場月光宴,吃喝和賞月兩不誤。

“甜皮鴨可送去了周家?”蕭懿邊擺盤邊詢問。

“送去了,周老丈讓我謝謝您。老幼兩人想必也不打算正經過節的。”程娘子下午送鴨肉過去周家,旁邊人家都熱熱鬨鬨的,唯獨爺孫的小院冷清至極。

“今日好不容易整飭了一整桌好菜,你可彆哭喪著臉,過節哩。”吳三看妻子情緒走低,忙使眼色。

“來來來,準備停當,大家都坐下吧。”蕭懿率先坐下,左右分彆是孫媼和阿田。她替兩人斟了滿杯的桂花酒釀,其他人也忙不迭滿上酒杯。當然,不包括阿宇。

“今日可要儘興,我先敬大家一杯,”蕭懿示意大家碰杯,“願清輝拂照處,太平風物,團圓安康!”

“女郎,我也說句祝福,”剛喝完一杯,阿田又舉起杯,“希望食肆紅火,掙大錢!”

不同於蕭懿祝酒詞的委婉,阿田的願望都是大白話,但它是最真實的。眾人一聽都點頭道好,眉眼中俱是滿意和高興。

在院子裡吃飯和在室內吃飯比,感覺完全不一樣,人會有種接近自然的放鬆。院角桂花香隨風襲來,置身於滿天星空之下,時間好像慢了下來。

“月亮真圓啊。”阿田托腮仰著頭,發出陣陣感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明日還更圓哩。”程娘子說。

“女郎,某敬您一杯,我們夫妻兩好久沒如此輕鬆過團圓節了。”吳三遙想以往在老家時,每到中秋老娘必定哭鬨要錢,說是拾掇家宴其實是補貼其他兄弟家了。也就是現在離了家,不然哪有今日的清靜小日子。

蕭懿非常爽快地一飲而儘,這頓酒是免不了的。由吳三開了頭,其餘人也虎視眈眈,全都端杯排隊等著敬酒。

孫媼偷偷把蕭懿的酒換成茶水,其他人也睜隻眼閉隻眼,表達謝意嘛,又不是非得灌醉小娘子不可。

眾人儘興舉杯,間或聊聊往事,愜意得很。

忽然前廳傳來男人清朗問詢聲:“店家,還有吃食嗎?”

“這時候怎麼還有人不著家,跑出來尋食呢?某去前店瞧瞧。”吳三疑惑不已,放下碗筷疾步出了內院。

沒過多久,吳三就隔空傳話來:“女郎,是國子學的崔郎君。”

崔明遠?怎麼大晚上不回務本坊,還在長興坊遊蕩呢?蕭懿納悶,隨之起身去打探情況。

店肆門檻外,崔明遠被吳三死死拽住胳膊,手足無措地道:“食肆既已閉店,某去彆處就行,不打擾店家。”

蕭懿出聲打斷:“崔郎君,今日中秋,彆的店多半也歇業了。如您不鄙棄,和我們一同觀月可好?左不過添雙碗筷的事兒。”

“這——”崔明遠微擰著眉頭,抿嘴猶豫了,“太過打擾了。”

“哪會呢。上次崔郎君幫我裝點店牆,我一直想答謝您呢。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不過舉手之勞,不足言謝。”見店家小娘子邀請得極其真切,崔明遠不再推脫,鬆眉叉手,“那就叨擾店家了。”

“吳阿叔,你領崔郎君先進去吧。我在廚內煮鍋熱湯便來。”

“女郎,需要幫忙喚我。”吳三其實很迷茫,為什麼突然要煮熱湯?但是既然女郎發話了,他還是不帶遲疑地引崔郎君去了後院。

孫媼連忙招呼客人,讓阿田往旁邊挪挪位,把主位左邊的位置騰出來給崔郎君。程娘子找來新餐具,又是倒酒又是招呼人吃菜。

即使蕭懿在廚房,都聽到崔明遠拘謹的道謝聲,一次接著一次,沒有儘頭。

她特意停留在廚房不為彆的,就是要做大醬湯。七月底費了好大功夫做的大醬,早發酵晾曬完成了。

小鍋煮上熱水,扔進幾條小魚乾和昆布為底湯增加鮮味。本朝昆布多從渤海國或新羅國進口而來,它甚至沿著河西走廊賣到了西域。

水沸後取走魚乾和昆布,她又從缸裡取了淺淺蓋過碗底的大醬下入滾湯中。融化、攪拌,湯的顏色變渾濁。

準備些適合煮湯的蔬菜、葷肉,分批次放入鍋中煮熟。大醬製作時本身就有鹹味,出鍋時根據鹹淡適當調整,簡單的大醬湯就可以出爐了。

她也不知道和新羅人吃的類似不類似,主打就是一個心意。

蕭懿借著熹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端來兩碗湯,一碗放在崔明遠跟前,另一碗放石桌中央。

崔明遠聞到熟悉的香味,簡直不敢相信:“女郎,這是醬湯?”

“曾聽聞新羅人常醃製大豆醬製成醬湯,不知我烹製的醬湯是不是崔郎君家鄉的風味。”蕭懿點頭,遞過湯勺大方一笑,“崔郎君快嘗嘗。”

崔明遠愣了片刻,將視線從眼前的明朗小娘子臉上移開,拱手低聲道謝。而後,他在蕭懿滿懷期待的眼神中試吃第一口。

“和某記憶中的一樣美味。”

“真的嗎?真開心!”

蕭懿因為食客的肯定樂開了懷,雙眼彎成一條線。開玩笑,記憶有美化功能,她做的能和崔明遠記憶裡的一樣,簡直超水平發揮了呀。

或許被蕭懿純粹的笑容感染,崔明遠眼裡也泛起了漣漪。

“女郎前陣子晾曬的豆醬原來是做湯的!”阿田恍然大悟,她好奇地嘗嘗,“味道,額,我說不清,總之很奇特誒。”

其他人的好奇心也被勾起,紛紛試品新羅吃食,再熱烈探討起來。

“新羅靠海,醬湯應該習慣用海貨。我這碗就少了點海物,比如烏鰂之類的。”蕭懿記起前吃的大多都是海鮮醬湯,稍微給自己挽尊。

“已經很好了,謝謝小娘子。”一旁崔明遠連忙點頭,鄭重地道謝。

崔明遠低頭攪動著湯,濃鬱的大醬香氣鑽入鼻腔,源源不斷的水汽蒸騰進了眼裡。他感受到眼眶思潤,湯意外的燙呢。

這碗湯讓他穿越了時光、空間,仿佛又回到了夢中的故鄉。

距他隻身西渡入唐,已有六載,但拜彆父母的畫面仿佛就在昨日。忘不了諄諄重托、嚴苛誡告的阿耶;忘不了淚灑船頭、追船痛哭的阿娘;忘不了忐忑的、孤獨的十二歲少年。

每個思鄉夜不能寐的夜晚,崔明遠都默念父母最後的話——不第進士,則勿謂吾兒,往矣勤哉,無惰乃力。他以此鞭撻自己,隻有更努力,才能早日振興家族、重歸新羅。

在長安的這些年,他學會了本地人的口音,也學會了用淡然掩飾思念,但今日的這碗醬湯卻輕易地將內心深處的繁複暴露。

旁人的注意力早就從醬湯上移開了,孫媼給大家分發起月團來。

中秋怎麼能沒有月餅?但本朝確實沒有月餅,隻有月團。月團和胡餅比較相近,口味單一得很,比不得自帶“南北甜鹹之爭”流量的月餅。

蕭懿低頭抿了一口月團,小時候分食的蛋黃蓮蓉月餅,好像要甜很多。唉,中秋到處都是落寞的思鄉人啊!不過話說回來,崔明遠比她幸運很多,她的家鄉是努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轉頭看一旁的崔明遠,婆娑樹影在他背後或明或暗地挪走。他和熱聊的人群中間有道無形的屏障,默默無言的樣子顯得很憂鬱。

蕭懿嘗試打破他的寂寥氣息,輕聲問道:“崔郎君今日怎會在長興坊?”

“某出城耽擱了,來不及趕回,隻得在本坊逆旅暫住一日。”

“郎君幾時來長安的?”

“六年前了,”崔明遠用悠長的語調,“當時官話還說不清呢。”

“新羅和大唐有什麼不一樣嗎?”

這個話題大家都很有興致,就算在現代交通發達的時候,出國都是新鮮的事兒,更彆提唐朝了。

崔明遠被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轟炸,但他脾氣是真好,一點都沒讀書人的淩人傲氣,不論什麼問題都會真誠耐心地回答。

交流場面一度非常熱鬨,就像新聞發布會現場。眾人充當記者,而崔明遠則是被訪人。

入秋的夜帶有絲絲涼意,崔明遠離開食肆後漫步在空無一人坊街上,手裡拎著店家小娘子贈送的月團。月團很沉,有些壓手。明明沒飲多少酒,他卻有微醺之感,即使颯颯晚風,也吹不散心頭的灼熱。

“滯留在外坊的中秋,好像也不錯。”崔明遠暗想。

同一輪圓月普照下的長興坊於府,正處在其樂融融的和樂之中。三代人十幾口人圍桌而坐,一家之主於靜見人丁興旺難掩欣慰。

“蜜糖裹著酥脆鴨皮和肥嫩的鴨肉,微甜帶鹹,鹵香味層層遞進,不錯!府裡哪位廚丁做的?看賞!”

“郎君可是猜錯了,是妾差人去坊內有間食肆買來的。”於靜的老妻搖搖頭。

“哦?竟不知那食肆除了烤魚還有好吃的鴨。”

隨從見主家對食肆有興趣,眉飛色舞地介紹起來:“還有不少好吃食哩,奴每經過食肆,都有人排隊爭相購買。”

“哈哈,倒真想去一次了。”於靜捋捋須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