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祝壽的客人繁多,本寬敞的正廳也顯得逼仄起來。大長公主計劃領眾人去席上等開宴,忽聽門外仆婦通傳:
“晉王、衛王到——”
正起身的大長公主又安坐回去,耐心等待小輩們的出現。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信步而來,到了廳門口腳步放緩,端端正正和長輩們行禮後就被花團錦簇的女眷包圍在中央。
年長些的約莫十八九的年紀,紫衣玉帶,劍眉挺鼻,容色俊美,頗有玉樹之風,除了神情略冷峻,長公主們看他是哪哪都好的。這就是李家子的氣度!
年幼的也就十來歲,衣緋衣,冠金冠,束玉帶。嬰兒肥尚未褪去,圓滾滾的身子配上小大人的神情,不由得讓女眷母性大發。
“姑祖母喜壽,父皇特遣兒前來拜壽,願年年今日、喜長新。”晉王李牧立即獻上了聖人的壽禮,賜金壽星擺件一對、絹五百匹、羊三十隻。
“妾惶恐,叩謝陛下。”大長公主不顧晉王阻攔,行了大禮,其餘女眷也全都跟著跪倒。
李牧奶音未去,扶起略帶顫抖的大長公主坐回榻上,就被長輩拉著不準走了。有問詢陛下身體,有問詢皇子學業的,問題多到快把他小小的身軀淹沒。他瞪著濕漉漉的眼,趕緊向堂兄發射求救信號。
李牧接收到堂弟瘋狂打出的眼色“阿兄快來救我”,心裡暗道好笑,清冷的神色不複存在。
“姑祖母不會是把兒給忘了吧?”
“你小子倒打一耙,我看是你把姑祖母給忘了,許久都沒來看老身哩!”大長公主白了李祐一眼,沒好氣地抱怨。
想到李祐的祖母,她又滿臉惆悵:“你祖母身子如何,聽說前一陣子還心悸昏過去了?”
太祖、大長公主和李祐祖父乃是一母同胞兄妹,李祐祖父比公主略小幾歲,自小在姐姐的照顧下長大,姐弟兩本就感情深厚。再加上,祖父娶了大長公主的閨中密友,因此兩家內眷走動一直頻繁。李祐自幼跟著祖父母長大,沒少和祖母來公主府找表哥們玩兒,也算是大長公主看著長大的孫輩。
“大夫說天乾氣躁,導致心火旺,需要靜養些時日。”
“人呐,得服老。你和她說,好好養利索,下次我登門找她閒聊。”
“喏”李祐微蹙眉頭,內心也有不少擔憂,祖母最近食欲不振,精神都不太好了。
貴婦們對李祐頗為關懷,且不論李祐舉止有禮、進退得當,就說他是深受聖人寵信的侄子又剛身居要職,但凡家中有適齡女兒、甥女的都得虎視眈眈。就連清河都暗道可惜,阿瑜年齡還是太小了。
還好時間不早了,有仆從來提醒貴客就席,李祐才得以從一眾姑姑、嬸嬸中脫身,他遞上了壽禮就和李牧一左一右攙著大長公主。
“祐兒,聽聞你剛領左金吾衛將軍一職,率翊府府兵?”大長公主邊走邊低聲詢問。
“然。”
“幸得陛下看重,既食君之祿,則擔君之憂,戒驕戒躁。”大長公主輕拍李祐的手背,阿弟僅餘的血脈要平平安安才好。
李祐感受到姑祖母手上的溫度,點頭承諾,“必不辜負陛下信任!姑祖母放心。”
大長公主頷首,祐兒自小穩重有謀略,多加曆練定成大器。
“你們兩去正堂入席吧,有這麼多姑母在,哪用你們陪我。”她稍坐定,即揮手找來待命的仆從,“領晉王、衛王去找駙馬。”
踏出廳門的那一刻,李牧這小屁孩還長舒一口氣:“姑母們問話好多啊,我總算逃出來了。”
李祐見狀拍了一下他的頭,忍住不笑:“大膽,還敢背地裡說長輩小話,下次我告訴姑母們去。”
“彆呀彆呀,我、我那是感激長輩的關心!”小胖墩急的面紅耳赤,金冠都不穩了,雙手合十哀求之意溢於言表。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們去吃席去。”
說到吃,李牧可就不困不累了,奮力倒騰小短腿跟上堂兄去到前廳,期望得到美食的撫慰。
女眷這邊也準備開宴了。席案上擺滿了花樣繁多的菜式,寓意吉祥的壽桃、壽面、壽糕自然是少不了的。和前廳不同,這裡勸酒氛圍不濃重,隻留三兩伎人和著清樂載歌載舞,環境倒是輕鬆。
清河卡在開席前的時間進言:“姑母,前幾日小女阿瑜尋來一點心,我見之奇美,細細品嘗,認為比宮廷禦膳也不差。恰逢您大壽,我將它作為壽糕進獻給您,姊妹們也一起看個新鮮。”
“清河有心了。阿瑜呢,怎這次沒帶她來?”
“她還是小孩心性,怕擾得大家不安寧。”
“活潑點好,我年齡大了就喜歡熱鬨,下次讓她來見見姑祖母。”大長公主活這麼久,什麼事沒經曆過,聽清河說到女兒,細細忖下便知她在給豆蔻年華做打算。都是做過母親的人,公主也不例外,她能幫就幫點。
“喏。姑母不嫌她煩便好。”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略一提就通曉其意。清河就等著姑母這句話了,微笑點頭回應。
其他公主面上平靜,但心裡頗有驚詫,清河怎麼如此上心,還留著這麼一手,倒是要看看什麼壽糕值得她這麼誇讚。
清河的一聲吩咐,六層塔狀的雲朵糕便被曝光到了眾人眼下。
雪白如同天空的白雲,但卻被火紅的玫瑰纏繞。而它又不隻有熱烈的紅,大片的綠、青、黃小花,從低到高,和諧變化,配上多彩的瓜果,又如同清風般爽朗。配上頂部的壽詞和鮮花,蔚為壯觀又不失精美。
廳裡在短暫的安靜後,爆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讚歎,這麼一群見多識廣的皇家人也被驚豔到了。
“這糕果真出彩,實屬難得一見,不知是個什麼味?”廣陵好奇極了,率先問道。
“那還不簡單,求姑母啊。”清河也被實物驚喜住了,她環看慨歎不停的眾人,眼裡漏出幾分得意。
她拿起管事遞來的木刀呈給大長公主:“姑母,您是壽星,由您來分壽糕,讓大家沾沾喜氣吧。”
大長公主不推諉,拿木刀從雲朵糕的上到下掠過,劃出一道深深的紋路就算是分糕了。她特意留出底下最大的一層,讓婢子送去外院:“這麼好的糕,讓前院客人們也嘗嘗罷。”
見兩仆婦正分著雲朵糕,管事連忙和清河稟報飲子的事。清河內心讚歎食肆店家做事有條理,等壽宴過去,必有賞。
“姑母,這壽糕名雲朵糕,都是新鮮牛乳、精面等製成的,還配有飲子解膩,我叫人呈上來?”
“你真是處處周到。”大長公主對清河的用心十分寬慰,哪有不同意之理。
一番周折後女眷們再次坐定,每人案上都新添了一份分好的雲朵糕和佛手柑茶。雖極度好奇,但是貴婦們還是按捺住心思,小心翼翼的嘗了一口,緊接著又是第二口、第三口。
“阿姊說這叫做雲朵糕?糕如其名,綿軟易化,大概雲就是這般味道吧!”
“這裡層黃澄澄的,又鬆軟又香甜,比甜酪要好!”
“這是哪家庖廚做的,比之禦膳司的師傅也毫不遜色。”
女眷們就在這麼一口又一口中沉醉,稍膩就喝口飲子,酸甜又清爽。
“這飲子叫什麼?應是蜜糖和什麼混著的。”
“茶佛一味。”管事連忙答道。
“好名字,手捧著茶,心中有佛,這店家也懂禪意。”大長公主雖喜雲朵糕,但怕積食沒有多用,這飲子反倒喝了半盞下去,溫溫潤潤的感覺胃部輕盈了些。
清河覺得自己今日尤其受追捧,前來打聽雲朵糕的人是絡繹不絕。
“真不是我府上的糕點師傅,是長興坊內的一家食肆,就叫有間食肆。大家派人去店裡打探便知。”清河第一百零一次解釋,誰叫這群人神色懷疑,就是不敢相信雲朵糕是出自民間手藝人手中。
有心的貴婦記下店名,都在計劃給近期過壽的親人準備上雲朵糕。什麼娘家祖父啦、丈夫啦、舅姑啦,甚至自己,反正又有吃又有牌面,何樂不為?女眷們有了計較,便更從容地享受甜點了,間或閒聊幾句。
“阿妹,今日你倒是舍得出觀,怎沒繼續穿那破道服了啊?”頭戴方勝花鈿的高密長公主眼尾斜長,睥睨著左手邊廣袖長衫、仙氣飄飄的女子。
“阿姊,我的冠帔不破。”襄陽看姐姐一副找茬兒的模樣,滿是氣定神閒,低眉嘬口酸甜的飲子,不急不慢的吐出幾個字。
“瞧你無欲無求的樣子,不會還真打算收心斷緣、一心向道吧。”高密火氣騰的冒了上來,轉頭和廣陵告狀,“阿姊,她自小就是鬼機靈,分去父皇多少寵,怎麼現在死氣沉沉的。不就死了駙馬嗎,再找一個有多難?”
襄陽和高密年齡相差僅半歲,打小在宮中你爭我搶的,沒出閣時高密沒少被妹妹氣。但是她就是這般要強又刀子嘴的性格,即使出於關心說出的話也不中聽,不然也不會不得父皇寵。
廣陵輕拍了高密臂膊,示意她彆再說了,心想你這是勸人還是想吵架。停頓些許時間,她語氣平和的對著襄陽勸道:
“我們都關心你呢,不忍心看你孤身一人。知你和駙馬感情甚篤,但人總得向前看,想來駙馬也不願你傷懷過久的。你要心有留念不樂意再招駙馬,阿姊送你兩個面首也行。”
“對,就是這麼個意思,還是阿姊厲害。我也能送你幾個魁梧的侍衛,看他們赤膊鬥武,也很精彩哩。”高密持扇遮住高揚的嘴角,但是興致勃勃的眼神透露了太多。
“我沒念著駙馬,也不想再找一人壞了清靜。”襄陽不想在姑母壽宴上和兩位姐姐繼續談論下去了,因為很有可能她們會發散討論,什麼樣的面首更好,如玉君子還是英武男兒?她施施然起身,蓮步輕移,靠近看起來還算靠譜的姐姐——清河。
“阿姊,有間食肆還有什麼有意思的吃食呢?”
清河略為錯愕,襄陽素來和自己交往不多呀,居然來我這裡躲清靜了。
“我倒是沒去過,一切都是管事跟前跟後的。”清河衝管事招手,“你來給貴主解惑,好好說說在食肆的其他見聞。”
果然有貴主問到食肆了,基於對食肆店家的好印象,管事也不吝誇獎:“奴幾次去店,食客頗多且個個酣暢,瞧著有些不曾見過的飲子和菜肴,有滋補的荷葉雞、各色烤魚和冷淘等。”
襄陽原本是為了岔開話題而問及吃食,現在倒是真來了興趣,決心有時間就去店裡一看究竟。
女眷聊得熱鬨,前廳男士們更是。李牧皇子的身份最為尊敬,因駙馬強邀他做主位,經過一番推讓,他義正言辭:“兒是給姑祖母祝壽,算作參加家宴,怎敢不敬尊長,還是您坐主位吧。”
最終還是駙馬坐於正中,李牧和李祐依次坐在他的左手側。宴會進行的熱鬨而流俗,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席間觥籌交錯,言語歡暢,其樂融融。每上菜,主人必殷勤讓菜,客人往來敬酒,反正李牧看熱鬨開心得很。
又有不滿足的簡單飲酒的客人,為此駙馬當起了酒司令。行酒令是本朝盛行的活動了,行令官說出首句,其他人開始引經據典,當席作詩。
這可苦了李牧,他人小又坐不住,隻跟著弘文館學士囫圇吞棗學了些,哪能和這些大人比呢。他沮喪的想,早知道要作詩,絕對不會為出宮求父皇的。
他母妃頗有聖眷,連生二子一女。他作為幼子,很得長兄長姐的關愛,便養成隻知吃喝玩耍的性子。彆看陛下有時頭疼抱怨兒子不學無術,但是私下卻對這份童真縱容極了。
李祐看堂弟愁眉不展的樣子,不動聲色地安撫:“看我提示。待過兩輪,我另尋借口帶你出去。”
小孩兒聽有堂哥相助,總算是按下了躁動不安的心。其餘人也都是官場老油條了,也不會苛責孩童,何況還是皇帝愛的幼子。
這麼磕磕絆絆行了兩輪,李祐信守諾言,正準備起身和長輩請離,卻見姑祖母的仆從捧著壽糕進堂了。他又把身子沉了下去,總得吃了糕才好離席。
“駙馬,公主命我來給貴客們送壽糕來。”
駙馬頓生奇怪,沒聽過還有一個壽糕呀,但不好大庭廣眾發問,隻令仆從端來。他看著越來越近的壽糕,不禁發出喟歎:“這糕好生漂亮!”
眾人眼神聚光到這個壽糕,紅豔似火又清新可人,確實從未見過。
“此糕名雲朵糕,是清河長公主特意尋來贈給公主的。有六層之高,美奐絕倫!”仆從見廳中客人們都好奇,挺起胸膛、眉色飛舞的解釋了一句。
李牧捧著分到的雲朵糕,好奇的舔了一口白白的奶油。香軟潤滑,他一下子就愛上了這輕飄飄的口感。世上可能會有不愛吃奶油蛋糕的小孩,但絕對不是他。他完全不是方才被作詩嚇退的模樣,吃得尤其陶醉,三兩下解決完自己碟中的雲朵糕還眼巴巴瞅著堂哥的。
李祐當然是——無視堂弟的渴望自己吃了。他悠哉地想,怪不得陛下喜歡逗晉王,能吃能睡的活寶,看著多喜慶啊。
李牧肉嘟嘟的臉寫滿不開心,作為美食的愛好者,他絕對不允許自己錯過任何民間佳肴。他叫來送糕的仆從,連連追問:“雲朵糕如何做的六層?清河姑母從哪裡尋來的?除了雲朵糕還有彆的吃食嗎?”
“回晉王,雲朵糕每層如圓月,下大上小,放於木架之上。確實是六層,且每層都不一樣。聽清河長公主身旁的管事說,是長興坊的食肆,叫、叫、叫有間食肆。”仆從被密集的問題砸懵了,緩神後撓頭苦思。
“清河長公主還獻了飲子,但是味道如何奴不得而知。”
有間食肆,李祐眯眼沉思,這食店名好似在哪兒聽到過。對了,蒜味冷淘!從主食到點心,從平價到高價,這家店經營範圍可真廣的。
李牧越發興起,沒想到宮外還有這麼多美食可以探索。他記住店肆名字,打算以後再央求阿耶讓他出宮玩兒。
而被他念叨的聖上正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當日宮燈初上,忙碌一天的聖人輕擠山根,終於從無涯的政事中空下來。他鬆乏一陣子後念及今日姑母壽辰,喚了人來:
“劉承恩,你去傳晉王速來見朕。”
“奴婢遵命。”
不到一刻李牧便到了西宮,兩父子親香了半晌,聖人終於發問:
“今日給大長公主拜壽如何?”
“姑祖母一切都好,公主府上下都感激阿耶賜賞。”
“阿耶,我在姑祖母宴上吃得一糕,叫雲朵糕,它......”前頭還一本正經的李牧話頭一轉,滔滔不絕描述起美食來。
“阿耶,禦膳司怎麼沒有宮人能做雲朵糕,真的如同雲般柔軟,太美味了!”最後他砸吧砸吧小嘴,怏怏不樂,朝老父親抱怨起來。
“讓你去拜壽,你卻隻關注了吃食?”聖人緩緩解開頭巾,怎麼感覺額頭隱隱作痛呢,反正又是父慈子孝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