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 君不正,臣投他國。(1 / 1)

“你胡說!”六皇女被氣得不行,“你們去給我按住她!”她用手指著兩個宮人吩咐道。

她在宮中跋扈慣了,先皇後嫡出的三位公主和她年歲相差都很大,且都已經出嫁,她是太子胞妹,在宮中皇女地位最尊,平日裡和姐妹相處起來也頤指氣使。

還不待六皇女的宮人有什麼反應,張忠讓先讓自己帶的宮人將沈舒圍了起來,絕不讓六皇女的人靠近這位小貴女。

六皇女是皇女,但論起地位來還真不一定有沈舒高。最起碼現在六皇女還隻是沒有品級的皇女,而沈舒已經有了封邑。

“六娘息怒!”張忠讓上前道,“奴是長秋寺內謁者,奉皇後殿下之命迎彭城縣君入宮,殿下還在等著縣君呢,耽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皇後還在和阿、貴嬪敘話……”六皇女很快改了稱呼,但就是不願意叫袁皇後阿娘。

沈舒挑眉,看來六皇女不是不知嫡庶尊卑。果然皇女再蠢,最基本的禮儀規矩還是懂的,這明知故犯,就隻能說明這孩子不僅蠢還被憤怒衝昏了腦子。

即便被張忠讓拿袁皇後提醒,六皇女也隻是猶豫了一下,繼續要和沈舒乾架。

熊孩子就是這樣,隻要害怕的人不在跟前,該怎麼作還是怎麼作!

“你們還愣著乾什麼,給我抓住她!我要刮花她的臉給阿娘、阿婆出氣!”六皇女對著身後的宮人嗬斥。

見宮人猶豫,她怒道:“你們不聽我的話,我讓阿娘把你們都送到掖庭!”

掖庭是宮中罪奴所在,是宮人最不願去的地方。

六皇女身後的宮人朝著沈舒撲來,顯然這不是孩子的威脅而是真的。

沈舒沒想到自己小看了這孩子,不僅蠢還毒!

她深吸一口氣,果然她不該以現代孩子的三觀要求古代孩子,這位六皇女比熊孩子還可惡!

看著圍上來的宮人,沈舒恨自己居然沒有帶匕首入宮!

隨後又自嘲一笑,她入宮敢帶匕首,怕是嫌自己命太長!

看著為了護自己和六皇女的宮人廝打在一起的張忠讓、李妙華等人,沈舒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剛剛在這個世界蘇醒時見到的吳媼。

她本以為出來時的無力感不會再有,可是這才多長時間,又一次在她面前上演。

她看著離她不遠,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六皇女。從武力上,她們的懸殊似乎並不大。

這一次壓住她的不是武力,而是皇權。

明明張忠讓帶著宮人將自己護得嚴嚴實實,可沈舒卻依舊覺得自己快死了,不是被人打死,而是被皇權壓迫而死!

沈舒雙眸漸漸發冷,她高聲道:“住手!”

女童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在這混亂中卻意外好用,很快眾人就住手了。

沈舒在眾人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到六皇女面前。

沒有人阻攔,甚至有不少人以為沈舒要束手就擒了。

六皇女也是如此,她得意洋洋地看向沈舒:“知道求饒了?晚了!我定要好好給阿姨和阿婆出氣!”

沈舒目光如冰:“兒隨祖翁讀書,得聞‘君使臣以禮,臣侍君以忠’,六娘為君,兒為臣。今日兒初見六娘,自問待六娘以君禮,卻不想受此折辱!”

“然陛下對吾父有君臣之恩,知遇之情,兒身為後輩,見六皇女混淆嫡庶之稱,認妃嬪為母,不過勸諫一句,儘臣下之責,六皇女便折辱於兒!”沈舒說到這話風又一轉,“兒可死!卻不受黥刑!若要兒受黥刑,還請六娘子依律明示兒之過!”

“如若不然,兒寧死!以報陛下對沈氏知遇之恩!”說著沈舒就拔下頭上的發釵,直接朝著自己腹部插去。

沈舒當然不可能死,她連心臟位置都避開了。

但她決絕的樣子嚇壞了一旁的宮人,張忠讓也不顧其他,直接撲上去搶奪玉釵,李妙華也抱住沈舒的身子 。

彆說是宮人,就連六皇女都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誰都沒想到沈舒這麼瘋!

一時間局面無法收場,就在此時,袁皇後也帶著人匆匆趕了過來,她直接上前將沈舒抱在懷中。

“阿貞!”袁皇後眼睛緊緊盯著沈舒,見她確實沒有受傷後,才鬆了一口氣。

沈舒卻在袁皇後到來後,先是給了袁皇後一個安撫的笑容,然後離開袁皇後的懷抱,對著袁皇後行了大禮,肅拜道:“皇後殿下,兒懇請朝中行八議,明示兒之罪。”

“兒雖不是士族,但也不受肉刑之辱!兒寧死以報皇恩,以示忠心!”沈舒憤然道,“兒可死,但不受辱!”

自西周始就用“刑不上大夫”立法,更不要說南雍的律法一向“急於庶民,緩於權貴”。自漢之後肉刑逐漸廢除,以髠鉗也就是剃發和用鐵圈束頸來代替黥刑,以笞代替劓刑,但在前朝又逐漸恢複了一些肉刑,不過黥刑依舊隻用於極少數窮凶極惡的罪犯。

南雍律規定,死刑可用金兩千贖刑,所以在這個死刑都可以拿錢買的時代,士族是絕不會被用肉刑的。即便士族必死,也多數會選擇體面的死法。

八議製度源於西周,自魏明帝始,八議便正式寫入律法,所謂八議即: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些人廷尉府無法審判,要交由帝王裁決。

一般情況下,隻要不是十惡罪,符合八議的人都要減罪一等。定罪後,不能用肉刑,隻能勸其自裁以礪臣節或是戮於朝,以使親貴保有尊嚴和體統。

所以在南雍士族被用刑,可以說是受到了大辱!

沈舒不是士族,但也在八議之中。

雖說黥刑和六皇女口中的刮花臉不同,但也是真的是用刑和大辱,本質沒什麼區彆。

六皇女還沒來得及告狀,就被沈舒搶白,氣得直跳腳,隻有在看到袁皇後身後跟著的孫貴嬪時眼前一亮,直接告狀道:“阿姨,我沒有!我沒有用什麼黥刑!她胡說!”

孫貴嬪也上前道:“皇後,不能隻聽彭城縣君一面之詞,六皇女和彭城縣君素未相識,怎會用黥刑欺辱縣君?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

然後又指著張忠讓手裡奪下的沈舒的玉釵道:“縣君的性子也太烈了些,不過一兩句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哪裡值得這要死要活得?”

這話就差沒罵沈舒小家子氣了!

“況且在皇宮自戕……”

在皇宮自戕是大罪。

沈舒笑了,看來是她小瞧孫貴嬪了,能在雍帝的後宮活這麼久,腦子還是有的,這麼快就倒打一耙了。

隻可惜她遇到的是袁皇後。

袁皇後冷冷一笑:“自戕?你錯了!阿貞隻是在遵從君令。臣侍君以忠,六皇女要阿貞受黥刑,在我大雍除了盜匪,隻有遇大赦的死犯才會改為黥刑,六皇女不就是在要阿貞之命嗎?”

沈舒:果然袁皇後能穩穩壓孫貴嬪一頭不是沒有原因的,最起碼文化水平肯定比孫貴嬪高出一大截。

“六皇女不過是在玩笑……”孫貴嬪臉色一僵,想要辯解,但卻被袁皇後打斷了。

“去請陛下。”袁皇後直接道。

孫貴嬪臉色更不好了,僵硬道:“這種小事何必鬨到陛下面前?”

見孫貴嬪如此不情願,沈舒挑眉,看來這位寵妃似乎不是很願意見到雍帝?

“一個是吾之庶女,一個是吾甥女,吾若是獨斷,恐有不公,還是請陛下聖斷吧。”袁皇後道。

沈舒看著雷厲風行的袁皇後,和之前在雍帝面前的撒嬌愛憐完全不同,護在她身前的袁皇後脊背很直,身子嬌小,卻仿佛能為她遮擋一切風雨。

她身著一身緣衣,緣衣是王後燕居也就是日常所穿,隻有在邊緣做些刺繡裝飾,並不華麗,但在袁皇後身上,卻沉得她異常高貴。

反觀旁邊和六皇女一樣一身錦繡珠翠的孫貴嬪,高下立顯。

她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孫貴嬪,這位比她從母看著要大十歲左右,五官清秀,能看出年輕時確實是清麗美人,但年歲已經不小了,和她從母這種正當風華、清貴雅致的士族貴女沒法比。

她一時間有些懷疑雍帝的審美!

所以孫貴嬪能當寵妃靠得是什麼?一張臉?還是能生?

就在沈舒胡思亂想的時候,袁皇後直接抱起沈舒,然後讓人壓著不配合的六皇女和氣得直跺腳卻無可奈何的孫貴嬪一起往顯陽宮去。

被抱著的沈舒並沒有像第一次傷人之後的虛弱和恐懼。

果然,人面對什麼惡劣的環境都能適應。

“從母,我自己能走。”沈舒想要自己走,她覺得袁皇後嬌小的個子不太能抱得動自己走太遠。

袁皇後也知道自己不太行,但也沒有放下沈舒自己走,而是讓人抬來步輿,帶著沈舒坐步輿回宮。

至於六皇女和劉貴嬪,當然隻能走著回去。

沈舒看著袁皇後如此做,想到袁充說袁皇後直接讓孫貴嬪在顯陽宮外罰跪的事情,一時間對袁皇後的性情有了更深的認知。

果然隻有這樣的性子,才能在後宮之中活得暢快。

等上了步輿,沈舒才問出了心中的疑問:“張內謁是從母的人?”

“是。”袁皇後點頭,她摸了摸沈舒的頭,沒有否認。

“所以從母知道六皇女今日會問責於我?”沈舒又問,不同的進宮路線,巧合地相遇,這一切太巧了,巧得不可能是巧合。

袁皇後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隱瞞,緩緩地點頭:“我知。”

之後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幾次張口都沒說出來話。

她本以為會等來小姑娘的哭泣和責問,可是都沒有。

她的腰被小小地手臂抱緊,溫熱的腦袋埋進她的懷裡。

許多年沒有這種溫情的袁皇後一下子怔住。

“從母一直派人護著我,不是嗎?如若不是我自戕,沒有人能傷得到我不是嗎?”沈舒輕聲道,“從母,我不是是非不分。”

這事她本來在袁皇後的操作下完完全全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現,是她自己壓不住性情,發了瘋,將袁皇後的籌謀全都攪亂。

“我知道,孫貴嬪記恨於我,六皇女耳濡目染,以二人性情,就算沒有今日,接下來幾日也會出現類似之事。”沈舒明白袁皇後的意思,與其過幾日兩人相處,被六皇女扯上私仇和女兒家玩鬨之類的話,還不如一進宮就了結此事。

見沈舒明白自己的用心,袁皇後鬆了一口氣,她臉上再次露出笑容,讚道:“以阿貞之聰慧,在這台城之中便是無我,也能無虞。”

“可有從母為我煞費苦心,我更感安心。”沈舒靠在袁皇後身上撒嬌道,“在從母身邊,我要一直當個幼童!”

袁皇後笑得花枝亂顫,輕輕點了點沈舒的頭嗔道:“你啊!”

笑完後,袁皇後正色道:“你既知道,為何還要行血濺五步的蠢事?”沒錯在袁皇後看來“匹夫之勇,血濺五步”的意氣用事就是蠢,人當謀定而後動。

“你是瓷器,六皇女不過一瓦礫,以瓷器碰瓦礫,何其愚蠢?”袁皇後斥責道。

可沈舒卻道:“從母,這世上有我所能忍,有我所不能忍。”她可以向皇權低頭甚至跪拜,但皇權也不能越過她的底線。

這話讓袁皇後一噎,這一刻她仿佛在沈舒身上看到了她的阿翁、從父和阿耶。

袁氏因何被差點滅族?不就是阿翁、從父不願屈從前齊廢帝的荒淫□□,幾次勸諫,最終觸怒廢帝被廢帝逼死。

那時她問阿耶,阿翁和從父他們為何執迷不悟。

她還記得阿耶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這句話聽著淺顯,可袁氏先輩就是在用性命踐行君子之行。他們不願屈從荒唐的政令,所以不為。最終阿翁因不尊荒淫皇令被戮於朝,從父因不從屠城之命一樣被殺。

袁氏也就此沒落。

自此之後,阿耶從君子變成了處處算計的政客,而她也入宮變成了皇後。

她和阿耶都不想再當阿翁和從父那樣的袁家人了。

可她的阿貞似乎又在走袁氏的老路!

她雖然覺得阿翁和從父的做法蠢,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撐起了袁氏門楣。

她的阿貞會嗎?

這一刻,袁皇後看向沈舒的目光無比複雜。

沈舒有些奇怪,但她什麼也沒說。如果她知道袁皇後的想法,隻會告訴袁皇後她想多了,袁氏先輩那是有風骨,她是純粹那少得可憐的自尊心作祟,根本沒有可比性!

一行人到顯陽宮後,袁皇後隻冷冷地掃一眼,原本還哭鬨個不停,責罵宮人的六皇女就直接閉嘴了。

沈舒:從母威武!

“給六皇女收拾一下,成何體統!”袁皇後看著六皇女一路行來有些亂的衣服發釵,直接吩咐道。

孫貴嬪想要阻止,可這是在袁皇後宮中,她根本阻止不了。

等到雍帝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收拾地十分華麗整潔的六皇女,以及同樣被收拾一下換上素色衣裙顯得柔弱可憐的沈舒。

特彆是六皇女一見到雍帝就要大聲告狀,更讓她顯得囂張跋扈。

被女兒吵得頭痛,一向是個慈父的雍帝直接嗬斥道:“小六,噤聲!”

雖然雍帝一向慈愛,但六皇女還是很怕雍帝,特彆是雍帝板著臉嚴肅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嚇得不敢說話了。

“皇後,你說。”雍帝對袁皇後道。

袁皇後施了一禮道:“妾若是說話恐有偏頗,再說妾當時也不在,還是讓宮人回話吧。”

雍帝點點頭,認同道:“皇後一向公道。”

袁皇後沒回雍帝,隻讓人將在場的宮人都帶來,不隻張忠讓等人還有六皇女身邊的宮人,原本六皇女身邊的宮人還有些猶豫,但袁皇後一句“若有欺瞞便笞百再沒入掖庭”,讓他們全都老老實實。

雍帝越聽越惱火,六皇女上來直接找沈舒麻煩不說,還稱孫貴嬪為阿娘,皇女認妃嬪為母,這可稱醜聞!

還有六皇女小小年紀要劃花沈舒的臉,要對沈舒動黥刑,逼得重臣之女還是自己剛剛冊封的縣君在宮中不堪受辱險些自戕。

這傳出去朝臣怎麼看他?怎麼看君臣之禮?

君為臣綱是不錯,可後面還有一句:君不正,臣投他國。

他北伐在即,六皇女這麼做,不是逼著沈靖投魏嗎?

雍帝臉色越來越慍怒,手中的佛珠不停地撚動來平息他心中的怒氣。

“陛、陛下,不過是小孩子的玩鬨,當不得真的。”孫貴嬪見雍帝動怒,緊張道,“若是縣君生氣,讓六皇女給縣君賠個禮不就是了?”

還不待雍帝說話,沈舒趕緊道:“兒是臣,豈有君給臣賠禮?這禮兒如何能受?貴嬪如此說,便是要兒百死才能證兒和大人對陛下之忠心。”

說著沈舒直接跪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雍帝冷冷地瞥了一眼火上澆油的孫貴嬪,嚇得孫貴嬪直接跪倒在地。

此時雍帝可沒心情管孫貴嬪,他換上一副溫和的神色,親自將沈舒扶起,然後抱到袁皇後身邊,給袁皇後笑道:“快給阿貞擦一擦,這孩子今日受驚了,也受了大委屈了。”

“阿貞受了委屈沒什麼,重要的是陛下勿要因兒女私事耽誤前朝大業,更不能寒了前朝忠臣之心。”袁皇後提醒道,“陛下,今日六皇女折辱的阿貞,阿貞是個好孩子必然會為了妾咽下一切苦果,可若是換成彆的女郎呢?若是六皇女折辱的是王謝女郎呢?折辱的朱張顧陸這些吳地士族女郎呢?陛下又該如何?”

沈舒看著雍帝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就知道袁皇後是敲中了雍帝的三寸!

就在雍帝即將要處置之時,外面有內侍匆忙回稟。

“陛下,太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