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袁充一雙深沉地眼眸緊緊地盯著,就好像被猛獸盯著的獵物,永遠不能逃脫掌控,不能反抗。
沈舒心裡很不舒服。
“我覺得都不好!”沈舒直視袁充的雙眼。
旁邊的袁皇後看著沈舒反駁袁充的樣子,也有些意外,這孩子比她有勇氣。
似乎有些天生反骨?
袁充倒是並未動怒,而是問道:“為何都不好?”
“我有封邑,有阿翁從母,有大人,為何還要做皇後?難道當皇後的日子能比我現在更好?”沈舒直接道。
守著封邑當富婆不香嗎?她為何要趟後宮這趟渾水?
這話讓袁充有些無話可說。
皇後是尊貴,但卻比不得公主肆意。
“阿貞,你的封邑爵位靠的是袁氏與沈氏。我與你從母、你阿耶,在朝堂上在宮中就如同懸崖陡壁上行走,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下來,摔個粉身碎骨。”袁充歎了口氣道,“現在你還年幼,以後我再慢慢講給你聽。”
沈舒皺皺眉,她沒有再繼續反駁袁充。
袁充是很開明,但他有著很多封建大家族的通病,比如討厭彆人反駁。
“好了,今日就到這吧,我先帶阿貞歸家。”袁充有些乏了,本就長途跋涉又進宮應付雍帝,他身心俱疲,更令他頭痛的是女兒和孫女還沒一個省心的。
他覺得自己還得好好保養,多活幾年,好給這兩人收拾爛攤子。
袁皇後也不留人,趕緊讓宮人將雍帝的賞賜和自己準備的東西全部裝車,又讓人準備輦車,送袁充和沈舒出宮。
再次回到犢車上,沈舒才有心情欣賞建康城的景象。
和電視劇中演的並不相同,這裡沒有滿大街叫喚的商販,在現代看來細窄的官道上幾乎沒有人。
“等到了朱雀橋,那裡會熱鬨些。”袁充見孫女失望,笑嗬嗬地解釋道,“這裡是台城,周圍都是官署。”
沈舒點頭,現代的政府辦公樓旁邊也基本見不到人。
“朱雀橋?”沈舒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
“不錯,前晉成帝擴建康城,從宣陽門向南五裡延申禦道,直抵淮水,後在淮水中建了一座浮橋,可升降,名為朱雀航。”袁充解釋道,“沿淮水南北十裡為裡坊,如長乾裡、烏衣巷便坐落在此處。”
這個時候沈舒想到了一句著名的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裡夕陽斜。
“烏衣巷?王謝?”沈舒覺得自己就是再文盲,也知道自己大概身處什麼時代了。
“不錯,正是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的居所。”袁充點點頭。
沈舒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曆史知識,便明白這是在隋唐之前的亂世。
話說南北朝是哪幾個國家來著?
她好像除了知道一個北魏孝文帝改革就啥也不知道了。
南雍?曆史上有這個朝代嗎?它又能存活多久?
沈舒心裡有些煩躁,她覺得自己知道了曆史,又好像沒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見沈舒不高興,袁充還以為她是為寒門女的身份自卑,便笑道:“烏衣巷不是什麼聖地,你是我的孫女,日後王謝舉辦清談雅集,你也可去。”
想想之前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因寒門女而卑怯,現在看看也是一時之勇,嘴硬而已。
不過袁充並不怪孫女,在王謝這等門閥面前,就是帝王都會卑怯,更何況一個小姑娘。
沈舒沒有說話。
犢車一路向前,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停下。
從犢車下來,沈舒就看到了一個高大的柱子上刻著滿滿的字。
君諱良,字厚卿,陳國扶樂人也。厥先舜苗,世為封君。周之興,虞閼父典陶正,嗣滿為陳侯。至玄孫濤塗,初氏父字,並姓曰袁,魯公四年為大夫,哀十一年,頗作司徒。
……
飛清德,紛其厲,跨高山,鋪雲際,作帝父,振沙,登華龍,眺天坐。酌不揮,凱以邁。民被澤豔畿義大本德,曜其碣。闕煌煌,數萬世。
這是袁氏先祖的記載。
之後是袁璋、袁滂、袁渙、袁霸等等袁氏先輩,他們的功績都記載在這木柱之上。
“這是閥閱。”見孫女盯著閥閱出神,袁充解釋道。
沈氏到沈靖才是第一代,自然沒有閥閱。
閥閱是士族身份尊貴的象征。士族的傲氣不僅是他們累世為官的富貴,更是他們先祖為國為民的功績。
他們有功於國、有功於民。
“進去吧。”袁充對著不說話的孫女笑道,“家中有譜係,比閥閱更詳細,你回去慢慢看。”
沈舒點點頭:“好。”
等進了袁家,沈舒隻覺得有些壓抑。
建康的盛夏並不涼爽,反而很是潮熱,進入幽深的古宅後,這樣的悶熱消散了不少,一股涼氣從青石板上傳來。
莊嚴肅穆的古宅,低頭不語的婢子,讓進來人的心都變得沉悶起來。
這就像一個封建的牢籠,莊嚴但古板,禁錮著這裡的一切。
沈舒覺得這座古宅就如同沒有靈魂一般,死氣沉沉,隻有在袁充和她歸來的時候才有了一點生氣。
等到兩人進入了正廳,袁充就對著一個中年男子吩咐道:“阿回,將梧桐院收拾出來給阿貞。”
“郎君,梧桐院是袁氏嫡長女……”袁回男子有些猶豫。
沈舒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人,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袁氏中人敢反駁袁充。
“阿貞是我孫女。”袁充聲音低沉,雙眼銳利地掃過在場的所有婢仆。
“小娘子到底姓沈……”袁回皺眉,他覺得郎君一錯再錯。
連姓氏都未改,外孫女怎會是孫女?
“袁回!”袁充臉上慍怒。
袁回也不害怕,直接跪在地上規勸:“郎君,為袁氏計,請郎君早日過繼。”
“我若是不過繼呢?”
“便是為了小娘子,郎君也該過繼啊!”袁回並不害怕袁充的怒氣,哽咽道,“小娘子並無同母兄弟,郎君過繼也是給小娘子做依靠啊,還是說郎君想要小郎君日後沒有香火供奉嗎?”
他口中的小郎君是袁充早夭的嫡子,因為是早夭本不入齒序,但若是能過繼子嗣,便能入族譜序排行。
早夭的幼子是袁充心中的痛,他閉了閉眼,什麼都沒說。
良久後,袁充才再次睜開眼道:“先將梧桐院收拾出來,過繼的事還要從長計議。”
見袁充態度鬆動,袁回也不再逼迫,便道:“喏。還有之前您要給小娘子挑的傅母,您覺得穆媼如何?”
“阿穆?”袁充很是讚同地點點頭,“由她來照顧阿貞確實極好。”
之後,沈舒就見到一個穿著葛衣的老婦人,梳著一絲不苟的發髻,上前恭恭敬敬地給袁充見禮,又給沈舒見禮。
沈舒回了半禮,口稱:“穆媼。”這是一個如同紅樓中所說,對長輩身邊的阿貓阿狗都要禮敬三分的時代,而這位穆媼的身份一看就不凡。
“不敢。”穆媼側身避過,臉上比袁充還嚴肅,一板一眼,那禮儀仿佛比尺子量地還標準。
“阿穆是你阿婆的陪嫁。”袁充對著沈舒解釋道。
沈舒聞言更明白了,這位穆媼和施氏吳媼都不一樣,她恐怕要將這位大佛供起來。
“好了,讓阿穆帶你下去休息吧。”袁充對著孫女擺擺手。
“唯。”沈舒行了禮,便退下了。
“小娘子隨老奴來。”穆媼依舊一臉嚴肅,在前面為沈舒引路。
一路上,穆媼一言不發,既不向沈舒介紹袁家的布局院落,也不詢問沈舒的喜好,寂靜無聲。
“梧桐院還未收拾好,小娘子先在客院住兩日。”穆媼將沈舒領到一個院落前道。
沈舒看了對方一眼,並未反駁什麼,直接走了進去。
裡面布置地還算雅致,特彆是和她在袁氏彆院要求的一樣的素帳。
“我要洗漱,之後用膳,安寢。”沈舒看向穆媼,提出自己的要求。
穆媼卻道:“小娘子遠歸,應當先拜祭祖祠長輩,之後才能休息。”
“我已入宮拜見從母。”沈舒道。
“除了還在世的長輩,小娘子還應給已逝的長輩上香,告知歸家。”穆媼道。
沈舒輕笑:“你覺得我現在應該去祖祠祭拜阿婆?”
“是為晚輩應儘之禮。”穆媼道,“小娘子若想成為袁氏女郎,便應當恪守晚輩之禮。”
沈舒覺得手有些癢,她那把匕首不在手中真的有些麻煩。
“我是沈氏女。”沈舒向穆媼陳述這個事實,“祭拜阿婆,應當選吉日,才是禮,再者阿翁也並未讓我今日去祭拜阿婆。”
穆媼看了看沈舒,覺得有些失望。
“郎君想讓小娘子成為袁氏女,袁氏女郎清名美譽,小娘子……”
還未等穆媼說完,沈舒就問:“穆媼是覺得我濁名無才嗎?”
“老奴並無此意。”穆媼皺眉。
“穆媼滿心都是袁氏女,心中並無我這個沈氏女,我明日就去回了阿翁,讓您去侍奉袁氏女郎,不必在此委屈自己。”沈舒實在是有些厭煩。
從她今日進入袁家,從袁回到穆媼,個個都要給她這個寒門女一個下馬威,處處提起門第之彆。
她始終一語不發,她們便以為她脾氣好,想要變本加厲嗎?
她本以為袁氏是棲息之地,看來並不是。
凋敝卻自視甚高的袁家,想要把自己當成提線木偶再造一個袁氏皇後的袁充。
娶了繼妻,不知性情為何的寒門武將的父親。
袁家,沈家;袁充,沈靖。
至親骨血,卻無一可靠。
她這身份看著花團錦簇,卻是鏡花水月,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