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本就不大,一時間寂靜無聲。
沈舒看著穆媼似乎有些愣住,又看了看被嚇到的袁氏婢子,沉聲道:“你們若是都想一起去侍奉袁氏女郎,也可以和穆媼一起離開這裡了。”
“若是還想侍奉我,那就去準備香湯膳食,我要沐浴用膳。”沈舒再次開口。
說罷,她也不等袁氏的婢子選擇,就直接進了屋子。
很快,外面的婢子在猶豫後就分成了兩派,一部分留在穆媼身後無動於衷,一部分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人帶著跟著沈舒進了屋子,恭敬地伺候沈舒更衣。
“阿嬸怎麼稱呼?”沈舒一邊讓年輕婦人給自己鬆了發髻,一邊問道。
“奴娘家姓何,夫家姓袁。”何氏恭敬地道,“奴外子負責內院采買。”她知道這是個機會,能不能一躍成為小娘子身邊第一人就看今日了。
“袁?袁氏家仆?”沈舒道。
“奴的大人公曾為袁家部曲,為救郎君傷過一條腿,郎君便賜了大人公袁姓,還讓外子入了袁家當管事。”何氏感恩道,“若無郎君,家中也無今日的快活,奴和家中日夜為郎君和小娘子祈福。”
沈舒聽到這話一時間也不知道這感恩是不是諷刺。
這也說明,這個時代對朝廷對戰士的撫恤待遇有多低,對士族的道德要求有多低。
看著何氏真心地樣子,沈舒沒有再說什麼,轉而問道:“既是如此,你覺得我住梧桐院可有不對?”
“奴一家的命是郎君給的,郎君覺得小娘子住合適,那就是合適的。”袁氏道。
沈舒聽到這話輕笑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見沈舒沒有再問,何氏心中有些拿不準沈舒的想法。
她沒有多問,閉上了嘴,輕聲吩咐婢子,一切用度都按照沈舒在袁氏彆院的喜好來。
沈舒一看就知道。
有些時候用不用心,隻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洗漱後,坐在榻上,吃著剛剛煮好的水引餅,一語不發。
“將我的匕首給我。”沈舒放下青瓷碗,對著旁邊的何氏道。
何氏猶豫了一下勸道:“小娘子,匕首到底是凶器……”她是傅母,不僅要照顧小娘子的飲食起居,更有規勸之責。
“給我。”沈舒目光銳利。
見何氏還是猶豫,沈舒知道,這些人沒有一個內心真正聽自己話的。
何氏比穆媼更容易擺布,也不過是因為資曆更淺罷了。
而她,不是她們的主子,隻是她們捧在手心的易碎瓷器罷了。
“你,將匕首給我。”沈舒指了指旁邊一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婢女,吩咐道。
那婢女顯然沒有想到沈舒會突然指向自己,還有些楞,她看了看沈舒,又看了看何氏。
“我雖不是袁氏女,但也是阿翁外孫,是陛下親封的安樂鄉君。”沈舒皺眉,在袁氏彆院也是這樣,難道非要她發一次脾氣才能聽話嗎?
那婢女聽後立刻小跑去旁邊的一個小的楠木盒中將匕首取了出來,恭敬地遞給沈舒。
沈舒從楠木盒中取出匕首,直接抽出,刀鋒在燭光的映射下折射出銳利的寒光。
“小娘子息怒!”何氏和身後的婢女隨著匕首出鞘,跪倒在沈舒面前。
語言再鋒利,也比不過一把真正的利器帶給人的恐懼深。
“此刀是大人送給我的,阿嬸覺得它是凶器嗎?”沈舒輕笑,“我倒覺得它是大人給我的愛護呢,它陪在我身邊就如同大人陪在我身邊讓我安心,您覺得是嗎?”
“正、正是呢,這是沈使君對小娘子的愛護呢。”何氏有些結巴地說道。
“我要將此刀放在床頭伴我入睡,阿嬸覺得可好?”沈舒又問。
“自然是好。”何氏低頭道,“小娘子剛到建康自然覺得陌生,有沈使君的英氣庇護,必能讓小娘子安然入夢。”
沈舒嘴角露出了甜甜地笑容:“阿嬸說的正是呢。”
利刃歸鞘,何氏緩緩舒了一口氣。
“阿嬸,讓人給我磨墨,我要抄經。”沈舒再次坐回榻上,匕首也放到了身側,神情沉靜。
“唯。”何氏不懂,不是說要安寢嗎?
可她現在已經不敢再反駁沈舒的話。
很快婢子就將要用的筆墨紙硯奉上,何氏一邊給沈舒磨墨,一邊好奇地問道:“小娘子要抄什麼經?”
“《孝經》。”沈舒道。
孝經是啟蒙書籍,袁充以急救篇給沈舒啟蒙,中間也會摻雜著講一些孝經。
這期間袁充發現沈舒的學習速度很快,講解經義很慢,但是誦讀識字是很快的,特彆是孝經的字數本身也不多,沈舒在京口修養的這段時間已經背完了一半。
讀書背書快,但書法卻不是能一日練成的,沈舒現在的字寫得又慢又難看,但她還是一點一點地抄寫,即便這繭紙上看著一團亂,但沈舒還是繼續抄。
何氏不明白,她道:“小娘子若是想要儘孝心,做些彆的也好,不一定非要抄書,郎君也不想小娘子這麼辛苦的。”
可沈舒並不說話,而是繼續安靜地抄經。
彎月已經掛上枝頭,月光灑在窗邊,打更的鑼鼓都響了兩次。
見沈舒兩更天也沒有停下,何氏是真的著急,再次勸道:“小娘子舟車勞頓,不如先休息?這經明日再抄也是一樣。”
沈舒還是沒有說話,右手累得都有些發抖,卻還是沒有停下。
這毛筆字還真是考驗臂力!
見沈舒性子執拗,何氏生怕出事,要知道沈舒可是大病初愈又長途跋涉,這要是累壞了身子,可怎麼好?
她隻能吩咐好婢女照顧好沈舒,然後急急地往外院去了。
見何氏離開,沈舒眼中滑過一道暗光,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
不多時,門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就見到袁充疾步而來,見到披散著頭發跪坐抄經的沈舒,直接嗬斥道:“胡鬨!”
沈舒卻沒有害怕,隻是放下筆,恭敬地行了禮:“阿翁。”
然後又問道:“阿翁,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就由著你胡鬨下去嗎?”袁充生氣,看著沈舒手邊抄寫的孝經。
幼兒初學的字體登不上大雅之堂,甚至稱得上難看,但卻勝在工整用心。
“我沒有鬨,抄書也能算胡鬨嗎?”沈舒平靜道。
袁充拿起被整理好放在一旁的孝經,雖然字不好看,卻沒有一處塗改,而旁邊散落著地還有許多寫著字的蠶繭紙,一看就是因為抄錯了字被棄掉不用的。
“你抄這孝經做什麼?”袁充皺眉。
“阿婆的忌日還有半個月,我現在開始抄,到半個月後應該能抄出一份可用的。”沈舒說道。
聽到這話,袁充也算是知道孫女在鬨什麼了。
“我知你孝心,你不必理會穆媼。”袁充道。
沈舒才不信袁充的話,而是道:“阿翁為何今日不讓我拜祭阿婆?”
袁充沒有說話。
沈舒又問:“阿翁可知我今日住在客院?”
袁充依舊不答。
“穆媼應該去和阿翁告狀了吧。”沈舒又道。
袁充還是沉默不語。
“阿翁,如果連我都不真心祭拜阿婆,您覺得過繼的子嗣會真心祭拜阿婆嗎?”沈舒語氣幽幽。
“你這是苦肉計?”袁充將手中拿著那遝蠶繭紙扔到案上。
“不算是。”沈舒搖搖頭,“我隻是在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袁充皺眉,他有時候都不是很懂這個孫女在想什麼。
“我從未見過阿婆,也未見過阿舅,說自己多有孝心,有些可笑。”沈舒目光坦誠,“但阿翁親自教養我,從母視我如親女,那我自然會真心感懷阿婆和阿舅,為他們祈福來世。”
“我為阿婆和阿舅抄寫孝經,為的不是他們,而是阿翁和從母。”沈舒目光坦蕩,“我提醒自己勿忘阿翁和從母之恩。”
說完後,沈舒就感受到袁充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衝探究審視到複雜和感懷。
“你這孩子!”袁充笑了,搖了搖頭,“連騙我都不願意。”
“沒有必要。”沈舒道,“何必在這種事上撒謊?”
說那一眼假的悲情謊言,何必呢?
彆說對袁充的妻子和兒子,就是對袁充和袁皇後,她內心也沒有太多感情。
連自己都騙不過的謊言,拿來騙袁充這種老狐狸隻會讓對方厭惡。
“好了,彆抄了。你阿婆的忌日還有半月,在這之前你抄完就行。”袁充笑了,“我不讓你今日祭拜你阿婆,是覺得你今日太累,再加上我還有公務要處理,明日我親領你去家祠祭拜。”
說完後又揉了揉沈舒的頭:“穆媼的事情讓你受委屈了,以後就讓阿何侍候你,穆媼也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我讓她長子接她回去。”
“多謝阿翁。”沈舒對著袁充恭敬一禮,她並未給穆媼求情,“穆媼是阿婆陪嫁,我願出萬錢給穆媼養老,也算是我給阿婆儘孝。”
“阿貞孝心可嘉!”袁充笑嗬嗬地讚揚道。
“我送阿翁回去。”沈舒主動上前牽住袁充的手,將袁充送出門。
袁充握著孫女的小手,在孫女送自己到院門口的時候就讓她止步,然後道:“明日你就搬去梧桐院吧。”
“好。”沈舒笑道。
也不枉她做了這一場苦肉計了。
等目送袁充的背影消失,沈舒又看了看站在那裡的何氏。
袁氏的仆從隻可利用,卻不夠聽話。
她,想要隻聽自己話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