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酪 畸形的社會,畸形的思想……(1 / 1)

袁充撫了撫胡須,親自用手將孫女牽起。

兩人一起跪坐在剛才沈舒之前的床席上。床席很大,比長榻要大很多,一大一小跪坐在上面也不擁擠。

見郎君和小娘子坐好,施氏趕緊道:“郎君趕路辛苦,奴煮了茶,為郎君解乏。”

袁充點了點頭,溫和道:“辛苦阿施了。”他說得辛苦自然不是煮一杯茶這麼簡單,而是施氏這些天日夜不眠地照顧沈舒。

“這是奴的本分,郎君如此說,才是折煞奴了。”施氏趕緊躬身行禮,帶著婢子奉茶。

沈舒的身子本就虛弱,又說了這麼多話,喉嚨早就疼痛,很想潤潤嗓子,見到上茶很是高興,可接過青瓷杯一看,差點沒罵出聲!

這分明是一團糨糊,和清茶不挨邊好嗎!

“這是茶?”沈舒難以置信,她努力調動原主的記憶,發現原主年紀小,飲茶的次數並不多,對茶的印象並不深。

施氏見小娘子這麼發問,還以為是自己沒放夠佐料,連忙道:“奴以茶、茱萸、檄子,膏煎之,此法循古。如今京城中還要服以薑、蔥、橘皮、棗、薄荷等物,將茶餅鋸成茶末加入,再煎煮,若是小娘子喜歡這新茶的做法,奴這就再為小娘子重新煮茶。”

沈舒小小的臉上眉頭皺得蹙起。

橘皮、薄荷、棗和蔥薑一起煮茶,那是啥玩意兒?

太重口了好嗎?確定不是黑暗料理?

至於茱萸、檄子,那是啥味兒?聽起來更怪好嗎?

她盯著眼前的青瓷杯裡的茶糊糊,又覺得它充滿了邪惡的味道,實在是下不了口。

一旁的袁充一眼就看出了小孫女的為難,直接對施氏道:“給阿貞上一碗酪。”阿貞是原主的小字。

施氏連忙致歉:“是奴不知小娘子不喜飲茶,還請小娘子恕罪。”

時下,南人飲茶,北人飲酪。沈使君都督青徐二州諸軍事,小娘子算是北人,不喜飲茶,喜歡飲酪似乎也是正理。

她最怕的是小娘子以為她拿茶酪之爭作嘲諷。

她可真沒這個心思。

說完後,她直接跪在了沈舒面前。

沈舒:……

她有些懵地看著施氏,但終究沒有叫施氏起來,而是轉頭看向袁充。

袁充還是很樂意為小孫女解惑:“昔年僑姓南遷,王丞相以酪宴請陸太尉,陸太尉遂病,後與王丞相箋雲: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①”

沈舒有原主的記憶,知道僑姓是從北方喬遷到南方的士族的意思。因為陳郡袁氏也是僑姓,吳媼常常在原主耳邊念叨言語間頗為驕傲。

至於傖鬼,聽著也知道是罵人的話。

隻是她曆史一般,原主也還未正式啟蒙,對袁充口中的王丞相和陸太尉那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不過袁充的這則故事,沈舒隻有一個想法

這位陸太尉是乳糖不耐受吧!

見沈舒凝眉思索,袁充又道:“王丞相後人王肅避難北朝,孝文帝問其酪與茶。王肅言:‘茶與酪作奴。’②阿貞有何思?”

沈舒明白,王肅這句話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報複嗎?

她皺了皺眉問:“陸太尉此前曾飲過酪否?”

“南人在衣冠南渡前不飲酪。”袁充道。

沈舒明白,這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乳糖不耐受這個毛病了。

“酪貴茶乎?”沈舒又問。

袁充答:“昔時千金難得,倍貴於茶。”之後又舉了個例子:“晉武帝憐尚書令荀令君體弱,賜乳酪,太醫隨日抵家。”

沈舒點點頭答道:“王丞相以貴物待貴客,並無不妥,也無失禮。”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待客,還能是失禮?

“阿貞覺得,是陸太尉自飲自受?”袁充問道。

“非也,我並非替王丞相鳴屈。王丞相明知陸太尉從未飲過酪,便該同時備茶一壺,若陸太尉自己選用飲酪,那確實也怪不上王丞相。”沈舒說完後,又覺得哪裡不對,或者說這事兒本來就不對。

她看向袁充道:“王丞相和陸太尉本就不和吧?”

一杯酪還不至於此?

酪和茶都何其無辜?做了這場權力之爭的犧牲品。如果王陸二人想合作,陸太尉即便拉肚子也會隱瞞,而不會直接寫信譏諷,兩人之間必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或利益。

“啪啪啪!”袁充撫掌大笑,對著旁邊的張綸道:“子理,阿貞此言可勝王恭懿?”王肅,字恭懿。

張綸拱手而笑:“小娘子通透之心,豈是王恭懿可比!”他不是恭維,而是真心誇讚,這份通達不是一般人就能有的。

“王恭懿,叛國之臣且能尚陳留公主,阿貞之夫,更該大有可期。”袁充捋了捋胡須,原本幽深的雙眸中閃過一道野望。

“是極是極,諸皇子中有小娘子適婚者頗多。”張綸也緊跟著道,比貴族更貴,更可期的隻有諸位皇子大王。

說到這兒,張綸又惋惜道:“惜哉!小娘子若早生幾年就好了,太子年長小娘子頗多,可惜可惜!”年齡不合適,也隻能白白將太子妃的位置拱手送給他人。

袁充撫了撫胡須,不作一詞,既不認同也不反對。

反倒是一旁的沈舒聽得十分厭煩,她表現出聰慧就是為了嫁人嗎?

還嫁太子?太子之母孫貴嬪,很可能就是刺殺的幕後黑手。

吳媼和沈家部曲、奴婢皆為護她命喪於此,張綸還想讓她嫁太子?

如果不是她知道身處陌生年代,不能再衝動行事,此時她更想切開張綸的腦子,看看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不過生氣過後,沈舒平靜下來,腦子就清楚一些了。

她覺得張綸似乎將太子與其母孫貴嬪和孫家區分得很開。

是太子當真仁義,有如此大的人格魅力嗎?

沈舒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一旁思索,正巧這時乳酪也被婢女重新端上,而施氏依舊跪在下面請罪,她的丈夫張綸從頭到尾沒有幫她求一句情,反而和袁充談笑風生。

看了看地上一直俯身請罪的施氏,又看了看婢女新端上來的乳酪,沈舒問道:“是牛乳?”

聞聞又道:“加了糖?”

這乳酪的賣相還是很好的,潔白如雪,甜味撲鼻,就是上面一看就有一層豬油的油花,還泛著油膩。

“還有油?”

婢子趕緊搖頭:“是石飴,油是豬膏。”

石飴是啥?石頭也能結出飴糖?

不過沈舒基本常識還是知道一些,再加上原主的記憶,基本上就能夠判定石飴是蜂蜜,畢竟這年代除了蜂蜜和糖以外,也沒其他調味劑了吧!

直到後來,沈舒慢慢了解後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這個時代的調味品比她想象中豐富不少。

現在她是蒙對了,畢竟蜂蜜有一股特殊的香氣。

至於豬膏就是豬油。

一碗牛乳加蜂蜜和豬油一塊煮,比茶那種黑暗料理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沈舒看著面前,這碗賣相還不錯的乳酪,更加絕望,她甚至有些反胃。

是真的反胃,一個高燒好幾日的人,剛起來就喝這種高脂高糖的奶製品,換成誰都接受不了。

袁充也看出孫女是飲茶飲酪都不習慣,暗暗皺眉,痛罵沈靖搓磨女兒。

養生之法他頗為精通,知道大病初愈的人該吃什麼,隨即吩咐人道:“去煮一碗赤粱粥。”

赤粱?紅高粱嗎?沈舒不覺得自己喜歡這個時候喝高粱粥,以前她高燒或是胃不好,吃不下東西時,母親總會給她熬一碗濃濃的小米粥。

到了這個不是喝茶糊糊,就是喝豬油蜂蜜奶的世界,她還能喝上一碗普通的小米粥嗎?

沈舒心中絕望,一時間有些頹喪。

但袁充卻沒有放過孫女,而是對沈舒問道:“阿貞以為阿施該如何懲治?”

“她所犯何錯?”沈舒這才反應過來還有一個不知道為啥跪在地上請罪的施氏。

袁充道:“阿施明知你從北方而來,卻給你上南人茶飲,你不覺得是嘲諷?”

沈舒是真的覺得袁充、張綸,包括施氏自己都特彆愛上綱上線。

“我阿娘是袁氏女,吳媼撫育我,焉知我不飲茶?”

正當袁充想問沈舒是否覺得施氏無錯的時候,沈舒又道:“可同樣,我自小生長在青徐,焉知我不飲酪?”

“可我此時高熱剛過,脾胃不佳,茶酪皆傷脾胃,兩者皆不可飲,不是嗎?”沈舒看向袁充。

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為什麼非要讓曆史問題和地域歧視摻和進去,地域都很無辜的好嗎?

對於沈舒的回答,袁充頓時愣,反應過來後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阿貞欲如何懲治阿施?”

“懲治?”

沈舒看了看一言不發的張綸,察覺他絲毫沒有為妻子求情的架勢,皺了皺眉又對袁充問:“阿叔不是阿翁主簿嗎?”

主簿也就是官身,那施氏就是官眷,她就算是縣君,但對官眷動私刑,當朝廷是擺設嗎?

可張綸卻道:“仆是郎君門客,阿施也是袁氏婢子,一日為主,自當終身供郎君和小娘子驅使。”

施氏也道:“奴曾為袁氏婢,小娘子便終身是奴主,自能懲戒於奴。”

沈舒看兩人急切要當袁氏奴仆,生怕和袁氏撇清關係的樣子,微微皺眉。

是什麼造就了這個社會如此扭曲的三觀,不願做自由民,卻願做奴仆?

畸形的思想必然有一個更畸形的社會。

沈舒隻覺得胸口被一塊石頭堵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