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舒遲遲不說話不做決定,袁充卻不打算讓孫女躲過去,而是繼續催促道:“阿貞可有決斷?”
沈舒皺了皺眉,她不理會袁充的試探,直接道:“阿嬸既然自視為袁氏奴,袁氏又為士族,想來門風清正,家規森嚴,自有家規條例在那,何需我私自決斷?”
說完後,沈舒想了想又道:“阿嬸照顧我這幾日夜不能寐,也辛苦了,應該獎賞,想來袁氏家規也有條例,依例而行便是。”
“可要功過相抵?”袁充捋了捋胡須,又拋出一個問題。
沈舒搖搖頭:“功是功,過是過。有功賞,有過罰。若功過總能相抵,那有功勞者恃功傲物,視法令條例如無物,如此風氣,家法便形同虛設,再也無用。”
她最討厭那種“我有功,所以我違法犯罪也要被寬恕”的人了,現代社會依法治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是前二十多年沈舒養成的三觀。
袁充聽後反倒皺了皺眉,隨後感歎道:“阿貞這性子,不偏老莊之學,亦不是學儒之心,倒似申韓之術。”申韓指的便是法家的兩位先驅者。
學法,這在當下可不是什麼好事。
自晉南渡後,南朝士族沉溺於老莊之學,尚玄學清談,連儒學都被高門鄙夷,更何況是法家?
在他看來,小娘子如果成了袁氏女郎,那就和其他的士族女郎一樣,學玄才是正道,學儒學法那都是自降身份。
“沈使軍治軍在外,軍中賞罰分明,小娘子估計是受了沈使君影響,郎君日後再慢慢教就是。”張綸還以為袁充不喜歡沈舒的法家言論,打了個圓場。
袁充擺了擺手,並沒有接張綸的話,而是對著施氏道:“你照顧小娘子也辛苦,賞絹一匹,另今日擅作主張,不問小娘子意願,罰半月月錢,可服氣?”
“謝郎君,謝小娘子!”施氏欣喜的道謝。一匹絹①足足有一千錢,她一個月月例也不過是五百錢,她很樂意接受這樣的賞罰。
她心中更感念小娘子,如果功過相抵,她就沒有這多出的七百多錢了。
袁充才擺了擺手,讓施氏起來,又看了看一語不發的孫女,暗暗搖頭。
就沈靖那廝,估計自己都沒學明白法令要如何嚴行令止吧!還教女兒?!
再說沈靖寵阿貞厲害,不可能把軍中的陋習在女兒帶到阿貞面前,就怕阿貞害怕他。
據他所知,阿貞和沈靖關係還不錯。
所以——這孩子是自己長成這樣的嗎?
那他可真是撿到寶貝了。
袁充心中高興,正巧這時,赤粱粥也端了上來,袁充就想要親自給孫女喂飯。
要知道時下大家族的孩子七八歲還要鬨著喝母乳得多的是,他家又是孫女,他決定當一回慈翁。
可沈舒芯子裡是成年人,讓人喂飯,實在接受不了。
“阿翁,我自己吃!”隨後看著袁充微微有些遺憾的表情,轉移話題道,“阿翁,我還從未吃過赤粱呢!”
她剛才看到這赤粱粥②的時候都驚了,這分明是紅色小米粥啊?
她活了二十多年隻見過黃色小米,還是第一次見紅色小米,她剛才聽名字還以為是紅高粱粥呢?
果然這個時代處處有“驚喜”,隻不過這次真是驚喜。
小米粥養胃,她上一世胃不舒服時也會給自己做上一碗。
見到孫女好奇地看著自己,等著自己答疑解惑,露出小女孩的嬌態,袁充很高興,慈愛之心得到釋放,對著沈舒慢慢解釋道:“粱,亦為粟類,是好粟也,非富貴者不能食,魏時粱有具粱、解粱,曾由遼東進貢,赤粱,也就是你現在喝的赤粱粥,魏武帝曾下令為禦粥。”
“禦粥!”
沈舒驚得差點沒嗆到,又覺得剛才咽下去的那口沒品出什麼味兒,趕緊送了一勺入口。
原諒她沒見過世面,她要嘗嘗皇帝喝的禦粥是什麼味道。
品了又品,咋說呢,是比她平常喝的小米粥香甜一些,但也沒彆的了。
所以這個時代的皇帝生活水平也堪憂啊!
皇帝都活成這樣了,她的日子不得更苦?!
殺戮、戰爭、人權,再到這生活條件……
一想到這兒,沈舒就更絕望了。
再絕望也是要活下去的,而且魏武帝當禦粥的赤粱粥卻入了她的口,是不是也說明時代在進步?
沈舒並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但這種時候悲觀無用,她除了接受現實也沒更好的辦法。
絕食嗎?死亡嗎?
死了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嗎?她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也一次次用殺人、鮮血、高熱去刺激自己死去,她還是沒回去。
她不信神,但此時卻覺得是老天想讓她留在這個世界。
如果她在這個世界死了,或許就真的死了。
沈舒畏死,很怕死的那種。
她想活,活著才能有意識,才有一切。
嘴裡嚼著香甜的赤粱粥,沈舒一口一口將青瓷碗中的赤粱粥喝得一口不剩。
見到孫女高熱後還能吃下東西,不用人操心,也無士族女郎的驕嬌之氣,袁充很滿意:“阿貞能自己用飯,這很好。”
沈舒大囧!幼兒園小朋友都會自己吃飯了好嗎?很值得表揚嗎?
接著袁充又問:“阿貞在沈家讀過什麼書?”
沈舒:她讀過小學、中學、大學課本,還考了注會證,算讀過書嗎?
見孫女一臉蒙,袁充想到自己在門外聽到沈舒提到的越王勾踐之事,皺了皺眉問:“《急救章》學了多少?”
沈舒:《急救章》是什麼?她隻知道《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想當初幼兒園比賽的時候,她也背過《三字經》全文,拿過第一名呢!
當然後來全還給幼兒園老師了。
《百家姓》她背了前面幾十個姓,《千字文》就會開頭幾句,寥寥無幾了。
一見沈舒這樣子,袁充就清楚了,又問:“可學《詩》了?”有些不重視女兒的庶族,隻讓女孩誦讀《詩經》來養成符合丈夫喜好,袁充對這種做法非常不喜,如果沈靖敢這麼教他孫女,他能打斷沈靖的腿!
《詩》是什麼?唐詩?這個時候應該還沒到唐吧!
“《詩經》嗎?”沈舒想了想問道,她好歹是讀過大學的,雖然一半都還給老師了,但四書五經還是知道的。
見袁充點頭,沈舒鬆了一口氣,那她也不算是文盲了吧,好歹也背過幾篇。
“學的是哪一派?三家詩還是毛詩③?”袁充溫和地問道。
沈舒:三家詩是什麼?毛詩又是什麼?
她覺得自己腦子更大了,隻能硬著頭皮答道,“會背《關雎》《蒹葭》。”
這幾首都是高考必背古詩文。
“背來聽聽。”袁充考教道。
沈舒努力結合原主的記憶和發音,將兩首詩從腦海深處扒拉出來。
幸好這兩首詩經流傳範圍廣,很多女子都會唱,算是流行歌曲,吳媼哼唱的曲子中就有這兩首。
她很清楚袁充從進來後就一直在試探和考教自己,她也一直在迎合,她不能表現地太差。
袁充捋了捋胡須,似乎早在預料之中:“沈家到底是庶族,三家詩中多有失傳,沈家不得書,學毛詩也是正常。”
所以這兩首是毛詩?
“可識字?”袁充再問,時下對幼兒啟蒙多是先誦讀再識字,詩隻背了兩首毛詩,他已經對孫女的學業不抱太大期望。
沈舒認真地想了想:“不超過十個字吧。”其中還包括“安樂鄉君印”和“沈”、“袁”二字。
前世上了十幾年的學,到頭來認的字寥寥無幾。
總結來說,她和原主加在一起在這個時代就是個文盲!
想到這,沈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袁充倒是沒責怪孫女,他孫女資質這麼好,一看就是沒教好,氣得一向在朝中都被讚“雅儀稱量”的袁充破口大罵:“沈靖匹夫,阿貞寶樹之姿,卻被他誤成了朽木!”
他不求孫女像鐘士季④那樣四歲習《孝經》,七歲誦《論語》,八歲能作詩,但也不能不通文墨吧!
沈舒看著罵女婿的袁充,默默給這一世素未謀面的親爹道個歉,但又覺得他活該。
主要是沈靖的觀念是女兒隻要負責開心就好,識字學習都太累了,以後陪嫁幾個認字會算的婢女就好,所以壓根就沒想起來給原主啟蒙。
原主還是在吳媼的教導下認識幾個字,才不至於做文盲。
沈靖本身出自寒門,還是武夫,自己文化水平就不高,寫公文都要下面的文吏代表,更不要指望他能有正確的育兒觀念了。
“那阿翁教我好嗎?我想讀書。”沈舒殷勤的敬茶放到袁充面前。
袁充很享受孫女的孝順,接過茶抿了一口道:“讀書很苦,我教導學生嚴厲,你確定要跟我學?”
“嚴師出高徒!阿翁教訓我,肯定都是為我好。”沈舒將後世討好領導的話全都奉上,甜甜一笑。
學習哪有不苦的?考大學,考研,甚至是後來考CPA,她哪次不熬得筋疲力儘?
苦,她從來不怕。
孫女這麼說,袁充心裡熨帖極了:“那阿翁日後就親自教你。”
沈舒也高興了,奉承道:“阿翁最疼阿貞了。”
她知道,想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隻有先學習。
隻有通過學習,才能了解這個世界,才能在這個世界活得更久。
就當沈舒以為這事就這麼結束地時候,袁充卻突然開口問道:“你既然隻讀了毛詩,為何會知《太史公書》中越王嘗膽複國之故事?”
沈舒:所以文盲懂太多也不對?
她回想起自己穿越過來後的種種表現,充斥著各種矛盾,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