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 性執拗但通機變,識時務但守良知……(1 / 1)

沈舒不僅厭惡這個世界,厭惡圍繞在她身上的陰謀,她最厭惡的是自己深深地無力感。

握了握衣袖,沈舒並沒有像張綸以為的那樣問話後就認命離開或者是大發雷霆。

而是平靜地坐在了前廳的床席①之上,又指了指下方的榻:“兩位阿叔請坐,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兩位阿叔。”

就算是死,她也要當個明白鬼。

張綸和袁平對視一眼,俱是苦笑一聲,但又隻能跪坐在床席兩側的榻上,靜靜地等著沈舒問話。

“阿叔可否與我講講安成王?”沈舒記得從昏迷中到現在不止一次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見沈舒沒有追問賊人之事,張綸鬆了一口氣,也就沒有拒絕沈舒。小娘子日後肯定會入宮陪伴皇後,對宗室和譜牒②之學還是懂的。

“安成王為陛下親弟,陛下推翻前齊廢帝。登基後,大封諸王,安成王就是其一,因其清心寡欲,彆無他好,唯愛典籍,精意求學,頗有賢名,頗為陛下所信賴,故任命其為南徐州刺史③,鎮京口。”張綸說道。

沈舒點了點頭又問:“安成王與沈氏可有舊怨?與袁氏可有舊怨?”

“並無!”張綸搖了搖頭,“甚至安成王極為仰慕郎君文采風雅。在建康時,曾多次上門求教。”

沈舒斂眉,既無私怨卻要殺人滅口,那為的隻可能是公事了。

能指使得動一個品行端正的王爵殺人,那幕後之人又會是怎樣的位高權重?

張綸又道:“說起來為小娘子醫治的徐醫士也是安成王遣來前來。徐翔出生東海徐氏④,乃名醫徐熙之後,這樣的良醫果真有妙手,兩副藥下去,就讓小娘子的高熱退了下來。等郎君回來,定是要親自去安成王府致謝的。”

沈舒撥動著腰間的金印,心中疑慮更深,難道幕後之人並不想讓她死?

不!不對!

那些人分明是要殺她,而安成王也分明是在替那些人善後。

可問題出在哪裡呢?

其中一定有她還不知道的隱秘。

突然沈舒目光湛湛似乎想到什麼看向張綸說道:“阿叔,我剛才聽你說廣陵太守,這廣陵太守是何人?”

如果她沒記錯,她就是在廣陵的官道上出的事。

“廣陵太守是太子母舅孫渚。”張綸說道。

“孫渚?”沈舒想到之前施氏提起的孫貴嬪⑤問道,“此人為孫貴嬪兄弟?”

“正是孫貴嬪長兄。”張綸道。

沈舒覺得自己抓住了重點:“姨母與孫貴嬪可和睦?”

張綸一時語塞,他沒法評價宮中貴人,隻能道:“孫貴嬪為太子生母,卻因出生卑賤,無法封後,是為平生所憾。”

後嬪夙有舊怨,正是袁平不願意入廣陵郡求助的原因。

但張綸轉而又道:“但太子至孝純善,朝野稱讚。”

“太子至孝,為母分憂,我已領教,卻不知他純善之名是否恰如其分!”沈舒目露譏諷。

顯而易見,能讓太子親自派安成王回護的絕不會隻是一個母舅,而是孫貴嬪。

張綸大驚,呼道:“小娘子!小娘子慎言!”

他真的不知道沈使君是怎麼教孩子的?好好一個小女娘,這教得比小郎君性子還尖銳?!

太子也是小女娘能隨意點評的嗎?

果然,寒門就算乍然富貴,也隻是寒門,教養無法與士族相較。

他現在隻希望郎君趕緊回來,把小娘子的性子扳回來,不然以後會出大事的。

沈舒目光湛湛看向張綸:“阿叔也早有猜測了,是嗎?”這是隻瞞著她。

“何氏不過沒落士族,何以能指使得動安成王和太子母舅?”沈舒盯著張綸,一字一句說出自己的猜測。

何氏沒落地隻剩下一個士族名頭了,下次中正定品說不定連士族的名頭都沒了,不然士族女何以會給寒門武將當繼室?

張綸現在真是後悔死了,果真說多錯多,他就不該講什麼安成王,更不該提什麼廣陵太守。

他不該小瞧六歲的孩童,這不就吃了大虧。

“何氏一族還請不動安成王。”張綸隻能實話實說,“那個刺字也隻是欲蓋彌彰。”

“那為何瞞我?”沈舒問道,“隻因我年幼?”

張綸坦然道:“此時自有郎君和皇後為小娘子做主,絕不會讓小娘子吃了悶虧。”

郎君行事穩健,隻會在大事上為小娘子謀劃,但依照皇後的脾氣,怕是不會善了。

宮中的孫貴嬪怕是要吃一番苦頭了。

沈舒捂了捂胸口,那裡似乎有一絲暖意,但她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

她難道一輩子都要靠著彆人為自己討公道?

“小娘子覺為何覺得是孫貴嬪,而不是何氏?”張綸有些好奇,小娘子的反應有些太敏銳了。

即使是他,也是在收到郎君回信和意識到安成王和廣陵太守種種不當之事後才有的反應。

“阿嬸和我說起孫貴嬪為母親請封鄉君不成,而我以幼童之齡受此大封,孫氏應視為大辱吧!安成王又不是誰都能指使得動的。”沈舒道,“至於女君,我大兄尚在,還輪不到我這個嫡女擋在前面。”

何氏不敢讓出身陳郡袁氏的高門所出之女喚自己母親,隻能讓原主稱呼自己女君。

比起後世的宅鬥小說,更為真實的其實兒子是為爭奪家產爭鬥,女兒不管是嫡女還是庶女總歸是一副嫁妝的事。

而男子不同,男子能建功立業,所以大部分繼妻更怕的是庶子,而不是嫡女。

相反,原身這個嫡女嫁得越好,日後對何氏孩子的幫助反而越大。

聽到這話,張綸不得不感歎自家小娘子的聰慧,如此也更值得袁氏培養。

沈舒回答完後,轉而看向袁平,起身一揖:“請阿叔助我。”

“小娘子有何事?隻要仆能辦成的,一定給小娘子辦到。”袁平答應地有些沒底氣,他隻希望小娘子彆給他出難題。

“吳媼生前所願,便是死後也能常陪阿娘身邊,我想請阿叔派人幫我將吳媼遷墓至阿娘墓園之側下葬,這也是了卻她生前之願了。”沈舒拜托道。

這確實是小事一樁,都用不到袁充開口,袁平自己就能應下。

“還有沈氏部曲和無辜慘死的婢子,也請阿叔替我多撫恤他們家人,我可以將食邑俸祿給他們。”沈舒說道。

她也不知道原身有多少錢,但她隻希望儘自己所能。

“安撫戰死的部曲家眷,錢財和布帛是有規矩的。沈氏給了他們庇護,讓他們免於徭役、賦稅和災禍,他們為小娘子獻上性命,本就是報恩,小娘子不必太過愧疚。”袁平見沈舒自責傷心太過,安慰道。

可沈舒接受不了袁平的話,什麼時候人命這麼不值錢了?

給口吃的就要求對方理所當然地獻上生命嗎?

這個世界的邏輯和她的三觀嚴重不符。

“阿叔按照我說的去辦吧!”沈舒覺得無法溝通,就不再解釋。

“喏!”袁平應道。

小娘子心善,這是好事,他沒有再勸。

就當袁平和張綸準備退下的時候,聽到沈舒又問:“阿叔,我的匕首呢?”

她醒來就發現那把精致的匕首不見了。

一聽到匕首,袁平就想到沈舒殺人的場面,頭皮發麻,但那是沈使君愛物,他也不敢私藏,猶豫了下道:“仆讓人給小娘子送來,隻是小娘子要它做何?”

不會又要殺人吧?

張綸也有一樣的想法,警覺地看向沈舒。

“古有越王嘗膽不忘複國之誌,我雖無滅國之恨,但卻有殺親之仇。”沈舒到,“警示耳,不做他念。”

她殺一人都有陰影,更不要說再殺人了。

可沈舒越這麼說,兩人越猶豫。

在他們看來,小娘子實在是沒必要將自己逼得那麼苦。她身後有郎君,有袁皇後,還有沈使君,總會有人為她遮風擋雨,哪裡用得著她自己這樣時刻折磨自己。

臥薪嘗膽,聽著是勵誌故事,但更是非人折磨。

“小娘子有長輩可依,何必學亡國之君的苦行?”

正在兩人猶豫的時候,一道端肅的聲音傳來。

“仲和,取來給她。”

袁平和張綸紛紛大喜,轉身對來人行禮:“郎君!”

沈舒打量著走進前廳的中年男子。

男子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但身姿卻依舊挺拔,毫無老態,也沒有後世中年男子的發福,清瘦儒雅,長眉鳳目,面如冠玉,綬帶寬袍,風雅韻然。

見小孫女盯著自己看,不說話也不叫人,袁充無奈,但又想到小孫女這些日子受的苦,心中憐惜,對著袁平道:“仲和,將匕首取來。”

袁充的吩咐,袁平自然不敢違逆,立刻從袖中將那把裝飾華美的匕首遞給袁充。

這匕首貴重,他一直隨身攜帶,隻是不敢給小娘子而已。

接過匕首,袁充沒有猶豫,直接放到了沈舒手中。

看到匕首的那一刻,沈舒就想起自己殺人的場景,但這種恐懼卻能在她握住匕首後得到緩解。

人隻有手握武器,才能有片刻安心。

沈舒沒有再猶豫,對著袁充恭敬拜道:“拜見阿翁。”

聽沈舒稱自己阿翁,而不是外翁,袁充笑了。

性執拗但通機變,識時務但守良知。文能談史春秋越王,武能以一時之勇奮力殺敵。

如果這是外孫,袁充會叫一聲好,但這是孫女,袁充隻想罵女婿沈靖匹夫,不會教女,這是要誤孫女終身啊。

不過孩子還小,以後在他身邊,他總有辦法慢慢將孫女的性子慢慢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