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隻在圍場高台露了個面, 走個過場。散場後,又與酈崇和酈殊聊了幾句,然後就跟嘉文帝和太傅嚴序告辭,又回了自己的彆苑。
德福帶著幾個宮人, 提了幾個食盒跟在太子後頭。
深秋天暗得早, 院子簷下的宮燈已經亮起。進了廳堂, 德福張羅宮人擺上膳食。
蕭衍徑直往內室走去。在裡頭伺候的琉璃聽見動靜,走出來, 看到蕭衍, 福了福身:“殿下。”
蕭衍問:“太子妃醒了嗎?”
琉璃搖頭:“回稟殿下, 還沒有。”
蕭衍點了點頭,繼續往裡走。琉璃自覺地退出來,去與德福他們張羅晚膳。
因為怕擾了酈嫵休息, 內室裡隻點了一盞燈,光線朦朧。室內窗牖皆闔,隻留一線縫隙透氣。
蕭衍走到拔步床邊,撩開幔帳。
帳帷間依然縈繞著清甜的香氣與靡靡之息。大概是累壞了, 酈嫵這會兒老老實實地蓋著被子,側著腦袋趴在枕頭上, 睡得正香。烏黑的長發鋪了滿枕, 也蓋住了小半張臉, 隻露出秀挺的鼻尖, 白皙的下頜和櫻紅的唇。
蕭衍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盯著酈嫵看了一會兒,終是沒忍住俯身低頭,在那紅潤的唇上親了親。
酈嫵立即刷地睜開了眼睛, 看清他後,喊了一聲:“殿下……”
嗓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像是在嬌嗔。
“起來用晚膳吧。”蕭衍將酈嫵從被褥中撈出來,抱她去簡單洗漱了一下,又抱著她去前廳用膳。
其餘宮人早就退下去了,隻剩了德福和琉璃在那裡伺候,但實際上並不需要他們動手。太子殿下不喜人近身伺候,自己管自己。太子妃也無需人伺候,全都被太子代勞了。
不僅將人抱在腿上坐著,還要親自喂她吃。
德福和琉璃垂著腦袋,眼觀鼻鼻觀心,已經熟視無睹,再也不會驚訝臉紅了。
用完膳,漱了口,喝了清茶。蕭衍摸了摸酈嫵的頭發,問:“出去走走消消食?”
酈嫵點頭:“好。”
雖然歇息了一會兒還有點腰酸腿軟,但她並不急著回去補眠。本來她就覺得自己如今有些胖了,這才吃完飯若是就去躺著,又得長肉了。
琉璃連忙取來了酈嫵的披風。
蕭衍幫酈嫵係好披風,提了一盞燈,帶她出門。
走過彆苑庭院小道,往圍場楓林長道走去。夜色下的長道黑黢黢一片,離得遠誰也看不清誰,倒也免了白日裡的禮儀,大家提著燈,各走各的,偶爾有喁喁私語聲,伴著夜風緩緩送來。
“今日沒看到永定侯府的小侯爺和夫人來啊?”一名女子壓低聲音問同伴。
“謝雲蘭懷著身孕,月份大了,不方便出門。”另一名女子道。“況且,她的嫡妹低嫁了那麼個人家,她估計也不太好出來惹人眼目。”
“唉,這姐妹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前面說話的女子歎道。
“那是自然。謝雲蘭典雅大氣,哪裡是謝雲棠那樣咋咋呼呼的性子能比的,就算謝雲棠往日裡再怎麼模仿她嫡姐,那也是東施效顰,就是不行。骨子裡的東西改變不了,這不是一下子就闖禍了麼……”
說話的女子想起什麼,又道:“聽說謝雲蘭月份大了,沒法伺候自己夫君,就將自己的貼身侍女開了臉,抬做了姨娘。這樣大氣體貼的女子,也不怪小侯爺敬她,愛她……”
那兩名女子在前頭邊走邊聊。
蕭衍和酈嫵遠遠走在後面,她們也不曾注意。
等到各自岔路走開後,酈嫵與蕭衍在一座涼亭中坐下。蕭衍將手裡提著的宮燈置在石桌上,借著氤氳的燈光,看到酈嫵出神的表情,問她:“發什麼呆?”
酈嫵抬頭幽幽地看了蕭衍一眼,問:“殿下將來還會考慮立側妃,納良娣麼?”
除了她自己家裡,父親與母親,大哥與嫂子之間,再無外人。細想一下,其他勳貴家裡卻不是這麼回事。哪個不是夫人姨娘,通房側室,嫡子女,庶子女一大堆?
不說這些皇親國戚,權貴富紳,就是普通人家,家底稍微殷實點的,也有一一個側室通房的。
更彆提皇帝三宮六院,不知多少嬪妃了。太子亦然。
也許現在她和太子一人剛剛成親不久,尚是如膠似蜜的時期,暫時不會有旁人插足進來。
可以後的呢?且不說目前有子嗣問題這個巨大的鴻溝尚未跨過去,將來還有那些漫長的歲月……一切都未可知。
蕭衍抬手去捏了捏酈嫵的臉,“孤早就說過,不會立側妃,納良娣,此生隻你一人。央央這是不信孤?”
酈嫵拿開他的手,搖頭:“沒有不信殿下啊。隻是未來歲月那麼漫長,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是怎樣?”
蕭衍眉目微凝,神色稍沉:“你這是要孤立誓?”
“不用殿下立誓。”酈嫵又搖了搖頭。借著宮燈朦朧的光暈,她望著蕭衍冷峻的神情,自己卻微微翹起了嘴角,語氣嬌蠻。“不過,我可沒有謝雲蘭那麼大氣大方。我是不會主動給殿下納側室的。若殿下……”
她忽地停頓了一下,垂下眼皮。兩息之後,又繼續抬起眼,眉眼彎彎,笑得無比妖冶:“若殿下將來立側妃,納良娣,那就再也彆來碰我了。而且,我也要殿下兌現給我的承諾,放我出宮……”
她從來不是死纏爛打的個性,也不是鬱鬱而終的性情,她就是一直這般恣肆。或許真要走到那個時候,她大概寧願魚死網破,也不會委屈自己求全。
她沒辦法跟彆的女人共事一夫,絕對做不到謝雲蘭那樣大方。
想到這裡,酈嫵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或許殿下當初想要娶謝雲蘭做太子妃是對的。她確實是個大氣大方的女子,也更適合當主母,當太子妃,甚至是當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後。不像我這樣的小心眼……”
臉上忽地一痛。酈嫵捂著臉,瞪向蕭衍。
“酈央央,彆說胡話。”蕭衍的語氣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居然到這個時候了,還要跟他提起出宮之事。
出宮後她要做什麼?重新嫁人?嫁給容謹,或是蕭訣?隻是一想想那個可能,他的心裡就如針紮一般,隱隱作痛。偏她還要反複地紮他。
酈嫵捂著微微泛疼的臉,神情不忿:“我哪有說胡話?不是殿下你自己說當初想過要選謝雲蘭做太子妃?”
蕭衍:“……”
他難得有這樣被噎住的時候。
抬起目光,掃了一眼周圍。夜色深濃,遠處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楓林長道上悠然散步。離得遠,或許聽不見他們的談論,但難保沒有人跟他一樣習武練功,耳聰目明。
蕭衍起身將酈嫵摟住,提著燈,帶著她往彆苑方向走,“我們回去說。”
回去說就回去說。酈嫵氣鼓鼓地跟著他往回走,一路上都不搭理他,隻自己越想越多,暗暗地生悶氣。直到回了他們的院子,走進內室裡,都還不理蕭衍。
蕭衍闔上門走過來,將酈嫵一把圈入懷裡,低頭在她噘起的唇上親了親,笑道:“今日是要跟孤翻舊賬是嗎?”
“我就要翻舊賬。”酈嫵蠻不講理地道。
若是對這個人沒有感情,或許就不會在意。可既然已經動心,連身與心全都一起交付了,又如何能不去在意?
因而今日隻不過是聽到彆人提起一句謝雲蘭,她就已經忍不住越想越多,越想越深,越想越氣了。
蕭衍將自己的披風與酈嫵的披風都解下來,掛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後擁著酈嫵在拔步床前的腳踏坐下。他將酈嫵跨坐在自己腿上,讓她與自己面對面。
抬手在她下頜上捏了捏,“小氣包。”
酈嫵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我就是小氣包怎麼了?”
蕭衍無奈地笑了笑,知道今日這個坎兒如果不說清楚,是絕對過不去了。隻得握著她的手,慢慢道:“最初接近謝雲蘭,有意選她為太子妃,並非出自我自己的本意,而是太傅提起的……”
酈嫵哼了一聲:“你就那麼聽太傅的話,他讓你娶誰你就娶誰。那他如果讓你將我休了,再去娶個跟謝雲蘭一樣大氣的女子,你是不是也要聽了?”
“不會。太傅的話,孤也不會總是都聽。無可無不可、不太重要的時候,自然會應和一下,畢竟是自己的老師。”
蕭衍在酈嫵唇上親了親,被她抗議地推開,他又笑了一笑,接著道:“接近謝雲蘭那回,便是無可無不可地聽了。畢竟在那之前,我不是還沒見過央央麼?哪裡知道這世間還會有如此令我動心的女子?”
年少時的太子,被常年灌輸“妲己禍國”、“烽火戲諸侯”等昏君與妖姬故事,又聽了太傅與先生們各種苦口婆心的諄諄告誡。一邊聽他們說著那些傳聞中的美豔女子都是禍國妖姬,一邊又隱隱好奇到底是怎樣個美法,才能讓人迷惑心智,行為昏聵。
他身為東宮之主,身份尊貴,從小到大見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美麗女子,都不認為她們能讓自己的心性動搖半分。年少輕狂時,也不是沒有覺得那些傳聞太過可笑。
到了快要及冠之時,開始物色太子妃人選。也是聽了太傅提及謝雲蘭的雅名,便有意接近。
以為一生都會按自己所想,一切按部就班,循規蹈矩。
直到遇到了酈嫵……
那是蕭衍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不受控製,第一次冒出許多從未有過的念頭。那些明媚的,想捧來世間所有美好事物贈與她的衝動;以及日漸滋長,陰暗的、不可言說的卑劣妄念……
聽到蕭衍的話,酈嫵也有些好奇:“那殿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