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065·劫(1 / 1)

深淵蝴蝶 小涵仙 9073 字 6個月前

早八點,謝園的傭人已將早餐準備妥帖。

這幾日陽光明媚,冰雪消融,庭院裡隻剩殘雪,雜在泛黃的綠草之間,前幾日池塘還結了一層薄冰,如今也已化作春水,錦鯉遊弋,綠波蕩漾。

易思齡和兩個女兒在庭院裡用早茶,桌子中間劈出一方爐子,底下燒著最原始的炭,聽著火星子偶而炸開的聲音,會覺得暖。

爐上煮一壺普洱和一壺奶茶,鋪了板栗、桂圓、年糕、橘子。橘子皮被烤熟,散發出陣陣清苦的淡香。周外擺著傳統港式早茶,用小竹蒸籠裝著,有流沙奶黃包,排骨,鳳爪,晶瑩蝦餃,燒賣,蛋撻,天鵝酥....

謝錦珠整個人被火爐烤得暖烘烘的,看見謝琮月走過來時,她筷子沒夾穩,一顆蝦餃滾到爐子上。

“大哥!?大哥!”

易思齡和謝錦琦紛紛往後望去。

謝琮月不疾不徐地走過來,頭發後梳,露出他飽滿而流暢的眉骨,深灰色的暗格紋西裝剪裁精良,黑色長大衣罩在外面,顯得那寬肩腰窄的身體越發修長,有一種過分工整的貴重,精確到毫厘,每一個細節都嚴謹,認真,可他從那一片搖晃的翠竹中走來,又透著一以貫之的鬆弛。

那些疲憊,頹廢,狼狽,荒唐都煙消雲散,像一場夢般遙遠和不真實。

此時此刻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謝琮月。

易思齡怔住,不知為何,看著這樣的謝琮月,她居然想流淚。

放下一段感情,不亞於經曆一場剝皮抽骨的痛,她知道是很難的,所以隻是在一旁默默陪伴。幸好幸好,老天爺保佑,菩薩顯靈,這孩子想通了就好。

“大哥!快點來!陪媽媽吃早飯!”謝錦珠也抹了一把鼻子,酸酸地,可很快就歡天喜地蹦起來,三兩步跳到謝琮月身邊,挽住他。

謝琮月瞥她一眼,“今年戰績如何。”

謝錦珠不好意思地推他,然後又親昵地挽住:“你笑我!不過所有人給的紅包都沒有大哥的多!大哥最大方啦!”

大哥今年出手可真是闊綽咧!謝錦珠收到紅包時都嚇了一跳,懷疑支票上多寫了一個零。

謝琮月笑了笑,不置可否。

最大的那份壓歲包其實是給秦佳苒的,但她不要。所以拆成了兩份,一份給謝錦珠,一份給謝錦琦。

謝錦珠若是知道自己拿到的巨額壓歲錢是從秦佳苒那兒分出來的二分之一,估計又要鬨了。

傭人拿來一把藤椅,謝琮月坐下,看了易思齡一眼,笑:“大小姐,早。”

易思齡喉頭發澀,偏過頭,看著爐裡的炭火燒得旺,手指抹掉一滴淚:“早。”

這久違的一聲大小姐,讓她真的落下了淚。

謝琮月生她的氣,所以媽媽也不叫了,大小姐也不叫了,隻疏離地喊她一聲Mia,宛如一道不可跨越的隔閡橫亙在母子之間。

謝琮月輕輕歎氣,拿起那壺正沸的普洱,給易思齡添了一杯,“大小姐,彆這樣。”

易思齡知道不能在兒女面前露出這樣軟弱的一面,但她控製不了,情緒越是控製越是泛濫,“我沒事。”

謝錦珠連忙出來打圓場,“哎呀,都快吃這個蝦餃,味道好好!再不吃就要冷了!”

謝錦琦接腔:“流沙包也好吃!”

易思齡破涕為笑,“你們兩個除了讓我長胖,還會什麼。”

謝琮月夾了一個流沙包放在易思齡碗裡,聲音很清淡:“是我不好,讓您傷心。以後不會了。”

易思齡輕微地點了下頭,“不怪你,阿月,媽媽知道你比誰都難受,不過現在能想通就好,人要振作,不論遇到什麼挫折都不能放棄自己,你那幾天連飯都不吃,才是最傷我的心。你這麼聰明,怎麼能做傻事。”

“是要振作。”謝琮月輕輕笑了聲,語氣和態度都漫不經:“不然怎麼能親手把她抓回來。”

易思齡聞言一頓,“阿月?”

“怎麼?”謝琮月優雅地吃著早點,一雙眼古井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難道還想著她?”易思齡一時間心亂如麻,她越發看不懂自己的兒子,看不懂他要做什麼,想什麼,要什麼。

“自然是要想的。”謝琮月瞥過眼看她,嘴角的笑像一絲黎明時分黯淡的微光,“日日夜夜都要想。”

易思齡背脊湧上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哪裡是想通了,哪裡是放下了,哪裡是要忘掉過去重新開始,他明明比之前更癲狂,更放縱,更癡妄,整個人深深陷入其中不自知。

易思齡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南因寺大師說的那個劫。一個化解不了,隻能拿外物去壓的劫。命中注定的劫。

整個謝家都為此緊張的不得了,緊張了二十年,到今天,易思齡才恍然明白,應讖了。

謝琮月又恢複到從前的樣子,開始工作,應酬,出席各種不同的活動,滿世界出差,行程滿滿當當。隻有瑞叔察覺到謝琮月某些地方的改變,更加沉默也更加壓抑。

“她哥哥叫宋律柏?”謝琮月坐在辦公室,漫不經心地翻看著瑞叔整理出來的資料。

“隻是資料很少,沒有查到太多有用的信息,我派人去他當年做疊碼仔的那家澳門賭場,找到了和他同一批進去的人,都說他乾了兩年就沒乾了,說是運氣好,遇到了一個大老板,就跟著那老板走了。”

“去了哪?”謝琮月彈了彈煙灰,鏡片後平靜的黑眸宛如深淵,一絲光也沒有。

照片上是一個清瘦白淨的男人,穿著賭場製服,一雙眼睛格外漂亮,漆黑如墨,帶著一股原始的欲望,以及不準任何人來犯的凶狠,手中夾著煙,看向鏡頭的一瞬間,被捕捉到。

這是一張偷拍的生活照。

“有說是新加坡,有說是馬來西亞。說不準。”

謝琮月閉上眼,開始回憶起秦佳苒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遇到過的每一個人。他天生記憶力超群,可以說過目不忘,就連很多年前,誰在哪說過的一句話

,他都能記得準確。

一定會有漏洞。

一定有某個漏洞他沒有察覺到。

玉笛般修長的指骨輕輕叩在大班桌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宛如一步一步逼近的腳步。

既然是哥哥,那就是比朋友親密百倍的關係,一定會出現在她的生活裡,不可能沒有痕跡,既然她從來都不提起自己還有一個哥哥,那就是她不願意讓他知道,她在隱藏這個信息。

是誰呢?一個和新加坡或者馬來西亞沾邊的人。

會是誰呢?

就在他思考時,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人。若說是最可疑的,就隻有這一個了。

——“告訴我,他是誰。不說,我們再也不見。”

秦佳苒為了藏住一個人,和他犯強了五十多天。謝琮月驟然睜開眼,拿起那張照片細細打量起來。

不對,從膚色到樣貌到氣質全部不一樣,若非說有什麼相似,那就是那一雙眼睛,漆黑的眼睛,透著一股欲望。

和秦佳苒一模一樣的眼睛,像動物的眼睛。

他曾無數次在心中感歎過,秦佳苒的眼睛是造物者的恩賜,他從沒有見過這般漂亮的眼睛,清澈純淨,又帶著天真的欲望,不是潔白的純,而是一種沒有任何雜質的黑色。

在某種意義上,白是一種純潔,黑也是。樣貌是可以改變的,但眼神無法改變。

“孟修白。去查他那幾天是不是去過蘇城。”謝琮月放下照片,順勢將煙碾滅在咖啡粉裡。

三天後,孟修白從京城飛往蘇城,以及從蘇城飛往新加坡的航班發送至謝琮月的郵箱裡。

孟修白這段時候忙得不可開交,之前因為秦佳苒而耽誤的工作現在加倍報複回來,幾乎壓榨掉他所有的精力和時間。

秦佳苒很懂事,來了吉隆坡也不住在孟家,而是讓孟修白給她找了一間公寓。

她是這樣說的:“哥哥,你在孟家本來就比彆人要難,孟伯伯那麼多兒子,多少眼睛都盯著你,我若是跟著你回去,彆人會怎麼想我呢?而且也不自由啊,不如我一個人住在外面,想吃什麼想喝什麼我自己就能決定,多好啊。”

孟修白頭疼,不太放心秦佳苒一個人住,怕她吃的不好。

“那你多跟我給點錢嘛!我不就能天天吃大餐?”秦佳苒嬌氣地說著。

孟修白簡直是拿她沒辦法,安排了一間公寓給她,因為秦佳苒不喜歡家裡有陌生人住,所以沒有請保姆,隻是請了一個鐘點工,每個星期定點上門打掃衛生。

換了一個地方果然心情會跟著換。

秦佳苒喜歡坐在陽台,抬頭就能看見吉隆坡的地標性建築——雙子星塔,兩座一模一樣的玻璃材質摩天大樓,中間有橫橋連接,像一對牽手的戀人。

一到晚上,兩座摩天大樓會同時亮起燈,夜幕之中,宛如兩條平行的星河,遠遠望去,一眼就能看見。

她想起來港島的星曜酒店,也是這樣亮,就算隔了

好幾條街,隻要一抬頭,就能在眾多巍峨的摩天大樓中找到它。

原來這就是他喜歡“曜”這個字的原因,因為這個字就是他。

秦佳苒看著這方手帕,指尖輕輕碰著角落的字。九歲的她不懂,現在懂了。他要改掉這個名字,是不是就為了斬斷和她這一段萍水相逢的緣。

她不該記得這一段緣分,他也不該記得。

若是都不記得,那一定不會有後來。

日子就這樣平靜安詳地過去,好在大四最後一個學期,學校也不做強行規定,很多同學都沒有回學校,秦佳苒在微信上和導師交流,確定了畢業論文的選題後開始著手準備資料。

畫畫,寫論文,給自己做飯吃,生活簡簡單單,仿佛一切憂愁都沒有,隻是每晚她都會下意識看看天上的月亮。

坐在陽台上,一發呆就是半個多小時。

秦佳苒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孟修白帶她去了一家自助餐廳,那一晚的雙子星塔有燈光秀,從餐廳的窗戶外望去,那燈光如夢如幻,可她根本沒有看,她一直看著那一輪高懸在夜空之上的明月。

比人世間所有的燈,所有的光,所有的霓虹都要美。

“小妹豬,生日快樂。”

孟修白為了慶祝秦佳苒的生日,特意開了一瓶路易十三天蘊。秦佳苒看著那瓶酒,無聲地笑了笑,是他愛喝的酒。

那天晚上,她喝得爛醉,抱著那瓶酒不撒手。孟修白無奈至極,連人帶酒瓶一起打包送回了公寓。

次日醒來,秦佳苒看著桌上的空酒瓶,愣愣地,隨後癡癡地笑出聲。

手機裡收到孟修白發來的短信:【以後是絕對不可能讓你喝多了。】

秦佳苒笑不可遏,她爬起來洗漱,穿戴完畢,抱著一堆書和資料,去了附近的一家網紅咖啡廳學習。點一杯美式,一碟三明治,戴上耳機,就能心無旁騖得打發一整天的時光。

學習到五點鐘,孟修白來接她去吃晚餐,然後去超市買第二天的早餐。選了新鮮的牛排,生菜,西紅柿,芝士,路過面包店又買了一份全麥面包,這才送她回公寓。

公寓處在吉隆坡最繁華的地段,安保性強,前台二十四小時都有人,保安也是一天三班倒,夜晚都會巡邏,公寓的戶型也是一梯一戶,要有指紋密碼才能進入。

送到樓下,秦佳苒和孟修白說拜拜,提著袋子進了公寓大樓,上電梯的時候,她的心臟莫名其妙地墜了一下。

她下意識去壓住胸口位置,看著電梯按鈕亮著的數字四十九發愣,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慌亂是為何。

謝琮月站在客廳裡,沒有撳燈,借著窗外的霓虹和燈光,打量著這座公寓。四十九層的高度,往外望去,倒是沒有其他稀奇的風景,唯有那一對雙子塔格外搶眼。

慢條斯理地在整個公寓中走了一圈,指尖夾著一根煙,也不顧煙味是不是會留在這裡,仿佛是在打上標記。

給這裡的每一寸空氣,打上他存在,他到來的

標記。

在黑暗中欣賞一圈她的新“家”,聞著屬於她甜而清淡的暖香逐漸被煙味染臟,謝琮月冷漠地走到客廳,靜坐在沙發上。

指尖的煙熄滅一根,他就再點了一根,一縷火光暈在他雋冷的眉眼,漆黑的眸裡有一抹明滅不定的暖色。

他就這樣在黑暗中靜坐,雙腿疊著,耐心十足,像一隻蟄伏的獵豹,等待著獵物歸家。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樓道中傳來腳步聲,他才漫不經心抬頭。

門外有悉悉索索的聲音。

秦佳苒把袋子放在地上,先從鞋櫃裡把拖鞋拿出來,脫下運動鞋換上,然後才提起袋子,走上門前,大拇指摁在指紋識彆處,清脆地一聲,門彈開。

開門的刹那,一股濃烈的,熟悉的煙味衝出來,撲了她滿臉。

她的第一反應是屋內有人,她心臟猛地抽縮,血液瞬間逆流,渾身都發燙起來,緊接著,她聞到那煙味中帶著一股淡淡的茶香。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誰的煙是這種味道。因為這種煙是私人訂製的口味,全世界獨一無二。

秦佳苒驟然一頓,滾燙的溫度到冰冷隻需要一秒,她手指發軟,袋子就這樣突突地掉下去,牛排,西紅柿,芝士,面包.....全部滾出來。

謝琮月隔著黑暗,望過去,看見那開了一道縫的門,然後聽見一聲咚。

幾個西紅柿順著那縫滾了進來。

他輕輕笑了笑,不懂她為什麼能嚇成這樣。

就這樣膽小不經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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