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皇上雖未留宿, 但次日還是著人送了豐厚的賞賜過來,其中夾著一卷不起眼的墨寶, 乃皇上親筆所書。
被梁九功鄭重其事地遞到葉芳愉手裡。
葉芳愉也板著臉嚴肅接過,待走到書房,似再也掩飾不住喜悅,手忙腳亂將卷軸放在書桌上一點點展開。
旋即就傻了眼。
隻見雪白的宣紙上,十個大字寫得筆走龍蛇,氣勢無比磅礴, 單就字跡本身而言,可以算得上是葉芳愉穿越以來見過最好的——她特意著人尋來的名家臨摹字帖都沒有這一幅寫得好。
可是再一看內容……“神靜而心和,心和而形全”。
葉芳愉:???
是北齊劉晝《劉子精神》中的開篇前兩句。
因著這段時間門刻苦專研黃老之學的關係,葉芳愉連翻書都不用, 便能準確無誤地說出這兩句話的來源和出處。
她呆滯在原地,對著這十個字看了許久, 仿若不敢置信一般,又退後幾步, 眯著眼睛細細打量,確認再不能從縫隙裡看出彆的字跡了,才怏怏地伸手把卷軸重新收起。
這時候紫鵑端著泡好的茶進來,見她沒有了之前的雀躍, 隨手把皇上禦賜的墨寶插到書桌旁的卷缸之中,有些訝異,“娘娘,不用掛起來嗎?”
葉芳愉搖搖頭, “什麼時候皇上來,再什麼時候掛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綿弱無力,整個人也懶懶地縮進了圓背椅裡, 桃花眸微闔,盯著空氣某處發起了呆。
看得紫鵑欲言又止,想了想,輕手輕腳把茶盞放置在娘娘左手邊的位置,然後陪著站了一會兒,看娘娘還是沒有搭理她的意思,才轉過身,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外頭。
*
與此同時,慈寧宮中。
聽完皇帝的轉述,太皇太後表現得很是詫異,“那拉氏果真是這麼說的?”
難道這世上還真有妃子不愛掌管後宮權勢?
搖了搖頭,太皇太後還是覺得不太可能,便沉吟著又道:“隻怕是在以退為進吧。”
也可能是因為之前延禧宮無端遭受封禁,使得她對帝王無常生出了戒畏之心,不敢再隨隨便便相信帝王的允諾。
“不管怎麼說,她現在膝下養著皇帝你的長子,又曾跟著皇後學過掌事,資曆,經驗,功勞,樣樣不缺。哀家還是覺得,幾位庶妃之中,屬她最合適。”
太皇太後語重心長地說完。
又似乎想起來什麼,“便是為了保清,她也該學著籌謀一二了。”
不然等到來日新的皇後入宮,若是個性子溫和,為人大氣的,想來還能相安無事,可若不是呢?保清到時候要怎麼辦?
想著,手中撥動佛珠的速度越來越快。
那頭皇上也在思索著。
半晌,他重新開了口,“她現在身子不好,朕也不想她過多勞累,不若就將小選之事交給她和李氏,還有……馬佳氏也一起。”
“馬佳氏與那拉氏關係還算不錯。這樣,她們三人既能互相商量,也能互相牽製。”
“從中秋過後就開始籌備,時間門充足也不怕會出什麼岔子,等到明年小選完畢,就能各自賞封。”
說完,話鋒又一轉,“而至於皇瑪嬤先前所說……朕覺得年前太忙,又過於倉促,還是叫她們年後再入宮吧,空下來的這段時間門裡,皇瑪嬤也能再多考校考校。”
日前,太皇太後著人往乾清宮送了兩副女子畫像,皇上就知老祖宗這是在提醒他,該考慮繼後之事了。
冊封新後,他自是沒有意見的。
可在新人入宮之前,他卻有意給舊人漲一漲資曆。
最好能跟著新後的冊封大禮一起,把後宮的規製也徹底定下。
他把這般念頭與老祖宗一說,老祖宗也是極力讚成,旋即便問他心中可有了擬定的人選?
當時不知為何,他的腦海中突兀地閃現出那拉氏的身影。
——總覺得依著她那不靠譜的性子,若是不給個高一些的位分,隻怕將來被人欺負了都找不到地方哭。
於是便遲疑地向老祖宗舉薦了那拉氏,為著謹慎,他還親自去延禧宮問過那拉氏的意思,可誰知這就是個不成器的!
說她胸無大誌都是在誇她了。
皇上隻要一想起此事,心頭還是有一股隱隱的怒火升騰而起。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那拉氏是得上天眷顧之人,與他還有著多年的情誼,之前也是因著他的緣故,才會害她被小人磋磨了那麼久。
這些……都是他欠她的。
皇上在心中連著默念了好幾遍,才覺心頭鬱氣消散了一點點。
清雋面孔上重新展現出和悅之態,呷了一口茶後,扭頭與老祖宗又細細商量起來。
*
沒過幾日,朝堂之上隱隱傳出皇上欲立新後的消息。
眾臣心間門不由得一跳,繼而紛紛思量起來。
誰知還不待他們思量出什麼結果,就聞得內務府那頭已經接到太皇太後的懿旨,命他們開始著手準備新後大婚的吉服。
宮外,赫舍裡家。
索額圖急得滿頭是汗,在書房中來回踱步,嘴裡一會兒念叨著“太子殿下”,一會兒又搖頭歎氣,直說“不成,不成。”
不知踱了多久,才神情陰鷙地停下,身子朝後重重摔進背椅裡,抬手執起毛筆,踟躇半天,一字未動。
最終還是不甘地閉上了眼睛。
赫舍裡氏出了個皇後,出了個太子,想也知道,繼後的人選不會自赫舍裡氏的女兒中考量。
再者,他膝下隻得一女,七歲早夭;大哥噶布喇倒是還有兩個女兒,可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均不到入宮待選的年齡。
旁支,旁支就更不可能了。
……他也不是癡心妄想。
他就是擔心太子殿下。
新後一立,太子殿下要怎麼辦?
他光是一想,便覺得痛入肺腑,恨不得衝進宮給皇上磕頭,求著他晚幾年再立新後。
書房之中,一時隻能聽到燭火跳躍的輕微劈啪響,許久,才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聲,似攪入了無儘的愁思。
同夜,納蘭府中,明珠面色微沉,與左右幕僚商討至後半夜。
最終定下計策,這段時間門死死盯住索額圖!
他太了解索額圖了。
皇上欲立新後的消息一經傳出,所有朝臣中最為慌張的便是索額圖。
而他那個人一向膽大又跋扈,若是被他打聽出來新後的人選,說不得就會膽向惡邊生,趁著新後還未入宮做什麼手腳,以期望能拖延住皇上立後的步伐,給宮中的太子殿下留出更多成長的時間門。
“納蘭大人,小人已經查實,鈕祜祿氏,佟氏,瓜爾佳氏,索綽羅氏,這四家都有適齡的格格,家世也都是一等一的顯赫,若不出意外,新後必定出自這四家之一!”
有個留著山羊胡須的幕僚出列,朝明珠拱了拱手,信誓旦旦說出這麼一句話。
明珠幽深的眼神旋即看向他,“哦?”
“那你的意思是……”
幕僚言簡意賅地回複:“不若也派人盯緊這四家的格格,免得她們遭受什麼意外。”
至於什麼意外,在場之人皆心知肚明。
明珠摸著胡須思考了片刻,“不必,隻盯緊鈕祜祿氏一家即可。”
佟氏是皇上的母族,瓜爾佳氏的根基不在京城,而索綽羅氏與鈕祜祿氏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明珠很快就猜出了新後的人選,又道,“我能想到的,索額圖必定也能想得到。”
“其實這個時候,最好的策略就是入宮,或以侍奉太後之名,或入宮小住……”
偏偏皇上是半點也沒有提及。
想到這,明珠略微有些遺憾,繼而回過神,淡淡吩咐了幾句什麼,幕僚們紛紛拱手應是,又一一告退。
*
這廂,後宮之中也有人陸陸續續收到了內務府傳出的消息。
納喇庶妃再一次著急得顧不上自己的肚子,從後殿一溜煙幾乎是小跑著進了葉芳愉的寢殿,看得她一陣心驚肉跳,“你這是怎麼了?”
說完,急忙下榻去扶納喇庶妃。
納喇庶妃圓潤的小臉已是憋得微微泛紅,身體顫抖著,抓住葉芳愉的手腕不肯放,“姐姐,你,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葉芳愉把她扶到榻邊坐下,一邊拍背順氣,一邊拿出帕子給她擦汗。
納喇庶妃卻是一把將手帕搶過,在臉上胡亂擦了幾下,而後深呼吸幾口氣,才微喘著說道:“就是,皇上要立後的消息!”
葉芳愉:“嗯,自然是聽說了的。”
她的表情和姿勢都淡定無比,說完以後走到另一邊施施然坐下,給納喇庶妃斟了一杯溫水,“我得到消息還比你早一日呢。”
“主要是,這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我們不是都知曉,皇上遲早要立新後的麼?”
許是被她輕鬆的姿態感染,納喇庶妃一時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她睜著眼呆立了半瞬,方緩緩回過神,“哦,原來是這樣……”
心神重新安定下來,隻覺胸口梗著的那口氣也順了,頭腦也不昏了。
她拿起溫水徐徐喝了起來。
正在這時,杜嬤嬤匆匆進來稟報,說是穩婆和奶娘都找好了,正在院子裡候著呢,請二位娘娘出去看一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納喇庶妃的眼睛倏地又亮了,“姐姐為我找的?”
葉芳愉含笑點頭,“要出去看看嗎?”
“那自然是要的呀!”說完,納喇庶妃費力地起身,扶著葉芳愉的手一點點往外挪去。
院子裡,杜嬤嬤早已貼心的在陰涼處放置好了兩張圓背椅。
葉芳愉先扶著納喇庶妃在她那張加了厚厚幾層軟墊的椅子上坐下,方才轉過身,一雙桃花眸清潤而又有神,簡單梭巡一圈以後,一邊落座,一邊姿態隨意地揮了揮手,“開始吧。”
杜嬤嬤便手捧一本冊子,從左到右,一一唱和出那人的姓名和籍貫,再由那人出列,介紹一番自己過往的經曆和所會的技能。
葉芳愉和納喇庶妃聽得十分仔細,時不時還問詢幾句。
花了足足半個多時辰,才堪堪定下四個穩婆和四個奶娘的人選。
選完了還要上報給慈寧宮,由慈寧宮的老嬤嬤們出面,一一檢查過她們的身體,以及她們從宮外帶來的東西,確認所有一切都毫無問題了,才會把她們送到延禧宮來候著。
葉芳愉把這一套流程細細說與納喇庶妃聽後,兩人便乖乖地在延禧宮裡等待消息。
不過兩日,慈寧宮那頭就有了結果。
葉芳愉與納喇庶妃定下的八人中,隻有兩個奶娘能用。
--那四個穩婆裡,要麼接生手法有問題,要麼虛報接生經曆,還有一個則是信了□□,明面上看著沒有什麼事,實際上神神叨叨的,一入了夜就會朝著天上不停跪拜,跳詭異的舞蹈,將最後一個沒問題的穩婆嚇得差點掉入井裡,次日就發了高燒。
至於另外兩個奶娘,則是被查出家裡有賭鬼,日後容易被人收買,於是被老祖宗做主剔除。
葉芳愉:“……”
她運氣怎麼就這麼差?
面前蘇麻還在捂嘴偷笑,說出的最後一句話,直接戳到了葉芳愉的心窩子上,“老祖宗派人查過了,先前被娘娘淘汰的那四個穩婆和其餘奶娘,都是老實可用的,已被老祖宗做主召回,待明日驗過身體,核實沒有問題後,便會送來延禧宮了。”
葉芳愉聽完還是面無表情,眼神呆滯。
可她懷中的胖兒子卻不是很安分了。
像是什麼腹黑因子被激發,睜著烏黑的圓眼睛聽蘇麻說完話以後,便十分專注地看向葉芳愉,直把她看得整個人都羞惱了起來,伸手戳住小娃娃怕癢的腰側,惡聲惡氣威脅道:“看什麼!”
小娃娃先朝她甜甜笑了一下,然後不疾不徐開口:“額娘好厲害呀,專測壞人!”
“原來隻要被額娘看中的,都是壞人!”
“噗嗤”蘇麻終於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葉芳愉捂住被胖兒子紮了心的胸口,面色逐漸難看。
想……想打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