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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今年十九歲。
他的人生與他手中的那把刀一樣, 都是一種亙古不變的漆黑,似乎沒有什麼能讓他改變、他也從未想過要改變什麼、掙脫什麼。
他的背上肩負著永恒的責任, 除卻仇人的血之外,他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能要。
他的父親叫做白天羽,母親叫做花白鳳。
他的父親早死,他是被母親養大的。
按理來說,他應該姓白、或者姓花,自小到大,他所接觸到的人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姓傅的, 那他為什麼會姓傅呢?
這問題的答案也很簡單,傅紅雪自小就很明白。
他的父親白天羽,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之上最負盛名之人, 是鼎鼎大名的神刀堂的主人,是難得一見的英雄。
然而英雄的末路,往往是殘酷而可怖的, 也往往充滿了小人的算計。
十九年前,梅花庵下。
白天羽被三十名殺手埋伏圍攻,在連殺二十三人之後,力竭而死。
那是個賞梅的冬日, 大雪紛紛揚揚,而白天羽與殺手們的血,則將皚皚白雪染成紅色。
也正是那一天,傅紅雪出生了。
“為雪被染紅的那一日複仇”。
這便是“傅紅雪”這名字的來源了。
名字乃是跟著人一輩子的東西,寄托著父母對孩子最深切的期盼,花白鳳對他的期待很簡單,那就是你長大了之後, 要為父報仇,倘若你完成不了這件事,那麼你就根本不配為人,不配為我的兒子!
傅紅雪就是一個從小生長在複仇火焰之中的人,他的皮、骨、肉,當然也已完全被這火焰給燒透、燒焦了,有時他會覺得自己不太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具焦黑的骷髏。
他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份責任,真心實意地認為這責任是他應該背負的,是他這輩子一定要完成的事情。
但很可惜,他是個跛子,自小就跛了,而是身上還患有一種很嚴重的病,一旦病發,便會渾身止不住的抽搐顫抖,形如廢人。
他的母親痛恨他的殘疾,他自己也痛恨這樣的自己。
今年,他終於學成,終於得到了他父親曾經用過的那把魔刀,也終於踏上了複仇之路,來到了他的仇人馬空群所在的邊城。
進邊城的第一天,他遇到了葉開。
進邊城的第一天,他見到了馬空群的手下花滿天。
他根本就沒理會這人,目不斜視、冷漠地走掉,用身上的銀子租了一間又小、又破的屋子,然後在屋子裡劇烈的病發,渾身的肌肉都控製不住,痙攣、強直、倒地顫抖、口吐白沫。
他甚至已經自己要死在這一次的病發之中了。
他死死地咬著牙,強忍著撐過去,總算好一點之後,眼前忽然一白,下一秒,他便進入了……地獄?
地獄裡果然是冰涼的,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陰風在他周身陣陣吹著,隻令他被冷汗所浸濕的衣衫緊緊的貼在脊背上,一陣一陣的發冷,面前是地獄之中狂熱的惡鬼,與那種儘力的、似乎要將人世間全部之惡意都釋放出來的嘶吼聲,嘶啞、難聽、可怖至極,隻好似要把人的耳朵都給震破、隻好似要將人的腦子都要完全攪碎!攪碎!
地獄竟是這幅模樣麼?
他未能完成複仇的事業,就這樣因為先天的疾病而死,所以老天要詛咒他、母親也要詛咒他,才讓他墮入此地,萬劫不複麼?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慘白慘白。
傅紅雪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蒼白的面上不住有冷汗留下,他很虛弱、他仍然很虛弱,手中卻依然緊緊地握著那把刀,這動作似乎已融入了他的血肉裡,讓他永遠都不會放開那把刀,他後退一步,發現背後便是門,於是他忽然發力,奪門而出。
他雖然是個跛子,卻是個輕功非常高的跛子,因此他一動起來,隻宛如一片殘影、一道黑色的閃電,自這扇門中搶了出去。
門外有人驚叫一聲,厲聲道:“抓住他!”
傅紅雪剛剛自病痛中掙紮出來,又突然遭遇了這種奇異的變故,整個人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處在極度的疲憊之中,他搶出門外,隻來得及匆匆一掃。
這裡是個院落……一個很奇怪的院落,周圍也很奇怪,好亮……明明是黑夜,周圍卻都是亮得,遠處也是亮的,有些奇異的高樓之中,燈火像是星光一樣。
但他已無暇多看!隻順勢躥起,搶進了條幽黑的小巷之中,這或許是無意識的行為,亦或許是他下意識地認為,隻有在漆黑的地方,才能讓他感到安全……
一縷輕煙緊追不舍!
傅紅雪搶進巷中,巷中卻已有人等候,他的身子驟然停住,冷冷地瞧著前後將自己包圍起來的二人。
一開始就在這巷子裡守株待兔的,是個有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衣著一如這“地獄”之中的人,袖子和褲腿都很短,製式古怪,露著胳膊和腿。
而剛剛那追來的一縷輕煙,則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衣著打扮與這胡子男人不甚相同,卻一樣的古怪。
他剛剛追來的時候,傅紅雪都沒有聽到身後有人,他落地時,傅紅雪也沒聽見他落地的聲音與呼吸的聲音,這說明他的輕功與內力,都已達到了一種極高的水平。
傅紅雪也是輕功高手,他能立刻判斷出,這人的輕功遠在自己之上。
——他現在已經明白了,他沒有死,此處也不是地獄,這些人也都是活人,不是惡鬼。
可是……倘若不是地獄,此處又是哪裡呢?
他明明身在邊城,這裡卻絕不是邊城,他明明一個人待在他所租住的那間屋子裡,這裡卻和那間屋子絕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他隱隱感覺自己遇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腦子裡卻有些昏昏沉沉,方才發病時的虛弱依然包裹著他,隻令他的大腦無法有效的去運轉和思考。
但,無需運轉和思考,他也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
方才他搶出那間屋子的時候,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女人說“抓住他!”
這兩個人就是來抓他的。
傅紅雪握緊了手中的刀,蒼白的手背之上,已迸起了條條青筋。
這初出茅廬的少年人抬起了眸,冷冷地盯著自己面前的兩個人。
漆黑的衣裳、漆黑的刀、還有漆黑的眼眸,黑得近乎發亮!
他隻冷冷道:“讓開。”
追上他的人,自然就是楚留香和陸小鳳。
方才的事情,當真是電光火石,那一瞬間,門內有人閃出,一點紅幾乎立刻動了,一隻手拉住秦蔻,就已將她搶到一邊護起來,連一根頭發絲都沒露出來。
秦蔻又驚又疑,隻瞧見一道人影迅速閃過,她當然知道決不能放任這人走掉,因此躲在一點紅身後,下意識地喊了一句:“抓住他!”
他們當然是不必等到秦蔻反應過來之後再動手,事實上,早在秦蔻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楚留香便已飛了出去,綴在這人身後,陸小鳳瞧出了他要走那條路,已自牆上飛出去,去堵他的去路。
而花滿樓的動作也很快,他的心也非常細。
屋外很熱,大部分人都在裡頭看演出,工作人員也多在室內,注意到這變故的人不多,但屋外仍然有兩個工作人員在,花滿樓第一時間便動了,在這二人還來不得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就已飄然而去,手指一點,點中了這二人睡穴,又伸手一扶,將他二人扶到了附近的折疊椅上坐著,還順便幫他們倒了杯水,放在桌上。
這一番配合,實在是天衣無縫,力圖將影響降到最低。
當然,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把這黑衣少年給帶回來,他看上去實在激動得很、驚恐得很。
這件事交給楚留香和陸小鳳去做,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傅紅雪站在巷子之中,握緊了刀。
他其實到現在為止,還從來都沒有殺過一個人,但出刀與收刀,他卻已練習了無數次,直到他的母親滿意,直到他的母親的眼睛之中閃出亮光,認為他可以去殺死他的仇人。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抓他?他們是不是馬空群的下屬?這一切是不是馬空群所布置下來的陰謀?
他不知道,但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沒有人能擋他的路。
所以他冷冷地警告他們讓開。
但這兩個人也沒有動。
那個身形高大、輕功與內力都絕佳的男人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道:“你似乎太緊張了些。”
那個留著兩撇奇怪小胡子的奇怪男人也歎了口氣,神色奇異地道:“其實這也是沒法子的,不管是誰,倘若剛來時聽到那種聲音、看到那種畫面,都會緊張的。”
他說的就是那個極具個性的金屬核樂隊了。
說句實話,剛剛他們聽完秦蔻所在的樂隊的時候,楚留香還頗為感歎、頗為肯定地表示了一下:“這地方的歌舞都很有人的個性,這是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然後下一個樂隊登場,用狂亂的嘶吼開場。
當時的陸小鳳:“…………”
他扭頭就問楚留香:“你現在還覺得極具個性的歌舞很好麼?”
阿楚哥苦笑著摸鼻子,試著欣賞了一下,然後果斷撤退,不為難自己了。
而假如他們一開始穿越過來遇到的就是這個,那恐怕……恐怕……
要麼是覺得自己死了,這是下地獄了,要麼是覺得這是什麼神秘可怖的組織在進行什麼神秘可怖的儀式……吧?
當然了,倘若是陸小鳳和楚留香這樣喜歡追逐危險的人,恐怕第一反應不會是跑,而是找兩個棉花把耳朵塞上之後來探查一番。
無論如何,這件事實在不能怪這個跑出來的少年。
但這少年的警惕心實在很強,而他的狀態……又實在算不得好。
楚留香早已經看出,他面色蒼白、嘴唇發抖、額頭還餘有密密麻麻地冷汗,顯然是剛剛經曆過什麼極大的痛苦……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隻道:“我們沒有惡意。”
傅紅雪不說話,也不動。
楚留香又溫聲道:“也許你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件事說出來,恐怕你絕不會相信,但事實的確如此。”
傅紅雪仍然不說話。
他是個很英俊的少年,卻也是一個非常難搞的少年。他的嘴唇很薄、眼神很冷,像是雪山之巔的積雪,亙古不變、永不融化。
他冰冷的眼神之中,倒也不是連一丁點情感都沒有,但自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卻不是溫情,而是悲愴、痛苦與憤怒。
而現在,他正是用這種眼神冷冷地瞧著楚留香。
楚留香歎了口氣,已意識到這少年過去的經曆一定非常痛苦、他的精神與肉|體一定已快要到了崩潰的邊緣,但他依然在壓抑、壓抑、再壓抑。
否則對一個江湖人來說,在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攔住不讓走,那應當是說拔刀就拔刀吧。
但他沒有。
很好,最起碼不是個壞人。
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捕獲他了。
他隻歎道:“看來你決計不肯停下來,聽我好好解釋了。”
傅紅雪握刀的手力道又重了幾分。
他仍然一個字也不說,但他的態度卻已證明了他的想法。
楚留香笑道:“那就實在沒辦法了。”
然後,他就動了。
他的身形似乎已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比煙更輕、比閃電更快。
輕功當然是飄逸的,然而在施展出這樣令人目眩神移的輕功絕技時,當然也要調動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令發力與控製都極其精準。穿古裝時,人的身體都是被遮起來的,倒是不太顯,但如今楚留香穿的卻是薄而貼的絲綢襯衫,於是他動起來時,便顯得像是一隻極具捕獵技巧的公獅,極富力量、又舉重若輕。
這就是踏月留香的盜帥。
浪漫、溫柔、冷酷、決斷。
陸小鳳沒有動,因為他知道楚留香可以得手,於是就隻是懶洋洋地站在那裡,欣賞著這位百年之前的傳說人物。
傅紅雪隻覺得一陣極其奇妙飄逸的香氣鋪面而來,隨機,便是一隻手伸向了他的前胸,傅紅雪動作很快,側身一避,又反手用刀鞘抽了過去,楚留香輕笑了一聲,笑聲之中又似乎有著歎息。
傅紅雪這一抽,當然也被他極其奇妙的步法所避開。
二人在片刻之間,便已交起手來!
然而傅紅雪的魔刀卻並沒出鞘,因為他早已經看出,這男人身上的確沒有殺意,出招也根本不曾朝他的要害下手。
所以他當然不會出刀。
十招過後,楚留香忽然已到了傅紅雪的身後,他淡淡道:“你似乎學過轉移穴道的功夫?”
傅紅雪沒有說話,一刀鞘朝他肩上抽去。
楚留香的身形忽然又轉到了他的身前,溫聲道:“不過剛巧,我也學過,那麼……先睡一會兒吧,待會兒見。”
說罷,他的兩根修長手指忽然如閃電一般,點在了傅紅雪的身上,傅紅雪眼前一黑,徹底陷入了深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