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離(1 / 1)

在阮洛睜開眼的同時,傅瑜就收起了環住阮洛的手臂。

他坐直身體起身,趁阮洛還在失神,大長腿跨出三米開外。

宋祈把懷裡的方案冊子放在床頭櫃上,推著眼鏡斜覷了傅瑜一眼:“你倒是自覺。”

傅瑜在阮洛轉頭朝他望過來時,轉身出了病房。

他關了門。

背過身靠著門框,夾了跟煙在手裡,不準備點,隻是夾著。

好不容易醒來,看見他掃興事小,再引起應激就太傷身了。

哪知他前腳剛出,還不到一分鐘,宋祈後腳也跟了出來。

宋祈硬著頭皮跟傅瑜大眼瞪小眼:“人是醒了,情況不對。”

“哪裡不對?”

宋祈點了點太陽穴:“這裡不對。”

傅瑜眉頭一皺,把煙丟進垃圾桶,轉身步入病房。宋祈緊跟進去。

病房安靜極了。安靜到能聽到窗外的徐徐風聲。

阮洛孤單單坐在床邊,愣愣仰望窗簾後隱隱約約的掠影浮光。

他身上的條紋病服是傅瑜給他擦身後換的。

明明是男士小碼,穿在他身上卻鬆鬆垮垮,裹不住瘦削肩膀。他隻不過坐的斜了一些,左肩病服就順勢滑在肩頭,露出過份蒼白的皮膚和大片鎖骨。

阮洛雙腳垂在地上,兩手按著床沿,天鵝頸緊繃,薄唇微張。神情十分迷茫。

察覺到走出去的人又進來了,阮洛飛快地扭過頭。

目光落在傅瑜臉上。

然後——

他重新爬上了床。

雙手抱住膝蓋,把自己團了起來。

同時飛快拉起被子,裹住自己的大半個身子。

仿佛縮慢一點,傅瑜就會變出青面獠牙,撲上去把他的腳指頭啃掉。

傅瑜:“……”

傅瑜克製著火氣,扭頭對宋祈語氣平靜道:“再敢喊我嚇他,我把你嵌牆上。”

宋祈摸摸鼻子:“是那五根特級抑製,讓我矜貴的老板失去風度的麼。沒嚇他。叫你進來是因為阮洛的確出了問題。他不認得我,也不認得自己。”

宋祈抬頭看了傅瑜一眼:“怕你是他的身體記憶。知道怕你並不能說明他的腦子沒問題。不信你上前問問,他認不認得你。”

傅瑜看向阮洛輕聲征詢:“我可以過去麼?如果你說不,我不會走向你。”

阮洛把被子拉得更高了,隻露出兩隻眼睛打量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不。

隻是黑曜石般明晃晃的眸子裡,起了一層霧氣。

傅瑜就道:“我不過去。”

宋祈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黃鼠狼扮上癮了吧。你聽病人的,還是聽醫生的?”

宋祈的表情簡直像是被狗日了。

他起身從方案冊裡抽出一本,留在床頭櫃,把剩下的方案全部抱在懷裡。一邊走一邊道:“這種情況就隻剩下一個方案了。得儘快體檢我才能判斷原因。你先哄著他吃點東西。放心,他怕你隻是身體記憶,他自己都不知道怕你什麼,他在你身上的ptsd源暫時斷掉了。也就是說——在想起你之前,他不會對你應激。”

宋祈走到門外的時候歎了口氣:“這種情況下你根本不適合做他的護工。你得好好處理。若處理不好,清醒後,他會因順從過你,產生強烈的自厭情緒,這種情緒會讓他送自己下地獄。比應激可怕的多。”

“我會注意。”傅瑜道。

宋祈是不信的。所以他臨出門前,悲憫地看了阮洛一眼。

他在心裡默默地對阮洛說著對不起。

他說對不起他隻是一介凡人,無法從魔鬼嘴裡救出獵物,他也怕魔鬼。他隻能儘到一個醫生的責任,救死,扶傷。他做不了救世主。

宋祈走後,傅瑜輕聲問阮洛:“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阮洛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傅瑜又問:“給你倒杯溫水好不好?”

阮洛終於有了反應,他輕輕點了點頭。

傅瑜起身端了杯溫水,試探著遞到阮洛面前。

阮洛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接住了。

就在傅瑜覺得阮洛已經拿穩了,正要抽手的時候,阮洛忽然問他:“是你在給我數羊麼。”

傅瑜低頭看著他:“是。”

在察覺到阮洛因為他的靠近,而有些細微發抖時,傅瑜後退坐在護工椅上。

阮洛看著傅瑜,沉默了。

一個會在他睡覺時候,給他數羊的人,對他應該是不錯的,可他為什麼會這麼怕他呢。

他有意識的時候,都聽他數到三百隻了呢。

阮洛終於鬆開了被子。

他抱著暖暖的水杯,探出半個身子看傅瑜:“你知道我是誰麼。”

傅瑜沉聲:“我知道。”

阮洛明明迷茫得很,甚至怕他怕的發抖。可是表現出的情緒,卻從容得體。似乎不想讓人看穿他皮下的無助。

在傅瑜回答他後,他甚至優雅地朝傅瑜點了點頭。

傅瑜看著他,看他明明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沒忘記骨子裡的孤傲,心尖像是被鈍刀子剌了一下。

阮洛抿了口水:“你跟我很熟麼。”

聲音也在力持平靜,喝水的姿勢也優雅的像隻努力昂著頭的小仙鶴。一小口一小口的。可明明嘴皮都乾巴了。

傅瑜:“……也許是的。”

“那你可以送我回家麼?”阮洛一隻手提著水杯,一隻手放在膝蓋上撐著臉,看著傅瑜:“我想不起自己的家了。”

傅瑜一時之間沒有答出這個問題。

就聽見阮洛聲音小了一些,帶了一點鼻音:“是不是我沒有家。”

傅瑜想到那對賣子求榮的男女,眼神暗沉的嚇人。

如果阮洛說的家是指父母給他的家。

那他的確沒有了。

但傅瑜卻道:“你有家。”

阮洛笑了。

這是傅瑜第一次看到阮洛笑。

饒是他閱人無數,見慣世間無數金甌美色。可他看見阮洛的笑容時,還是愣住了。

阮洛再一次問傅瑜:“你會送我回家麼?我不喜歡這兒。”

傅瑜看了阮洛許久。

阮洛嘴角的弧度是刻意勾起來的,笑意不達眼底。眼底隱秘的情緒是相反的,是不知所措,是惶惶不安。

他一眼就把阮洛看透了。

阮洛還在怕他,怕的不行,卻也隻有他。

傅瑜想了片刻,認真地說:“我會的。記住你叫阮洛,我叫傅瑜。傅瑜會帶阮洛回家。”

“是精神疾病,即心理學上所說的‘解離症’。”

一周後,在一個傅瑜哄著阮洛睡了的午後,宋祈站在門口招手把傅瑜叫到辦公室,給他看阮洛的體檢分析表。

“身體各項指數都不達標,太弱了,不過這方面問題不大,我整理了調養建議和注意事項。有了這些,哪怕你現在帶著他出院都行。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性體特征方面,他腺素嚴重紊亂,是過度使用抑製劑所致……我猜是你的功勞,不能給他用抑製劑了,再用他就廢了;然後,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什麼。”

宋祈第一次用一種嚴肅認真的表情凝視傅瑜,語氣裡沒有嘲諷也沒有揶揄:“‘解離’是一個人精神世界崩毀時,身體自救的最後一道防線。他的‘解離’狀態會持續2-3個月。三個月過後,他會變得像以前一樣,怕你,恨你。最重要的是:他會恢複對你的應激反應。”

說到這裡,宋祈坐直了身體:“所以,傅瑜。你看在他已經被你玩得這麼慘的份上……過了這三個月以後,放他自由吧。否則他真的會死。”

宋祈推了推眼鏡,抽出一頁報告:“五羥色胺,嚴重缺失。傅瑜,他有抑鬱症。逼太狠,他會自殺的。”

傅瑜把報告單疊放在厚厚的病曆資料上。

他的語氣裡沒有任何情緒,像是沒有聽到,又像是其實早已經知道:“辦理出院手續。”

宋祈掏了掏耳朵:“什麼?”

傅瑜抱著一遝資料起身,居高臨下掃了宋祈一眼:“既然可以走了,我要帶他回家。他不喜歡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