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1 / 1)

宋祈和樓層特護交待完事情,轉身走進阮洛的病房。

一進去,宋祈就皺眉盯住天花板:“你把天花板的大白燈關了?”

他指著在牆壁上努力發光的一條昏黃燈帶:“開個螢火蟲。這麼嗜暗,你彆是個吸血鬼吧。”

問完發現傅瑜在打電話,他就閉了嘴。

站到床邊低頭看阮洛,視線掃到阮洛眼睛的時候,心頭忽地一跳。

一個挑戰他認知的念頭在腦袋裡炸開——

哇靠!這家夥不會是在保護阮洛的眼睛吧!

阮洛在昏暗環境待了三年,的確難快速適應普通強度的光照,如果不保護好,會對眼睛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傷。

宋祈是個醫生,他都沒在第一時間考慮周到,給到病人防護。

反倒是傅瑜,這麼周全地替他的被害人考慮,一點都不像他了……

宋祈在房間踱了一分鐘的步,來來回回從不同視角端詳著傅瑜。

他覺得這隻給雞拜年的黃鼠狼,對阮洛的關心不像是裝的。

可是他不信。

正轉身離開,就聽傅瑜掛了電話對他說:“我要給阮洛做個全身體檢。什麼時候能做?”

宋祈推了推金絲邊眼鏡:“他醒了就行。不過他情況特殊,我需要先出幾個方案給你看。”

他聲音裡不無戲謔:“你雖沒為他舉辦過婚禮,也沒把他帶出去見過人。可畢竟是領了證的,終究是他的責任人。選定的方案需要你的簽字。”

宋祈走後,剛剛的樓層護工推著個手推車敲門進來。從車上拿下五根又粗又長的針筒:“傅先生,宋醫生讓我拿給您的alpha特級抑製劑。他說看您自主壓製太辛苦,就先調配了庫存的給您用著,定製的一天之後才能給到您。這裡是五針,您是頂級alpha,藥效會被削弱很多。如果您一天打上一支,能壓製一天。或者一次打上五支,能壓製一周。您看怎麼選,需要我幫您推麼?”

“不需要。”

特護笑了笑,推著車子離開了。

傅瑜給自己連推五針,有些疲累。他懷疑宋祈在坑他,但他不在乎。

推完針,他從西裝口袋摸出一盒煙。

他沒有煙癮,隻是抽煙能使他平靜。

他出去的時候,把他放在大衣口袋阮洛的日記本拿上了。

他坐在沙發上點著了煙。

抽了一口,吐出一股濁氣。煙火在手指之間明滅,他翻開了阮洛的日記本。

第一頁:“堅持一下。”

字跡清秀,工整,筆力用得很輕。但紙頁上有手指的抓痕,像是阮洛在痛苦裡寫下的。

第二頁:“堅持一下。”

第三頁:“再堅持一下。”

……

傅瑜耐心地一頁頁翻著,翻了大約13,都是“堅持一下”,或“再堅持一下”。

和傅瑜想的不一樣。在翻開之前,傅瑜以為日記本裡都是他所受的傷痛。可是關於傷痛,關於那個虐待狂,阮洛在他的日記裡隻字不提。

他不提恨意,不提苦難。隻寫“堅持”。

就這麼“堅持”了13,在大約23厚度的第一頁,傅瑜看到了不同的內容。

這一頁寫著:“今天發燒了,我很冷。但是我看見爺爺了。我知道這是幻覺。如果幻覺能讓我看見爺爺,請讓我發燒久一點。”

傅瑜手指一顫,指間煙灰簌簌而下,落入沙發的暗影裡消失無痕跡。

傅瑜繼續往下翻,仍有“堅持一下”夾雜紙頁之間,但字跡已經不再工整,筆力也比從前用力。

開始出現“我的出生是不是一個錯誤”這樣的字眼。

繼續翻,傅瑜看見有一頁寫著:“分不清有沒有在活著,我又看見爺爺了。還看見花園,飛鳥,和太陽。我很久沒曬過太陽了。以前我很期盼出現幻覺,期盼看見一點熟悉的東西。但現在幻覺也無法使我有開心的情緒了。”

傅瑜的指尖在這一頁停留了很久。他忘了抽煙。

剩下的頁數不算多,他愣怔之後又開始翻,然而隻往後翻了四五頁,他的手指又停住了。

那一頁隻寫了八個字:“想死。但爺爺怎麼辦。”

時間仿佛停止。

窗外有風聲鳥鳴,還有陽光透過窗牖灑過來,就灑在阮洛的日記本上。

那兩個字在陽光裡緘默。

但傅瑜隻聽見日記本裡呼嘯著的風聲和雨雪。

再往後沒有了,還有幾頁空白沒有寫完。

傅瑜陷入沉默。

直到香煙燃上煙頭,燙上了他的手指。他才低下頭,朝被燙紅的指縫淡淡地看了一眼。

傅瑜回到病房,從套房裡間的洗浴室燙了個毛巾,端了盆熱水,仔細地給阮洛擦臉、擦身體。

給阮洛蓋好被子後,他捏著眉心,靠坐在阮洛床頭的護工椅上閉起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想事還是在閉目養神。

打電話那會兒被他輕拍著哄好的阮洛,才安靜一會兒,又開始不安地囈語。

傅瑜身體前傾,一隻胳膊肘撐在阮洛枕邊支頤而坐,一隻胳膊隔著被子把阮洛虛虛地摟住了。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著阮洛,生澀地安撫。他低語道:“阮洛,喜歡小羊麼?給你數羊。一隻小山羊,兩隻小山羊,三隻小山羊……”

病房的窗簾在阮洛入住進來時,就被傅瑜給拉上了,隻留了半道薄薄的紗,能透入一點熹微的陽光,為病房帶來一些生氣。

整個環境昏昧極了。

宋祈額頭冒汗,抱著一遝打印版的ppt方案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讓他下巴脫臼的畫面——

一個身高一米九的寬肩大長腿,憋屈地坐在並不寬敞的護工椅上,聲音低沉地在那數羊:“三百二十一隻小山羊,三百二十二隻小山羊,三百三十三隻小綿羊……”

給予宋祈的衝擊力,相當於看見叱吒風雲的維托·柯裡昂教父,騎在搖搖晃晃的小馬駒上,對他唱:“爸爸的爸爸叫什麼,爸爸的爸爸叫爺爺……”

宋祈頭皮發麻,不忘糾正道:“根據規律學,我判斷第三百三十三隻應該也是小山羊。”

傅瑜睜開眼,緩緩望向宋祈。

望得宋祈原地打了一個寒顫。

宋祈最怕傅瑜這樣看著他了,正當他想打個哈哈,把方案放下暫行遁走時,一個很輕的動靜替他吸引了傅瑜的目光。

宋祈順著聲音,看著在傅瑜懷裡睜開眼,虛弱地輕咳的阮洛,如臨大赦般鬆了口氣,走上前道:“總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