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刀鞘出(四)(1 / 1)

“世子,這邊請。”

夜色闃然,韓府管事提燈引著謝琅來到韓府書房內。

“世子在此稍坐,閣老馬上就到。”

管事道,並吩咐仆從奉上盞熱茶。

“有勞。”謝琅展袍坐下,環顧四周,隻見書房布置古樸典雅,甚至可稱得上樸素,唯獨窗台上擺著幾盆品相名貴的蘭花。

不多時,韓蒔芳穿著件燕居常服走了進來。

謝琅起身,要行大禮,被對方及時扶住:“不必多禮,我與你父親已經有許久未見,他身體可還好?”

“勞閣老掛念,一切安好。”

兩人坐下,韓蒔芳道:“你的來意,本輔已經知曉,你放心,既是你父親讓你過來,此事本輔必定會鼎力相助。”

謝琅沒料到對方答應得如此痛快,沉吟須臾,道:“之前是末將失禮,沒有及時拜會閣老,還請閣老勿要見怪。”

“這不怪你。衛氏一手遮天,裴氏橫行霸道,許多事,本輔也是力不從心,且朝中素來忌諱閣臣與邊將私相往來,咱們不見面,倒是好事。且以你父親性情,此刻怕也是萬不得已,才教你來拜會本輔。”

謝琅點頭。

“閣老明察秋毫。”

韓蒔芳歎口氣:“戶部的情況,想必你已有所了解,各地災禍頻發,戰亂頻起,四面八方都是要糧的手,本輔眼下雖兼理戶部事務,也不過是管著一個空衙門罷了。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把本輔撕成八片,戶部也拿不出那麼多糧食來。邊將們覺得在前方流血流汗,為國奮戰,朝廷卻連讓他們吃飽肚子都做不到,心裡有怨氣也正常,可陛下又何嘗容易。邊將隻需對麾下將士負責便可,陛下卻是要對天下萬民負責。這不,聽說邊將鬨事,堵了戶部衙門,陛下日夜憂思難眠,直接把內庫的存糧全部都拿了出來,填補戶部的虧空。”

內庫,既皇帝私庫。

說完,韓蒔芳道:“本輔粗略算了下,內庫十萬石糧食,再加上本輔讓韓氏填補的五萬石糧食,湊齊十五萬石,應當夠北境在前線參與作戰的十萬大軍撐過這個夏天。”

謝琅一聽,便覺不妥,立刻起身,正色道:“首輔好意,末將與家父心領,然無論如何,北境軍糧也不能動用韓氏私糧,否則,家父第一個饒不了末將。且如閣老所言,朝廷禁止邊將與閣臣私相往來,此事若傳揚出去,對閣老不利,還望閣老收回成命。”

韓蒔芳沉吟:“隻是若如此,本輔可就隻能給你十萬石糧食了。”

謝琅:“十萬石,已夠解燃眉之困,末將代家父和北境三十萬將士謝過首輔大恩。”

語罷,鄭重跪了下去。

韓蒔芳再次把人扶起,道:“你父親難得朝本輔開一次口,本輔也是想儘力幫他一把而已,你既更願周全行事,那此事便這麼定了。隻是有一點,你不應感謝本輔,更應感謝陛下。”

“陛下?”

“沒錯,內庫糧食,若無陛下授意,本輔又怎敢全

數撥給你們北境軍。陛下說,‘滿朝文武,唯北郡謝氏是朕可倚重之人’。唯慎,你與你父親,也莫辜負了陛下對你們的期待。”

謝琅心中已經有些猜測,畢竟解釋戶部困局時,這位韓相字裡行間都不離‘陛下’二字,隻是聽到這話,仍有些意外,一向不溫不火,以老好人著稱的次輔韓蒔芳,竟是皇帝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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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皇帝果然不甘心受一味世家擺布,表面羸弱與世無爭,實則也在隱忍蟄伏、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

想起之前太儀殿中,皇帝撫著他肩膀所說的樊籠之言,謝琅垂目道:“陛下天恩,謝氏必鞠躬儘瘁,肝腦塗地以報。”

韓蒔芳欣慰頷首:“謝氏的忠心,陛下自然不會懷疑。隻是如今陛下龍陷於淵,在朝事上並無多大話語權,也並不能為北境爭取太多恩惠,隻能通過這種方式暗中周全一二了。”

“戶部批文,這兩日就會下來,隻是這糧草押送之事,還需低調謹慎進行,否則給其他邊將知道陛下單撥了糧食給北境,必然會心生不滿。內庫十萬石糧食,有五萬石已經送到戶部糧倉裡,剩下五萬石還在內庫糧倉裡。戶部倒是好說,內庫那邊,本輔會打好招呼,你們直接拿著批文過去便可。”

謝琅:“一切憑閣老裁斷。”

出了韓府,裘英和雍臨一道迎了上來。

“那位韓閣老怎麼說?”

“糧食沒有問題,韓蒔芳願意幫忙。”

聽了事情經過,裘英亦大為意外:“這麼說,這十萬石糧食,表面上是戶部所批,實際上是陛下借這位韓閣老之手給北境軍的。”

“沒錯。”

裘英見謝琅抱臂靠在車廂上,眸光幽深,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世子在擔心什麼?”

“我隻是在想,韓氏也算上京有頭有臉的大世家,這位韓閣老,為何會願意效忠皇帝,而不與諸世家同流合汙。”

裘英:“世家之中亦有清正之臣。”

謝琅卻搖頭。

“真正的清正之臣,做不了皇帝羽翼。鳳閣三位座主,若論清正,當屬江左顧氏家主,次輔顧淩洲。可皇帝顯然並沒有對顧淩洲推心置腹,反而更倚重這位韓閣老。”

裘英神色一凝。“世子這是何意?”

“沒什麼意思。”

“就是覺得,在這上京城裡,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想要上位,手上就免不了要沾一些不乾淨的事。就說新近發生的兩樁大案,表面看,都是因為巧合或意外,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可延慶府十多年沒有出過問題的堤壩突然被大雨衝垮,文懷良在地神祭那樣隆重的祭典上突然發瘋,當真是巧合意外麼?延慶府的災情引出了戶部糧倉一案,文懷良的失德引出了禮部埋屍案,文氏被逐出上京,衛氏失了半個戶部,你說,最後的獲益者是誰?”

“你是說——陛下!”

“沒錯。以前我覺得皇帝羸弱,不堪重用,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這位陛下。自毀堤壩,毒害文懷良這樣的事,顧淩洲

不會做,也不屑做,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可文懷良當眾發瘋,令裴貴妃受驚過度,直接失了腹中龍裔。陛下為了一個禮部,當真會下此狠手麼?”

謝琅臉孔半隱在幽暗中,道:“你怎知,這不是一石二鳥之計。”

裘英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神色一震。

“陛下他……不想要裴貴妃腹中之子?”

這個可怕念頭一起,許多事也跟著豁然開朗。“難道衛皇後和其他世家出身的妃嬪多年無所出,也是因為同樣的緣故麼?那趙王蕭楚玨又是怎麼回事?”

謝琅:“我猜著,是皇帝用來牽製衛氏的籌碼。”

裘英歎息一聲,道:“難怪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若有選擇,陛下怎麼忍心如此,為了與世家對抗,陛下也是不易。”

“俗話說得好,千裡之堤毀於蟻穴。陛下既有此心誌和手段,除掉衛氏、裴氏與姚氏,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時,侯爺和謝氏也不必如今日一般,處處受世家欺淩了。”

“但願吧。”

好一會兒L,謝琅道。

如果皇帝真有斬除世家的魄力和手腕,謝氏闔族不再如上一世一般彆構陷蒙冤,他自然也樂見其成,亦不會和上一世一般,親友儘失,走上那樣一條不歸路。

三日後,戶部批文果然順利下來。

裘英告彆謝琅與崔灝,押解軍糧北上。

崔灝和謝琅一道策馬往城裡走,已到夏日,天氣炎熱,叔侄兩個也許久沒有好好見面說過話,崔灝道:“聽說西狄王病逝,新王繼位後,第一時間修書與陛下,說願與大淵停戰言和,結百年之好。”

謝琅並不意外。

因上一世,也是有這麼一出的,西狄在經曆漫長的內亂後,終於出了一位統禦諸部的新王。新任西狄王主動求和,大淵正值內憂外患,便答應了西狄求和之情,西京自此徹底淪為狄人土地。

“陛下什麼意思?”

“陛下沒有發表意見,讓鳳閣先裁奪,三位閣老的意思是,眼下國庫空虛,不如先應了西狄王所請,等來年國庫充盈,再發兵西狄,收回西京。陛下已經允準,過幾日,西狄使團便會抵達上京,代表西狄王來同禮部談議和之事。”

謝琅:“顧淩洲竟也沒有反對?”

崔灝無奈搖頭:“不是沒有反對,是無法反對,戶部沒有餘糧,真開了戰,恐怕連青州都要保不住。再大的屈辱,也隻能咬牙吞下去了。好在此次是新王登基,西狄主動求和,大淵還算占據著主動權。”

“青州的事解決了,西南那邊呢?裴北辰討不到軍糧,豈肯罷休。”

“顧淩洲主動從江左軍中騰了三萬石餘糧下來,直接從水路運往西南,雖然不多,但到底解了燃眉之急。”

“江左雖無大的戰事,但十萬守軍,軍糧消耗也不是一個小數目,竟還能有餘糧出來。”

崔灝道:“不是因為消耗少,而是因為有江左顧氏兜著底。江左顧氏,不是一般的名門

望族,財力不可估量,和上京城這些滿腦子陰謀算計的世家全然不同,真到了江山危亡之際,是肯挺身而出捐生紓難的。其實京中這些世家大族,哪家又沒有囤積糧食,隻不過不肯捐出來罷了。”

謝琅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率兵圍困上京,顧淩洲不顧眼疾趕赴上京,率領門下十三弟子殉城而亡的事。

這位顧閣老,的確擔得起忠烈二字。

崔灝又道:“聽聞過幾日是這位顧閣老生辰,這位閣老規矩嚴厲,不許百官登門慶賀,隻在府中設私宴,宴請一些故交門生和名士大儒,但翰林院和督查院應當有不少官員過去,文卿雖已卸任翰林編撰,可上回獵苑受傷,到底受過這位閣老照拂,理應登門拜賀。若能得這位閣老青眼,收為親傳弟子就更好了。沒能入督查院,於他到底是一樁遺憾,我看他空閒時經常整理搜集前朝律令,想來心裡到底有不甘。”

謝琅道:“此事二叔大可放心。”

若他沒記錯,上一世,顧淩洲便是在這回的生辰宴上,正式收蘇文卿為親傳弟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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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樁大案告一段落,衛瑾瑜也難得清閒下來,白日裡基本上都待在督查院裡,除了兼任司書的活計,就是到卷宗庫裡翻閱一些舊日卷宗。

這日下值剛出來,鐘嶽迎面走了過來,道:“瑾瑜,明日就是閣老生辰,雖說閣老不準百官登門慶賀,可咱們督查院本部官員,是一定要去的,你第一年參加,可彆忘了給閣老帶禮物。”

衛瑾瑜應下,說一定,並虛心向對方請教了顧淩洲喜好。

鐘嶽道:“文房四寶或好茶好酒都是可以的,隻一點,千萬彆送金銀玉器這種貴重之物。”

回到政事堂值房,見負責灑掃的司吏正小心翼翼將書架上一個匣子取下來,小心翼翼擦拭,便問:“這是何物?”

司吏忙朝他行禮。

“回衛禦史,這是閣老特彆鐘愛的一隻紫玉筆,可惜有回下面人手笨,不慎給摔碎了。閣老不舍得扔,便讓存放在這匣子裡,都好多年了。”

衛瑾瑜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眼,果然見裡面躺著根斷裂成幾截的紫玉筆杆和許多紫玉碎片。

“閣老也曾讓人拿出去修,可惜尋遍工匠,都說已經無法複原。”

衛瑾瑜盯著看了片刻。

想,也不是不能修。

隻是,他犯不著去費這個力氣。

就算修好了又如何,他頂著一個衛字,上輩子不得善終,這輩子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信任與偏愛。

能自由來去、把控住自己的命運,偶爾喘口氣就不錯了。

畢竟明日生辰宴上,群英聚集,各顯神通,即使這一世許多事已經發生改變,可人的喜好不會變,顧淩洲很可能還是會收蘇文卿當親傳弟子。

他隨便買個什麼禮物應付一下便是。

可以好好看場熱鬨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