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春狩日(一)(1 / 1)

雍臨不得不道:“袁二公子,您這樣,會害了我們世子的!”

“唯慎,若非走投無路,我也不會來麻煩你的。”袁放哀切道:“我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混進上京,便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決心。上京,我是絕不會離開的,你若不願幫我,就直接向兵部揭發我吧,用我一命,成全你的仕途,我這條命好歹還有些用處!”

謝琅於馬上沉默打量袁放。

因為定淵候謝蘭峰和老都督袁霈的關係,他們兩家小輩私下裡也是認識的,袁放自幼性情倔強,還曾瞞著袁霈偷偷跑到北境參軍。因而袁家幾個公子,他和袁放是最熟的,兩人曾一起在北境跑馬,比試弓馬騎射。

袁放和他不同,在家中頗受袁氏夫婦嬌寵,即使在軍中,也是個十分注重儀容和潔淨的公子哥,連盔甲都擦得比旁人鋥亮。

可此刻的袁放,衣不蔽體,滿身汙垢,衣裳上隻有熏天臭氣,一條腿似乎還瘸著,哪裡還有半分將軍公子儀容可言。

袁放的一番話,也不由讓他想到了上一世的謝氏。

“你來上京,可有人幫你?”

袁放一臉慘然:“你看我這模樣,像是有人幫麼。”

謝琅最終道:“換個地方說話吧。”

袁放驚喜抬頭,還未及說感謝的話,一柄冷刃忽橫在了他頸間。

“唯慎,你這是——”

謝琅冷冷道:“我須防著旁人拿你做圈套害我,所以,得罪了。”

他反手一敲,袁放便暈倒在地。

接著使了個眼色給雍臨,雍臨會意,四下仔細查看了一番,道:“世子,沒有追兵,也沒有盯梢之人。這袁二公子把自己弄成這番模樣,想來真是一路躲著追兵混進城的。世子打算把他帶往何處?”

半個時辰後,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青布馬車,悄然出現在了清水巷蘇宅的後門。

蘇文卿打開門,看著車簾掀開,車裡露出的臉,甚驚訝:“世子?”

謝琅直截了當道:“往你這裡藏個人,方便麼?”

蘇文卿也不多問,點頭道:“世子進來吧。”

雍臨一身黑色夜行衣,直接扛了個麻袋下來,蘇文卿至此方詫異問:“這是?”

“進去再說吧。”

謝琅道。

到了屋裡,雍臨解開麻袋,露出裡面尚昏迷著的袁放,蘇文卿盯了片刻,問:“這就是兵部正在通緝的那位袁二公子?”

“沒錯。”

“我也是實在想不到其他去處了,才不得不麻煩你。”

蘇文卿道:“謝府不安全,義父所在行轅人多眼雜,我這宅子僻靜,平素沒什麼人往來,看宅的也隻有蒼伯和一個啞奴,藏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謝琅點頭。

他也是這般考量的。

雖然可能置蘇文卿於危險之地,然這已是目前最妥帖的法子。他爹和袁大都督明面上雖無太多往來,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

牆,袁家出事,袁放逃進上京的消息一旦傳出去,他與二叔仍舊容易成為排在首位的懷疑對象。

蘇文卿就不同了。

蘇文卿一個寒門出身的新科進士,剛入職翰林院,與袁家屬於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一般沒人會懷疑到他頭上。

且蘇文卿自幼隨二叔出入謝府,自然也清楚謝家與袁家的關係,就算看在二叔面上,應當也願意幫這個忙。

“到底給你添麻煩了。”

“世子說得哪裡話,若袁二公子真的身負冤屈,文卿就算與其沒有交情,也斷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這便是蘇文卿的仁義與可貴之處。

謝琅最後一點顧慮也打消。來的路上,便已讓雍臨傳信給崔灝,不多時,崔灝果然也披著鬥篷從後門進來。

“這個袁放,膽子也太大了!他怎麼敢逃到上京來!”

一進門,見著人,崔灝便跺腳罵了句,顯然也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沉吟半晌,道:“袁老都督夫婦最是疼愛這個二郎,他若真出點什麼事,怕是要絕了袁氏婦的命!”

“隻是,若真如他所言,他有冤在身,憑著你爹和袁大都督的交情,咱們也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謝琅道:“侄兒明白,所以才冒險將他帶來。”

這間隙,袁放已悠悠轉醒,茫然打量四周片刻,見著崔灝,倒頭便跪,抬頭已滿面淚痕。

“侄兒冤枉,求伯伯做主!”

崔灝見他如此模樣,亦心下不忍,問:“這到底怎麼回事?”

“侄兒冤枉!袁家冤枉!家父亦並非生病,而是……而是被人暗害。”

“被人暗害?!”

“沒錯,家父年事雖已高,但身體一直很健朗,無緣無故,怎會一病不起,都是那個名叫李從風的奸賊。他以幕僚身份投奔到父親麾下,靠著所謂家傳兵陣幫著父親打了幾場勝仗,獲取了父親信任,之後常住都督府,成為父親禦用軍師。那時父親恰逢舊傷發作,犯了咳疾,這李從風,重金買通郎中,不知在父親常服用的藥裡添了什麼東西,父親咳疾好了幾日後,突然加重,最後竟發展成肺癆,這才臥床不起。”

“父親一病,裴氏便迫不及待地要將西南兵權攏到手中。其實早在父親病倒之前,裴氏便不止一次派人登門,軟硬兼施,想要父親屈服裴氏,安插幾個裴氏子弟到西南軍中任職,都被父親嚴詞拒絕。”

“自那以後,戶部撥給西南的軍糧,便沒有一次準時如數送到過滇南,兵部對於西南急缺的兵器和戰馬也是各種推諉拖延。”

“此次宣城守將勾結夷人叛亂,那裴北辰明知對方聚集了數以萬計的叛軍,仍命我帶著營中兩千士兵去充當先鋒,誘敵深入,擺明了就是要借著夷人的手坑殺了我們,好清掃障礙,為他的都督之位鋪路。果不其然,我們還未到達宣城,便遭到叛軍埋伏,要不是麾下副將舍命相護,擋在我面前,替我挨了那些冷箭,我袁放早已和那兩千士兵一般,葬身在了宣城。裴氏要

兵權,便要踩著我們袁氏的血和屍骨,這天下間,還有沒有公理可言!兩千將士的性命,裴北辰不聞不問,反而要以軍法處置我,我豈能引頸受戮,這才一路喬裝改扮,來到了上京。我用石頭砸折了自己一條腿,跟著那些乞丐吃狗食爬狗洞的時候就在想,一定要裴氏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崔灝沒料到真相竟是這般,心頭沉痛。

謝琅則問:“你說那個李從風是裴氏的人,可有證據?”

袁放點頭。

“我手下副將,曾撞見他與裴氏大總管裴安在酒樓裡密會。”

“可有其他人證物證?”

袁放搖頭。

“裴氏既設此陰毒之計,自然不會輕易留下把柄。”

謝琅又問:“李從風現在何處?”

“跑了,不知所蹤,我讓人翻遍了整個滇南,都沒找到。”

謝琅與崔灝對望一眼,便知這事情難辦。

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有理難辨。

袁放忽道:“但我有裴氏貪腐,倒賣軍糧,勾結內宦私占西南銀礦的罪證。”

崔灝問:“此話可當真?”

袁放點頭,道:“我把賬冊藏在了城西一處狗洞裡,那裡面一筆筆記錄著裴氏與人暗中交易的賬目。裴氏大總管裴安每隔幾月便會秘密南下,就是盯著那些銀礦。”

崔灝:“既有證據,就好辦多了,隻是隻憑一本賬冊想要扳倒裴氏,也不容易。你想告裴氏,也得有人敢接才行,天下間,能接你這案子的,恐怕隻有一個地方。”

謝琅抬頭:“二叔是指督查院?”

“沒錯,想查裴氏這樣的世家大族,除了顧淩洲之外,沒人能查,也沒人敢查。然而即便是顧淩洲,面對裴氏,恐怕也頗多忌憚,且顧淩洲素來重規矩,袁放又是在逃嫌犯,就怕這位閣老會嚴格按照流程,先讓兵部接,再轉刑部。”

蘇文卿一直默默聽著,此刻道:“天色不早,就要宵禁了,依孩兒看,義父與世子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教人取了那本賬冊,再從長計議。”

崔灝:“也隻能如此了。”

又將李梧留下,囑咐他與蒼伯一道守好門,方與謝琅一道坐車離開。

回去路上,崔灝長籲短歎幾聲,問謝琅:“你怎麼看這事?”

謝琅坦然道:“一個處理不慎,便是惹禍上身,且裴貴妃如今剛有身孕,裴北辰又已經到滇南赴任,這個時候想動裴氏,彆說證據不足,就是證據充足,恐怕也很難傷裴氏根基。”

“你說得一點不錯,可袁家落到這種地步,若連我們都坐視不理,誰還會管袁家的閒事。你袁老伯一世英名且不論,這個袁二郎,最好的下場,恐怕也是要當一輩子逃犯了,他好歹也是個忠臣之後啊。”

謝琅默然。

上一世,謝氏境況,和如今的袁氏,何其相似。

隻是如今袁放,還能求助他,求助二叔,尚有督查院這根救命稻草可尋,

那時的謝氏,因為顧淩洲致仕,督查院遭受打壓,卻是求神無路,訴冤無門,隻有引頸受戮的份兒。若不是蘇文卿與衛氏虛與委蛇,冒險救他出來,讓他得以亂臣賊子的身份報了滿門血仇,他也早已淪為昭獄裡的一抹冤魂。

“還有一事。”

崔灝忽道:“那衛三如今雖在督查院就職,此事,你先莫與他提起。他畢竟是衛氏的人,在此事上,未必與你一條心。袁放逃來上京的消息,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了。”

謝琅直接回了謝府。

孟祥知他今日回京,特意留了門,到了東跨院,屋裡果然亮著燈,顧、李二女官一如既往侯在廊下,見謝琅回來,忙迎上行禮。

謝琅直接進了屋,和外頭清寒截然不同,屋裡是舒適的薰暖。

衛瑾瑜破天荒沒有坐在床帳裡看書,而是展袖跪坐在長案後,正認真書寫著什麼。

他依舊一身素色束腰綢袍,寬袖自然垂落,束發的發帶卻是一根紗帶,濃密纖長的羽睫被燭光籠著,有一種歲月靜好的美。

謝琅一路壓在心頭的沉沉重擔忽然就消減了許多。

便抬步湊了過去。

“忙什麼呢?”

衛瑾瑜筆尖頓了下,抬頭看他一眼,顯然並不覺得他們有必要談論這等私事,淡淡問:“有事?”

謝琅沉默在對面坐下。

嘴角一挑,“這話說得,好像沒事就不能聊聊天了。”

衛瑾瑜道:“你擋著光了。”

謝琅從善如流地挪開了些。

坐了片刻,忽問:“你們督查院,是什麼案子都能接麼?”

“自然不是。”

“那都接什麼案子?”

“重案要案,刑部和大理寺解決不了的案子。”

“那可有不經刑部和大理寺,直接由督查院接手的案子?”

“有。”

謝琅心一緊,儘量漫不經心問:“什麼案子?”

衛瑾瑜筆不由再度頓了下,抬頭,以異樣眼神看他一眼。

“看什麼?”

“沒什麼。”

衛瑾瑜面冷如故:“就是覺得,世子突然如此關心督查院的事,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

“什麼錯覺?”

“殿帥大人,怕不是犯了什麼不得了的案子了。”

“……”

謝琅順手撈起墨錠,殷勤研了兩下墨,道:“你還沒說,到底什麼案子,督查院會直接接呢?”

“聖上欽命查證的案子。”

衛瑾瑜淡淡說完,便瞥見謝琅在動他的墨。

想說什麼,忍住了。

謝琅自沉默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忽問:“還沒寫完麼?”

“快了。”

“多久?”

“與你有關係麼?”

“當然。”

空氣詭異靜了下。

衛瑾瑜諷刺:“殿帥大人不會要告

訴我,你在等我一起睡覺吧。”

“這麼明顯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謝琅笑了聲,等人終於擱筆,直接起身過去,將人打橫抱起。

如緞烏發散落臂間,留下一片清涼涼意。

衛瑾瑜冷冷打量他片刻,笑道:“怎麼?今夜又想‘隔靴搔癢’了麼?”

綢袍下,那兩條修長緊致的小腿緊緊並攏著,顯然不給他任何一點可乘之機。然而這說話的語氣,顯然又帶了引誘和挑逗。

這欲蓋彌彰的動作,反倒讓謝琅渾身血液激蕩衝擊腦頂。

謝琅依舊將人抱回帳中,放到枕上圈著。

在對方冷冷注視下,先解開那根束發的紗帶,接著是腰帶,手掌自腰側摩挲而下,感受到懷中身體不受控製軟下一刻,方直接探手入綢袍,強勢握了下去。

“就一刻,好不好?”

他以商量的口吻道,低頭,再度噙住了那仿佛散發著甜蜜氣息的唇瓣。

**

次日醒來,身側已沒有人。

謝琅睜開眼,伸手往唇上隨意一摸,果然毫無意外,又摸到一塊新鮮出爐的血痂。

咬哪裡不好,回回都要咬他這裡。

然而隻要一想到昨日帳中那雙含著水光的眼睛,和少了衣料阻隔,截然不同的觸感與體驗,他仍舊忍不住的血液激蕩。

咬便咬了。

要是能日日把人那般圈在身邊,便是再多咬幾口又如何。

就算真是條毒蛇,他也悉數全吞了。

“世子爺。”

雍臨聲音在外頭響起,帶著審慎。

謝琅起身攏上衣袍,打開門,問:“如何了?”

雍臨原本要開口,乍然看到謝琅唇上鮮明一塊尚帶著血跡的血痂,驟然啞了下。

謝琅淡淡道:“說正事。”

“哦。”

雍臨進了屋,把屋門關上,方從懷中掏出一個沾滿泥的布包,道:“屬下一早按著袁二公子說的位置尋去,果然找到了賬冊。”

謝琅解開布包,裡面賬冊還完好無損,可見袁放這一路是用心保存了的。翻開大致看了下,裡面條目清晰,記錄著裴氏暗地裡倒賣軍糧、盜采銀礦的每一筆交易。

“前線戰士餓著肚子打仗,後面世家竟還將本屬於將士們的糧食高價倒賣牟取暴利,這些世家,真是可惡至極!”

雍臨氣憤道。

“世子爺,現在怎麼辦?今早屬下去取東西,發現城中巡邏守衛比平時多了許多,城門口還有幾個裴氏暗衛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袁二公子逃入上京的事被發現了。”

“若讓袁二公子直接帶著證據去督查院,也不知,那位顧閣老肯不肯接。”

謝琅問:“你確定,你看到的是裴氏暗衛?”

雍臨點頭。

“錯不了,他們雖然做尋常護衛打扮,但巡城的兵馬司副使都對他們點頭哈腰,十分客氣,那樣的身形長相,隻能是世家大族府裡暗衛。”

謝琅心微微一沉:“若真是裴氏暗衛,袁放就不能直接去督查院了。”

他們能想到袁放如今猶如困獸,唯一的出路是去督查院鳴冤,裴氏不會想不到,以裴氏作風,必會在督查院外設下重兵埋伏。

如果見不到顧淩洲本人,袁放根本連進督查院大門的機會都沒有。

雍臨立刻領回了這層意思,不免跟著發愁:“那怎麼辦,屬下聽聞,那位顧閣老,白日裡要經常去鳳閣辦公,怕不一定待在督查院。總不能讓袁二公子直接去宮門口蹲著吧。”

謝琅背手想了良久,道:“彆廢話,先去殿前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