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春狩日(二)(1 / 1)

督查院亦有專門的膳食堂。

衛瑾瑜午飯大部分時間是自己吃,吃完就直接回政事堂學習新禦史要做的事,主要以整理卷宗和謄抄公文為主,偶爾也會針對朝中近來發生的大事和官員間某些歪風邪氣寫一些諫言諫文。

鄭開原本對世家子弟抱有一些偏見,但幾日觀察下來,見衛瑾瑜做事勤勉,為人謙遜有禮,隻要是吩咐下去的事,無論巨細與瑣碎程度,都能準時漂亮交差,最緊要的是,連最難乾的司書兼差也沒出任何差錯,閣老值房裡一應文書用具都打理得有條不紊,緊要文書從無遺漏,彆說大錯,連小錯都不曾犯過一個,這在曆任司書裡簡直是絕無僅有的存在,鄭開漸漸對這個衛氏嫡孫刮目相看。

鄭開自入督查院,便以勤奮著稱,可便是鄭開,有時也十分驚奇,這年紀不大的少年,是哪裡來的精力同時完成這麼多事。

而且,對方既有此本事,又是衛氏嫡孫,殿試裡還高中探花,應當有的是薪俸高又手握實權的六部機要部門可挑選,為何要入督查院這樣清苦的部門當一名清苦的禦史。

不久前督查院一間存放卷宗的庫房因年久失修漏了雨,不少卷宗都被雨水泡濕損毀,因而禦史們近來主要任務就是謄抄這些受損的卷宗。

這等瑣碎工作,年輕禦史自然要扛大頭。

衛瑾瑜除了忙顧淩洲值房裡的事,剩餘時間,幾乎都是在政事堂大堂裡和鐘嶽等年輕禦史一起抄卷宗。

上午謄抄完一部分,兩人一道去庫房,將抄好的卷宗交給司吏收納存放。

卷宗浩繁,許多都存放在高處,司吏需要踩著梯子上去。

“二位禦史稍待。”

“待會兒存好之後,還需二位禦史簽個名。”

司吏自忙活著。

衛瑾瑜與鐘嶽一道在下面等。

衛瑾瑜視線忽落到庫房深處、兩扇上鎖的銅門上,鐘嶽笑道:“那是密卷庫,許多陳年重案大案的卷宗都封存在裡面,隻有四品僉都禦史及以上才有資格查看。”

“四品。”

少年郎烏眸靜靜望著那兩扇門,低聲道了句。

“是啊,七品到四品,就是六部之內,三年升一品,也要十幾年時間呢。咱們督查院是清苦部門,禦史升遷出了名的不易,大部分人一輩子也就是個七品禦史了,除非是踩了狗屎運,查辦了什麼重案要案。”

“便如鄭禦史那般,兢兢業業乾了十幾年了,仍隻升到正五品,不過禦史麼,品階低,權限卻高,鄭禦史那根筆杆子,不知罵過多少朝中高官,連那些世家大族都怕他寫的諫文,私下裡稱他為‘鄭判官’‘鄭鐵筆’。”

兩人說著話,司吏也從梯子上下來了。

取來冊子,請兩人簽了名字,便恭送兩人離開。

吃完午飯,衛瑾瑜照例坐在大堂裡謄抄卷宗,一名司吏忽在外面探了下頭,道:“衛禦史,外面有人找您。”

衛瑜沉吟片刻,擱下筆,出了督查院大門一

看,就見謝琅正牽著馬,抱臂靠在陰涼處。

“有事?”

衛瑾瑜直接問。

這個時辰,對方特意跑來公署找他,顯然不可能是閒來沒事瞎晃悠。

謝琅抬起頭,看到一身淺綠官袍琅然站在階下的少年郎,倒是愣了下,而後嘴角一挑,問:“有空去喝盞茶麼?”

衛瑾瑜道:“我最多隻能出來半個時辰。”

“足夠了。”

謝琅直接帶著衛瑾瑜去了街對面一家茶館,把馬拴在外頭,進去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坐定後,謝琅點了一壺茶,兩碟糕點。

嫋嫋茶香在兩人之間彌漫。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下過館子,一起吃飯,除了夜裡床笫間兩回撕扯縱情,平日相處依舊很少。

這般面對面坐著,也沒什麼可說的。

衛瑾瑜喝了口茶,便道:“直接說事吧。”

“好。”謝琅也斂了神色,直入正題:“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幫忙往顧閣老面前遞一份狀紙。”

衛瑾瑜轉了下茶盞,似乎也沒什麼意外,隻問:“什麼狀紙?”

“兵部發下海捕文書,緝拿前滇南行軍大都督袁霈二公子袁放的事,你應當知曉吧,袁放有冤,且握有裴氏貪腐罪證,他想向顧閣老當面陳冤。如今裴氏盯他盯得太緊,除了督查院,沒人管得了這樁案子。”

衛瑾瑜唇抿了下,淡淡道:“我幫不了你。”

大約沒料到對方拒絕得如此乾脆利落,謝琅問:“隻是幫忙遞一下狀紙,也不成麼?”

衛瑾瑜擱下茶盞,道:“一則,我雖為司書,但沒有直接遞狀紙的權力,如果違背規矩,私遞狀紙,是要受罰的。”

“二則,我與這位袁二公子無親無故,我不了解他的事,隻憑你隻言片語,也無法判定他的冤屈是否屬實,所呈證據是否屬實有效。冒險幫他,便是賭上我自己的前程,我不可能做。”

“三則,我這樣的身份,就算幫了人,也不一定能落著什麼好。世子,恐怕找錯人了。”

這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和冰冷疏離的語氣,仿佛他們是素未相識的陌生人。

謝琅慢慢笑了聲:“衛禦史大人,還真是公正無私。”

“隻是,如果袁氏一族,不僅袁放,包括袁霈,及戰死的那兩千多名將士,都身負重大冤屈呢,你也不願幫一幫麼?就算不遞狀紙,隻是設法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見一見顧閣老,可以麼?”

“實話告訴你也無妨,袁放如今逃入了上京,裴氏也已發現他的行蹤,眼下正派遣死士暗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人馬,各處搜捕他,除了上督查院鳴冤,他無路可走。”

衛瑾瑜自然已經猜到。便問:“他現下藏身何處,又是怎麼來到上京的?”

“他砸折了自己一條腿,喬裝成乞丐混入上京的,眼下藏身在一位朋友家中。”

“一位朋友?”

“是。”

“可信麼?”

“可信可靠。”

衛瑾瑜點頭,沒再多問,也沒問那名朋友是誰,從袖中摸出塊銀子,付了自己那一半茶錢,起身便要離開。

謝琅皺眉看著那塊銀子,忍不住問:“你當真不幫?”

“我說了,我幫不了。”

“督查院禦史上百,無論誰幫,都輪不到我,他已得你這個殿前司指揮使相助,想要上督查院鳴冤,甚至是禦前鳴冤,都自有無數方法。”

衛瑾瑜轉身便走。

謝琅忽低低喚:“瑾瑜。”

衛瑾瑜步子一頓。

謝琅問:“便真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了麼?”

“沒有。”衛瑾瑜頓了頓,幾乎以冷酷語氣道:“他既進了上京,自他踏入上京城門那一刻,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世子,是真的不明白麼?”

謝琅獨自枯坐。

雍臨自暗處現身,小心詢問:“世子,衛三公子既不願幫忙,下一步,該如何辦?”

謝琅道:“以前大哥總與我說,面對猛虎,若不能一擊必中,便應隱忍蟄伏,以待來日。我其實明白,袁放眼下要告裴氏,幾乎等於以卵擊石。”

雍臨印象中的世子,一直是意氣風發,敢怒敢恨,便是面對凶悍無匹的北梁鐵騎都沒有退縮過一步,這是他第一次,聽謝琅以這樣口吻,說這樣滅自己士氣的話。

便問:“世子的意思,是也不打算幫袁二公子了麼?可如果連世子都不幫袁二公子,如二爺所說,這一輩子,袁二公子便隻能是個見不得光的逃犯了。”

“我隻是不知道,這究竟是幫他還是害他。”

他若是能像那人一般,冷情冷性,隻營一身,不管其他是非曲直就好了。然北郡西南,同是寒門軍侯,說到底同氣連枝。

謝琅飲完盞中最後一口茶,道:“先去蘇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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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讓我離開上京?”

袁放已淨過面,換了身乾淨衣裳,胡子也刮過了,頭發也重新梳理過,總算能勉強看出來點將軍公子的模樣。聽了謝琅的話,袁放微微一愣。

謝琅點頭。

“裴貴妃有孕,裴氏如今風頭正盛,如果沒有萬全把握能見到顧淩洲,且確保顧淩洲肯接袁家的案子,你就算有那本賬冊,也是飛蛾撲火,與送死無異。與其如此,倒不如先離開上京,找到那個李從風,找到更多能扳倒裴氏的鐵證,再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

袁放慘然一笑:“這話旁人對我說也就算了,唯慎,連你竟也讓我徐徐圖之!我可以徐徐圖之,可我父親呢,那兩千名含冤而亡的將士呢。我若不為他們正名,他們便永遠隻能背負敗軍名聲含恨九泉,他們的屍骨無人收殮,他們的家人也得不到朝廷任何撫恤。我父親為朝廷奉獻了一生,有我這個逃犯逆子在,他就算受了朝廷賜封的侯爵,那爵位於他不是榮功,而是另一種折磨和羞辱。李從風還有沒有

活著,都無人知曉?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到哪裡去找。讓我像見不得光的陰鼠一般活著,我寧願去死!唯慎,你讓我如何徐徐圖之!”

“你的想法沒有錯,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扳不倒裴氏,會給袁家帶來什麼樣的災難。”

謝琅道:“如今這世道,活的艱難的,不止你,也不止袁家。忍辱雖難,就算為了疼你入骨的袁老伯,你也要忍下這口氣。你休息一下,今夜我設法送你出上京,你若願意,可去我大哥軍中避避,我會替你安排妥當。兩年之內,你都不要再想狀告裴氏的事。”

袁放發瘋一般,奔至牆邊用力砸拳,直砸得雙手都流了血。

謝琅沉默看了片刻,起身走出屋外。

又吩咐蒼伯和李梧:“你們好生看住他,莫讓他想不開,做出衝動之事。”

二人應是。

然而意外到底還是發生了。

謝琅傍晚剛從宮裡出來,雍臨便迎上來,低聲道:“世子,不好了,袁二公子不見了。”

“不見了什麼意思,蒼伯李梧兩個,連個人都看不住麼!”

“吃了午飯,袁二公子忽然說他想通了,覺得世子說的有理,他的確不該這麼冒險行事,置袁氏於危難。吃完飯,就說困了,要去內室睡一覺,蒼伯和李梧放鬆了警惕,隔了兩個時辰,見屋裡仍沒動靜,推門發現門被從裡插住了,這才覺得不對。砸開門一看,窗戶開著,那袁二公子卻已經不見了。”

雍臨說著事情經過。

謝琅暗恨袁放魯莽,又怕人真落入裴氏手裡,再無活路,隻能道:“還能怎麼辦,找人。”

然而主仆兩個,加上蒼伯李梧,和定淵侯府親兵,在城中一直尋到晚上,都沒有發現袁放蹤跡。

“袁二公子,會不會已經逃出上京了?”

“不可能。”

謝琅斷然否定。

袁放逃走,就是不想聽從他的意見離開上京,且如今袁放在上京的消息已經走漏,城門口到處都是裴氏暗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人,袁放就算長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去。

“袁家在上京沒什麼故交,不是離開上京,會去哪裡?”

李梧喃喃了句。

其實眾人心中已經有一個十分不樂觀的答案。那就是袁放已落入裴氏手裡。

那樣,便真是凶多吉少了。

謝琅最終道:“先回吧。”

兩日後,春狩日,聖駕一大早便從宮中出發,浩浩蕩蕩往南郊獵場行去,朝中重要文武官員和二甲內新科進士都要隨行。

衛瑾瑜作為司書和今年一甲前三,自然在隨行之列,按照規定,本應騎馬隨行,鄭開卻過來道:“楊禦史方才過來,說閣老要在車中處置幾樁要緊公務,你便帶上今日須閣老裁奪的緊急文書,跟著去車中侍奉筆墨吧。”

衛瑾瑜應是。

閣老們的車駕都在一處,兩側有重兵隨行。除了殿前司,今日竟還多了大批量的錦衣衛。

雍臨低調過來:“世子,屬下和李梧昨夜又找了一夜,仍未找到袁二公子蹤跡。”

謝琅握著韁繩,提目顧了圈,道:“先彆找了。”

“瑾瑜!”

衛瑾瑜要登車時,後方忽然傳來呼喚。

轉頭,才發現是許久不見的裴昭元。裴昭元沒再穿平日那件華貴張揚的紫色大袖袍,而是穿著和衛瑾瑜顏色類似的綠色官袍。

沒錯,裴昭元雖未通過會試,但仍憑著裴氏舉薦和親姐姐裴貴妃的關係,入戶部當了一名從九品的司吏。

大淵規定,凡七品及以下官員,都著綠袍,隻是腰間所配魚袋顏色不同。

裴昭元不愛騎馬,對這等狩獵活動原本毫無興趣,然而他爹非要逼他過來聖上跟前露露臉,裴七公子才被迫出行,正百無聊賴,忽然看到衛瑾瑜,立刻來了精神,尋了過來。

裴七公子雀躍腳步在瞧見顧淩洲車駕那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