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青雲路(十)(1 / 1)

北裡位於平康坊內,是上京城有名的宴遊聖地,因為坊中坐落著大量的妓院娼館,許多文人墨客、達官顯貴都喜歡到裡面玩兒,且北裡不比二十四樓那等銷金窟,許多小飯館價格公道便宜,普通人也能消費得起。

孟堯和魏驚春提出去北裡,是因為北裡挨著東市,離宮城很近,離國子監自然也不遠,駕車差不多一刻左右就能到,許多外來官員的行轅也建在附近。

魏府的仆人已駕車等候,衛瑾瑜見那馬車寶蓋華麗,拉車的馬也是罕見的神駿,暗暗感歎,魏氏不愧是蘇州首富,出行車駕,竟絲毫不輸京中顯貴。

魏驚春請孟堯與衛瑾瑜先上車,自己落後一步上去,坐定之後,方搖頭笑道:“這都是我叔父讓人準備的,我叔父這個人,旁的都好,就是生意場上混慣了,太重排場,讓你見笑了。”

這話顯然是對衛瑾瑜說的。

對方畢竟是衛氏嫡孫,世家大族出身,就算平素簡樸低調,也必然是見慣了各種錦繡奢華,在對方面前擺排場,有時反而要鬨笑話。

尤其在雙方還不算太相熟的情況下。

衛瑾瑜一笑,道:“令叔父一定待你極好。”

閒聊起來,便也沒那麼生疏了,魏驚春給二人各沏了一杯茶,點頭道:“公子說得不錯。我爹是他們那一輩兄弟裡的老大,我叔父雖然少小離家,很早便脫離家裡來上京闖蕩,但與我家關係一直很好,逢年過節,隻要有空閒,都會不遠千裡回蘇州與父親爺爺和其他叔伯相聚。因為長輩和樂,我們小一輩子侄間的關係也十分要好,隻要族中子弟來上京讀書,幾乎都是寄居在我叔父家中。叔父他這人樂善好客,有時也會周濟一些貧寒學子。”

孟堯深以為然:“這回我來上京,也得了魏叔父不少幫助,改日,我得好好備一份重禮登門致謝才行。”

魏驚春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魏府,日日都能見著叔父,還登哪門子門。”

孟堯卻道:“這是兩碼事,我爹娘常教導我,要知恩圖報,我這麼大個人,有手有腳,豈能日日住在你叔父府裡白吃白喝,要是給我爹知道,保準要打我。”

“而且,你也彆覺得我們青州苦寒之地,什麼好東西都沒有,我們青州產的瓜,可是出了名的又大又圓又甘甜,魏叔父若有機會嘗到,絕對會喜歡,到了除夕夜,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樓上會掛滿花燈,綿延數十裡,恢宏壯麗,也是人間盛景。當然,花燈這項,肯定沒法與你們蘇州府的比。”

魏驚春眉間宛靜,聽他豪闊說著,道:“以後若有機會,我帶你去看蘇州府花燈。”

孟堯哈哈笑道:“一言為定,以後若有機會,我也帶你去嘗嘗我們青州府的瓜。”

衛瑾瑜看在眼裡,想,一個人的品性如何,果然跟家教家風密不可分,魏驚春身為富商之子,並不耽於眼前榮華,反而勤勉上進,待人真誠和善,毫無富家公子的驕縱驕奢之氣,孟堯雖家境貧寒,但行事磊落坦蕩,從不自輕自賤,即便進了國子學讀書,

也依舊布衣麻衫,來去自如。

寒門二傑,當之無愧。

隻是上一世,魏驚春終究沒能去到青州,孟堯也一生困在青州,沒能看到蘇州府的花燈。

“衛公子,上京的除夕夜,應當也很熱鬨吧。”

衛瑾瑜出神的間隙,聽魏驚春問道。

便笑了笑,道:“除夕夜,不設宵禁,所有坊市徹夜通明,也有花燈可看,聖人還會登上城門樓,與百姓同樂。二位既到了上京讀書,今年除夕,可以好好觀賞。”

衛瑾瑜說得這些,其實大多隻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最多再摻雜一些幼時的記憶。

八歲之後,除夕夜,他都是待在宮裡,同外祖母一起守夜,並未看過外面的景象,以後外祖母若不在了,大約連守夜,也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但這一世不同的是,他應當可以自由選擇,在哪裡守夜了。

一盞茶喝完,北裡也到了。

夜間是北裡狂歡時刻,街上行人比肩接踵,兩側酒館、茶樓、各種吃食店目不暇拾,各處宴飲之聲喧呼不絕。

魏驚春讓仆從將馬車停在巷口,二人下了車,一起步行進去。孟堯說的那家醬肘子館就在街邊,可惜人已經坐滿了,全是著各色衣衫的食客,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外族人,二人隻能打包了一份,坐進了旁邊一家小酒館裡。

酒館雖小,但貴在雅靜,上下兩層,一樓是大堂,二樓是包廂。即便是大堂,每張酒案亦用屏風隔開,保證客人有足夠的隱私空間。

二人隻是隨便吃點,直接在大堂坐了,要了些家常酒食。

“衛公子能飲酒麼?”

知道衛瑾瑜身體似乎不是很好,魏驚春問。

衛瑾瑜點頭:“少吃一些無妨。”

他們畢竟都是學生,不敢要太烈的酒,隻是點了一壺酒勁較小的春蓼酒,否則酩酊大醉一夜,明日誤了上課時辰要挨罰的。堂倌還殷勤地搬來紅泥小爐,將酒燙熱,再奉給客人。

正是用飯時間,酒館裡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食客。

雖有屏風隔著,亦能清晰聽到鄰座推杯換盞聲,等酒食上齊全了,堂倌低聲問:“貴人可需陪酒的?我們這兒不僅有娘子清倌,還有北地來的胡姬呢。”

“不用。”

魏驚春仿佛聽到什麼臟耳目的話一般,皺眉擺手,讓堂倌退下。

堂倌倒是納罕,看二人裝束打扮,分明就是讀書人,讀書人到北裡來,竟還有不玩兒妓的,倒是稀罕。

孟堯端著酒盞,隔窗往外看去,忽見道邊一個蓬頭垢面、一身破爛衣裳的老叟正跪在道邊,舉著一個破碗磕頭乞討。

而大堂裡,泠泠曲調忽然響起,原來是為了給食客們助興,老板讓擅長奏樂的胡姬坐到了珠簾後,撥弄琵琶。食客們拍掌叫好,大把的銅錢雪片似的往珠簾裡撒,哄喧著讓胡姬舞上一曲。

窗外,老叟已經磕得額頭一片淤青,碗裡半個銅板沒討到,反而被一名衣著錦繡的男子一腳踹開,

後面仆從跟著圍上去,對老叟拳打腳踢,一通毆打。老叟抱著腦袋在地上無助痛苦翻滾。

孟堯看得難受,忽然放下酒盞起身,說了句“我去去就回”,便大步出了酒館。

打人的惡仆已經揚長而去,老叟正抱著碗艱難地爬起來,面上全是青腫,孟堯跑過去,把人扶起,道:“老人家,您家裡人呢,為何獨自一人在這裡?”

“哪還有什麼家裡人呢,年年鬨饑荒,差不多全死光了。”

老叟以平靜語調道。

孟堯一愣:“老人家是從外地逃荒來的?”

老叟搖頭:“不是外地,京郊,延慶府。”

“延慶府?”

孟堯越發不解:“天子腳下,怎會鬨饑荒?”

老叟突然大笑:“年輕人,天子腳下,怎麼就不能鬨饑荒了。天子管的是天下大事,不是百姓事。”

孟堯聽得一頭霧水,轉念一想,上京城這麼大,哪能人人溫飽,總有一些過得苦的百姓。老叟已經站了起來,道:“謝謝你,小夥子,老朽已經沒事了,這便回去了,家中還有小孫女,等著老朽呢。”

魏驚春和衛瑾瑜已經隨後跟了出來。魏驚春見狀,憐憫心起,從懷中掏出一定銀子,想交給老者,衛瑾瑜忽伸手握住他臂,看了眼四周,道:“銀子不安全,不如買些現成的吃食給老人家,讓他帶回去吧。”

魏驚春很快明白過來,這老人家孤身一人,衣著襤褸,身上若真帶了大筆現銀,很可能會惹禍上身,便點頭,迅速去買了一些熱乎的酒食,用油紙包好,讓老者裝到麻袋裡,又給了老者一張紙條,道:“老人家若還有困難,可循上面的地址來找我。”

老叟朝二人磕了個頭,便一步一拐地走了。

回到酒館,魏驚春見孟堯仍興致寥寥,神色沉鬱,不禁問:“你還在為那個老人家擔心?”

孟堯搖頭。

“那老人家尚能得咱們相助,已是幸運,可又有多少如那老人家一般的百姓,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受苦受難,食不飽腹,受人欺壓。”

“而且,看著這繁華喧鬨的上京,恐怕也很難有人想起,西京十二城,尚在敵虜之手,十二城的百姓,尚在敵虜鐵蹄下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山河猶破,那些百姓,又有何人管呢。”

青州緊鄰西京,孟堯對戰爭和民生疾苦的感悟,要比其他人更深刻。

魏驚春勸慰道:“你我讀書,不就是為了為江山為黎庶儘一份綿薄之力麼。”

孟堯苦笑:“話是這麼說,可就算考中了進士,當上了官,這朝中,又哪裡有你我這樣的寒門子弟說話之地。京中這些世家大族,個個隻耽於享樂,誰會管百姓死活——”

說完,孟堯忽意識到衛瑾瑜還坐在對面,忙收了嘴,道:“衛公子,你彆介意,我也隻是一時感慨。”

他有些後悔太衝動直言。

就聽衛瑾瑜道:“無妨,這些話,沒什麼不能說的,世家為天下大害,大淵癰疽毒瘤,天下皆知。”

孟堯與魏驚春都已經詫異眼神望著這位衛氏嫡孫。

孟堯更是驚訝地嘴都合攏不上。

衛瑾瑜端起酒盞,道:“我相信,你們讀書,就算一時鬱鬱不得誌,也終會有用武之地,我也相信,西京十二城,終有收複之日,十二城百姓,終有重見光明的一天。”

語罷,將盞中酒一飲而儘。

自十年前出了那樁轟動天下的叛國重案後,“西京♂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二字,和那位引頸就戮身敗名裂的寒門宰相陸允安一般,幾乎已經成了大淵朝禁忌。

便是他們寒門學子私下裡聚會,也隻敢隱晦地就此事發表一點議論看法,大多也是點到為止,免得惹禍上身。

誰都知道,如今國庫空虛,一個北梁,已經是大淵心腹大患,幾乎耗儘了所有兵力財力物力,朝廷根本無暇管西京那個爛攤子。

五年前難得國庫充盈,北郡戰事稍歇,督查院聯合十二科道官員,力諫皇帝趁著朝廷兵多糧廣,收複西京,然而在準備充足的情況下,南北雙方秘密合議的行軍路線慘遭泄露,謝家大公子謝瑛猝不及防折翼西京,十幾萬大軍無功而返,平白消耗了許多糧草。國庫銀子流水似的撥出去,連個響聲也沒撈到,北梁人又趁著北境軍精銳南下,突襲北郡,大淵北境防線亦遭重創,自此,再也無人敢提收複西京的事。

這是第一次,孟堯與魏驚春聽到有人敢堂而皇之、毫不畏避地說西京一定會收複。

還是出自一個柔弱的衛氏嫡孫之口。

在這北裡小小酒館裡,二人罕見地熱血湧動,生出一股澎湃之意。孟堯與魏驚春亦端起酒盞,孟堯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也要去青州,去前線,當個馬前卒也是願意的!”

這時,忽有馬蹄聲在酒館外面停下,應是又有新的食客到了。

酒館老板親自引著堂倌迎到門口,恭敬道:“包廂已經備好,貴人請隨小人上樓吧。”

一隻修長寬大的手,挑著簾子進來了,大約因為氣勢太盛,大堂裡瞬間靜了靜,好奇地偷偷探頭一望,見對方身穿精致考究的玄色蟒服,袖口、領口都有金線繡的暗紋,腰間彆著鞭子,玉帶上掛著魚袋玉佩,便知是位高權重的武官,忙都嚇得低下頭。連珠簾內的胡姬都停止了彈奏。

雖說北裡隨便掉塊石頭,都可能砸著一個二品大員。

可武人凶煞,尤其是位高權重的武將,多半出自京營、錦衣衛或殿前司,哪個都不是好得罪的,能不招惹還是儘量不招惹。

“行了,說個位置,我們自己過去就行,不必跟著。”

另一道聲音響起,大約是隨從侍衛之類。

老板戰戰兢兢應是,說了包廂具體位置。

眾食客隻覺一道寒風刮了過去,那主仆二人已經自行往樓上行去,老板站在原地,看著為首之人驚人的身量,悄悄抹一把汗,又囑咐堂倌一定要小心伺候。

衛瑾瑜二人坐的靠裡,並未注意到門口的情況。

衛瑾瑜隻是覺得,方才說話人的聲

音,隱隱有些耳熟,正認真喝著手裡的酒,坐在對面的孟堯忽“咦”了一聲。

“那不是謝指揮麼?”

上京城裡,能稱謝指揮的目下隻有一個。

衛瑾瑜手指頓了頓,轉頭望去,隔著屏風邊緣,隻隱約看到一角玄袍,消失在了樓梯儘頭。

但後面跟著的護衛,衛瑾瑜看清了,是雍臨。

孟堯對謝琅的印象,還停留在上回訊問,對方公報私仇,將衛瑾瑜打傷的事上,他為人豪闊,心思卻細膩,想,對方脾氣如此不好,若瞧見衛瑾瑜與他們一道出來吃飯,未必會高興,今日這頓飯本就是一時興起,若是給衛瑾瑜帶來其他麻煩就不好了,便試探問:“衛公子,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若也吃飽了,咱們可提前回去。”

因為老翁的事,一桌酒食,其實才用了不到一小半。

衛瑾瑜若無其事收回視線,一笑,淡淡道:“無妨,我們再吃一會兒。”

孟堯其實根本沒吃飽,聽衛瑾瑜這般說,便也放下心,掰了塊醬肘子,就著胡餅吃了。

“哎呦,公子恕罪,都是奴手笨。”

快要吃完時,在一邊奉酒的堂倌一個不穩,不慎將酒液掃到了衛瑾瑜衣袍上。春蓼酒酒液與綠蟻酒相似,帶著一點淺綠顏色,對方衣袍又是素白,若不慎染了色,是要毀了一件袍子的,到時老板定要讓他賠償。堂倌連連告罪,惶恐至極,衛瑾瑜說無妨,問有沒有淨手之處。

“有,就在二樓,奴帶公子過去。”

堂倌引著衛瑾瑜到了二樓淨室門口,衛瑾瑜自行進去,用錦帕沾了清水,擦拭袍子,雖未徹底擦去顏色,但好歹淺淡了許多。

出了淨室門,依舊由堂倌引著下樓。

快走到樓梯口時,卻猝不及防與一個人撞上。

對方身量極高,陰影沉沉籠下,通道狹窄,衛瑾瑜便讓到一側,等對方先過去,誰料前面人卻久久不動。

衛瑾瑜奇怪,抬頭,便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對面謝琅也愣了下。

顯然沒料到,兩人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遇見。

兩人已經大半個月沒見面,也沒說過話,衛瑾瑜靜靜打量這個人片刻,敷衍點了下頭,算是見了禮,就準備走開。

“站住。”

謝琅忽開了口,再度擋住去路。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衛瑾瑜,忽然眼睛一眯:“你同人喝酒了?”

衛瑾瑜揚眸看他。

兩人在昏暗的空間裡無聲對峙著。

一旁堂倌見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經嚇傻了眼。

他自然認出謝琅,就是剛剛被老板親自接進來的那名位高權重看著十分難相與的武官,至於這位脾氣好長相又好的小郎君,也不知怎麼得罪了對方,竟被對方盯上。

這時,雍臨從包廂裡出來,道:“世子爺,二爺和文卿公子還在等著您呢,您怎麼出個恭這般久……”

說著,雍臨猝不及防瞧見被謝琅擋了大半的少年郎,猶如被人卡住脖子般,睜大眼睛,住了嘴。

衛瑾瑜其實也差不多猜到謝琅會出現在此地的因由了。

聞言,那雙漂亮的烏眸水光瀲灩,直直望著眼前人,嘴角輕輕一彎:“隨便吃了一點而已,比不上世子,闊綽有錢,有包廂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