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青雲路(九)(1 / 1)

“那可是八甲,九科裡八科都是滿分,整個學監統共就兩個人,他連鄉試院試都沒參加過,當真能考這個成績?”

“噓,小聲些,人家是正經的衛氏嫡孫,彆說是八甲,就是想考九甲,還不是衛氏一句話的事麼?值當你們如此大驚小怪。”

“你就不驚,你就不怪?此次大考,彆說八甲了,就是得七甲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蘇文卿能得九甲,在意料之中,可他憑什麼能得八甲。這回考試題目可不算簡單,尤其是章句題,很多都出得冷門偏僻。”

“聽說這位衛氏嫡孫十分用功,每日幾乎泡在藏書閣裡,連飯都很少吃,晚上也不回家,而是去顧閣老的值房裡繼續苦讀。”

“裝樣子誰不會,值房隻他自己用,到底是在看書還是在睡大覺,誰知道,說不準,還想通過這種方式獲得閣老賞識呢,誰不知道,他父親衛氏三郎是罪臣,他雖是衛氏嫡孫,須得通過大考,拿到特赦名額才能參加會試。衛氏送他過來,不過是為了弄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不被世人指摘罷了。”

衛瑾瑜剛到藏書閣門口,就聽到了裡面傳來的竊竊議論聲。

衛瑾瑜眼底沒什麼波動,正要進去,另一道憤怒聲音陡然響起:“身為官學生,這般如村口長舌婦一般,在背後議論詆毀同窗,成何體統,豈不傷同窗情分。”

原是孟堯和魏驚春先一步出現在了藏書閣門口。

開口說話的竟是素來好脾氣的魏驚春。

他身旁的孟堯跟著冷笑:“魏兄,你如此憤怒,還是見識太少,考不過人家,便說人家成績得的不正,和村裡的懶漢種不好地,便說自家的牛不行是一個道理。”

“此次大考,由顧閣老親自主持,考生作答前,要先將姓名籍貫這些基本信息用特製的漿紙糊上,答完題,卷面要由專人統一謄抄後,再交與夫子們閱覽,卷面若有任何記號,立刻作廢,成績出來後,還要由顧閣老親自審定,以保證成績公平公正。你們倒是說說,這其中哪個環節,有作弊可能?”

“這些話,你們敢當著顧閣老的面說麼?”

沒錯,大考成績出來後,雖有風言風語,可無一人敢當眾質疑結果,便是因為考試過程嚴格模擬會試,杜絕了任何作弊可能。且內閣次輔顧淩洲嚴厲剛正,從不與衛氏交好,也沒理由給一個衛氏嫡孫大開方便之門。

可國子學大考雖比不得會試,能獲得實實在在的功名,畢竟是獲得座主們賞識,在座主們面前表現的絕佳機會,如果能名列前三,該是何等榮耀,如今被一個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衛氏嫡孫搶了風頭,誰能甘心。

湊在一起說話的幾名學子見他二人一唱一和,指桑罵槐,還拿顧淩洲出來壓人,心虛加上惱羞成怒,不由也來了氣性,一人哼道:“孟堯,你也彆含沙射影地罵我們了,誰不知道你這陣子總巴巴地往那衛氏嫡孫跟前湊,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攀附衛氏這棵大樹麼。趨炎附勢,阿諛諂媚權貴,真正讓讀書人臉面掃地的是你才對!”

魏驚春家境殷實,且才華橫溢,在寒門學子中聲望很高,又和蘇文卿關係極好,學子們不欲與其發生齟齬,便心照不宣地將矛頭對準家境貧寒、成績也沒那麼優異突出的孟堯。

他們早看孟堯不順眼了,要不是有魏驚春這樣的大才子護著,這麼個青州過來的鄉巴佬,憑什麼能和蘇文卿、魏驚春並稱“寒門三傑”。

尤其蘇文卿,在寒門學子心中,幾乎是高天孤月,皓然聖潔不可侵犯一般的存在。

孟堯委實沒料到這幫人竟能這般顛倒黑白,一時也氣血上湧,正要痛罵回去,一道雪色身影,翩然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看來,我來得不巧,擾了諸位雅興了。”

衛瑾瑜側眸,淡淡說了一句,那幾名嚼舌根的學子立刻低下頭,佯裝看書。

背後議論歸背後議論,他們可沒膽量當面得罪衛氏的嫡孫。

孟堯餘怒未消,見狀,便知衛瑾瑜多半已經聽到了那些話,低聲勸:“你不必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清者自清,至少,我和魏兄信你,並誠心恭喜你拿到特赦名額。”

衛瑾瑜嘴角一彎,道:“自然。”

頓了頓,又道:“方才多謝你們仗義執言。”

孟堯:“這有什麼謝的,這等信口雌黃顛倒黑白之事,任誰遇見都不會坐視不理。倒是這些人,嘴皮子隨便一動,就肆無忌憚往人身上潑臟水,著實可惡,簡直枉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你權當他們放屁便行——”

魏驚春伸手扯了扯孟堯,讓他注意言辭。

孟堯咳一聲:“總之,莫與小人一般見識。”

“我知道。”

衛瑾瑜再度朝二人致謝,便若無其事進了書閣,依舊撿了一張書案,隨意坐下了。

孟堯和魏驚春也是藏書閣常客,自然知道衛瑾瑜這陣子讀書有多用功,見他遇著這事一派淡然,並不見任何驚慌失措色,心下倒是佩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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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爺,三郎來信了。”

已入四月,一到中午,日頭暖烘烘的,曬得人想犯懶。

謝琅下值後沒有出衙署,依舊坐在值房裡喝茶,雍臨握著封信興衝衝進來了。

謝琅收起腿,擱下茶盞,把信接過,展開一閱,險些沒氣得吐血。雍臨在旁邊瞧著,不解問:“三郎說什麼了?”

屁都沒說。

謝琅冷漠想。

謝三郎這封回信,主要是針對謝琅之前詢問的關於“宮砂之毒”的事。

謝琅等了將近一月,才等到這封回信,還以為對方會向他透露什麼有價值的信息,結果這位謝三郎在信中心虛地說,他也隻是道聽途說來的,至於何時何地,在哪條道上聽來的,已經完全不記得。說不準隻是他聽錯了。

“世上當真有此奇毒乎?愚弟以為,訛傳也!”

謝三郎大言不慚訴說著自己的看法。

謝三郎接著用大筆墨表達了對兄長的關心:阿兄怎麼突然問起此毒?可是在上京

經曆了什麼慘絕人寰之事?可是有男刺客意圖不軌,欲對阿兄下此毒?阿兄若抓到刺客,千萬彆直接殺了,留著慢慢研究,說不準有流芳千古價值,若能大力發揚光大,用來對付北梁人,尤其是好色的北梁大王子,必是一記猛藥。

信末尾,謝三郎又問起另一樁事,阿兄為何不讓我與柳氏結親?我看父親母親,都極看重柳家。至於我,啊,我本人無所謂的。謝三郎順帶抱怨了一通北郡的小女娘們如何粗蠻無禮,又興奮說,聽聞上京女娘個個溫婉知禮,甚為賢淑,阿兄能否為愚弟物色一二,救愚弟脫離苦海……

謝琅漠然把信丟給雍臨,讓雍臨找地兒燒了,免得自己被氣死。

雍臨默默把信塞進衣襟裡,問:“主子中午打算吃什麼?還是屬下去膳食堂打包幾個菜回來麼?”

殿前司也有自己的膳食堂,但因為要供應幾千的玄虎衛用膳,做的都是比較糙的大鍋飯,廚子也是從軍中找來的,和國子監由內庫撥銀供養的膳食堂飯菜質量沒法比。

這段時間,除了偶爾外出執行公務,謝琅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在司中,到了用飯時間,就讓雍臨去膳食堂隨便打包些吃食回來。

雍臨以為今日亦是如此,不料謝琅竟起身道:“不用了,今日去外頭吃。”

雍臨便知這是要帶自己下館子的意思,笑著應好。

他倒不是貪那兩口好吃的,而是覺得,主子自打和衛三公子鬨了那次不虞後,就再也沒到外頭吃過一頓好的,未免太自苦了點。

人家三公子倒是正常讀書上學,一點事沒有,主子若是憋出點什麼問題,可就太得不償失了,侯爺和大公子那頭他也沒法交代。

主仆二人出了殿前司,意外看到崔灝身邊的親兵李梧一身勁裝,牽著馬等著外面,正往司裡張望。

“世子。”

見謝琅出來,李梧一喜,立刻上前行禮。

謝琅問:“怎麼,有事?”

李梧眼睛驟然一紅:“世子,二爺病了。”

謝琅臉色一變:“什麼時候的事?可找大夫看過了?”

李梧道:“有好些天了,二爺一直讓瞞著,不許打攪世子。大夫看過了,隻說是急怒攻心,要安心靜養,可屬下看二爺那樣子,實在心酸,便背著二爺,偷偷過來了……”

“你糊塗!”

謝琅立刻讓雍臨去牽馬,待翻身上馬,厲聲斥道:“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早來告知我。虧你還是二叔身邊人!”

李梧情知理虧,不敢反駁,忙也上馬跟了上去。

到了行轅,崔灝果然隻著一件單衫,躺在榻上,額上墊著一塊毛巾,蘇文卿正跪坐在一邊,給他喂藥。

叔侄兩個已經大半個月沒有見面,沒有說話,謝琅進了屋裡,看著一臉病容躺在那兒的崔灝,心下甚不是滋味,好一會兒,方走過去,喚了聲“二叔”。

崔灝僵了下,轉眼一看,問:“你怎麼過來了?”

又斥責隨後進來的李梧:“誰讓你多嘴多

事!”

李梧低頭不吭聲,謝琅直接在榻前跪了,自蘇文卿手裡接過藥,道:“二叔也彆罵他了,這事兒都怪侄兒,侄兒在這給二叔賠罪了。”

崔灝心裡何嘗不悔。

回來後,想想那日自己在包廂裡所言所行,的確有些太過激烈不留情面,重重煎熬之下,才支撐不住病倒了。

聽著這話,眼睛一酸,道:“是二叔不對,沒體諒你的難處,快起來,彆跪著了,膝上的傷可好了?”

謝琅點頭。

“早好了。”

看著叔侄二人重歸於好,李梧和蒼伯等人都露出欣慰的笑,李梧甚至悄悄抹了把淚,蘇文卿笑道:“我和蒼伯一道去做幾個簡便的菜,待會兒世子就直接在行轅用膳吧。”

說完就領著蒼伯退下了。

謝琅喂著崔灝喝完藥,崔灝拿了毛巾,靠著軟枕坐起來,歎道:“看到你呀,二叔這病就算好了一半了。”

謝琅道:“是侄兒不孝。”

“這種話就彆說了,二叔也有錯,二叔心裡就是再不高興,也不該當著那麼多人面那般訓斥你。再者,你在京中當差,也有你自己的苦衷和難處。”

“二叔不該逼你那麼緊。”

“還有一件事,二叔正想找機會同你說,這一兩個月內,二叔怕是無法離京了。”

謝琅一愣,問怎麼回事。

崔灝歎道:“昨日戶部的人來說,去歲那批棉衣的賬目,可能有些問題,有幾處,他們需要好好核查一番。但應當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隻是如今國庫空虛,戶部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七八瓣花,謹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謝琅皺眉。

上一世,他記得這時候二叔該押著那批軍糧北上了,並未滯留上京這麼久。

謝琅於是問:“戶部撥的那批軍糧,可下來了?”

崔灝點頭:“文書已經交接完畢,就等出倉了。隻是我一時半刻無法離京,實在不行,隻能讓人父親另派人過來了。全權交給下面人押送,我不放心。”

“當然,派人也不是說派就能派的,一來一往要耽擱至少月餘,若戶部能儘快理清賬目,是最好的。”

謝琅沉眉思索著,這一世與上一世的偏差,到底從何而來。

難道是因為他的重生,違逆了某種規則,才導致所有事情都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麼?

崔灝看他模樣,寬慰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此事,我已去信與你父親商議,無論如何,這批軍糧能順利撥下來,已經是殊為不易了。”

“當然,這其中有你的犧牲。”

謝琅笑了笑,沒說話。

崔灝道:“說些高興的事吧,你還不知道吧,這次國子學大考,九門科目,文卿得了全甲,再次斬獲了頭名。這孩子有出息,我是真替他高興。”

“是麼?”

謝琅對蘇文卿的能力與才華毫不懷疑,道:“的確是件喜事。”

說完,思緒突然一飄浮,想,也不知那個人考得如何,鎮日用功成那般模樣,應該不會考太砸吧。

想完,又冷漠想,他考得好不好,與他有什麼乾係。

崔灝又道:“上回大考結束,義父衝動,壞了氣氛,白浪費一桌酒席,沒能好好給文卿慶祝一下,這回無論如何也要補上。咱們也不吃多貴的西面,就去北裡,找家小館子一起吃頓如何?把雍臨和裘英也帶上。”

“當然,你若忙也無妨,我們幾個吃也一樣。”

謝琅便道:“侄兒一定準時到。”

這日午後散完學,孟堯和魏驚春照舊在藏書閣碰到了衛瑾瑜,三人在閣內看書看到夜幕落下,孟堯感到腹中饑餓,這個時辰膳食堂已經關門,孟堯便與魏驚春商量著到外面去吃。

兩人見衛瑾瑜仍在垂目看書,走過去問:“衛公子,要不要同我們一道出去用點酒食去?”

他們幾乎是與衛瑾瑜同時來到藏書閣的,便猜測著衛瑾瑜和他們一樣也沒用晚膳。

“放心,隻是簡單吃點東西,花費不了多少時間,總悶在這閣裡看書,頭昏腦漲,反而影響效率。”

“咱們也不吃貴的,就去北裡找家小館子,我知道一家做醬肘子的,味道十分不錯。”

衛瑾瑜想了想,點頭說好。

孟堯沒想到對方竟真的答應了,道:“東西簡單收拾一下就好,咱們坐魏府的馬車一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