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青雲路(十一)(1 / 1)

謝琅豈能聽不出這話中的諷刺之意。

笑道:“是我二叔在裡面設宴,我隻是來作陪的。”

衛瑾瑜等了片刻,見他隻提崔灝,對另一位主角蘇文卿隻字不提,便知他並不想外人尤其是他這個衛氏人知道蘇文卿與謝氏的關係,隻憑雍臨一個“文卿公子”的稱呼,尋常人也不會把人和蘇文卿聯係起來。

便也從善如流點頭:“挺好的,北裡夜間風光好,親朋好友多聚一聚,互相說說貼心話,一日的疲勞也可儘消了。世子繼續,我就不打擾了。”

“真要走了?”

“我又不似世子,有這般疼愛自己的二叔在身邊,不走作甚。”

謝琅卻沒動。

衛瑾瑜不由再度抬眸看他。

謝琅目光沉沉地落下,那雙狼一般的眼睛,昏暗光線下,散發著重重幽光,仿佛要把人吞進腹中似的,半晌,他嘴角忽一挑,道:“真是奇怪,你又不在乎這些,何必每回說話都給人一種吃味的錯覺。”

衛瑾瑜輕怔了下。

片刻,也揚起嘴角,道:“世子沒聽過一個典故麼,同樣參禪悟道,有人見山,有人見水,還有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誤把水當山,錯把山當水。世子覺得我在吃味,並非我吃味,而是世子個人錯覺而已。”

謝琅忍不住歎氣。

“典故我是沒聽過,但我瞧出來了,有些人啊,肉沒長多少,牙尖嘴利,倒是比以前更厲害了。”

衛瑾瑜亦沒理會他的奚落,伸手,輕輕把人推開,道:“同窗還在等我,告辭了。”

說完,自轉身而去。

謝琅就那麼立在原地,一直盯著那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徹底瞧不見了,仍沒有挪動分毫。

“世子爺,咱們……進去麼?”

雍臨小心翼翼詢問。

他隱約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方才不該那般大呼小叫的,可錯已鑄成,再後悔也沒用了。下次再說話做事,須得先探查好情況,二思而後行才是,雍臨在心裡告誡自己。同時忍不住想,他家世子爺怎麼這般倒黴,上回與二公子吃個飯能與二爺撞上,這回與二爺吃個飯偏又被那二公子撞上。

“進去吧。”

半晌,謝琅慢慢收回視線,道了句。

吃完酒食,衛瑾瑜二人仍乘坐魏府的馬車回去。

孟堯現下寄居在魏府,自然和魏驚春順路,他問衛瑾瑜:“衛公子直接回謝府麼?”

謝府和魏府並不在一個坊市內,如果衛瑾瑜要回謝府,他們可以先繞到去謝府,再回魏府。

衛瑾瑜道:“能否勞煩你們送我回學監裡?”

另外兩人都有些驚詫。

孟堯下意識看了眼天色,沒忍住問:“都這個時辰了,你還要回學監麼?”

衛瑾瑜點頭:“我想把剩下的半冊書看完。”

北裡距離國子學很近,驅車再跑一趟自然比去謝府還要方便,到了國子監門口,衛瑾

瑜獨自下車,與孟堯、魏驚春作彆後,便轉身進了學監大門。

孟堯與魏驚春在車內目送那少年郎進去,孟堯歎道:“這位衛公子,用功之程度,著實是令人欽佩,今日一番話,也振聾發聵。”

當然,二人心中也隱隱有另一番猜測。

譬如,是不是謝氏那位世子脾氣太差,兩人交惡,衛瑾瑜才不願回府。

隻是這種事畢竟事涉對方隱秘,他們最多也就在心裡想一想,絕不敢妄言。

衛瑾瑜在藏書閣待到亥時二刻,依舊抱著未看完的書去了值房。因為顧淩洲的吩咐,如今值房條件好了許多,不僅有現成的茶點飲子,裡面隔間還放置了浴桶,可以簡單沐浴擦拭。

因為大多數時間留宿監中,明棠每隔幾天便會給他送幾套衣袍過來,順便把需要換洗的取走。

今日吃了酒,雖隻是春蓼酒,身上也沾了不少酒氣,衛瑾瑜燒了熱水,簡單擦拭了一下身子,換上乾淨衣袍,便依舊坐到了書案後看書。

“公子。”

正看得投入,值房外忽然傳來聲音。

衛瑾瑜起身,走過去打開門一看,發現是一名長相陌生、做掌事裝束的男子。男子朝他恭敬行過禮,道:“先生在等著公子呢。”

衛瑾瑜默了默,方關上值房門,跟著男子過去了。

兩人從學監一處偏僻的側門出去,不遠處的牆下,已立著一名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

“先生。”

衛瑾瑜喚了聲,掀袍跪下。

掌事恭謹退到一邊。

男子轉過身,掀開鬥篷,露出一張溫潤白皙的臉龐,正是內閣次輔韓蒔芳。

韓蒔芳盯著地上的少年,許久未叫起,而是掃了眼旁邊的掌事。

掌事會意,從袖中取出一根鞭子,又快又狠往衛瑾瑜背上抽了一鞭。

衛瑾瑜咬牙忍了。

韓蒔芳問:“知錯麼?”

衛瑾瑜掩住眸底浮起的冷意,道:“學生知錯。”

韓蒔芳歎了口氣,把人扶起,道:“上回,若不是你擅自行動,替皇帝擋了那一刀,黃純下場會比現在更慘。如今雖也達到目的了,畢竟差了一口氣,你也彆怪先生心狠,先生也是為了能及早鏟除奸佞,替你父親翻案。”

衛瑾瑜道:“學生明白。是學生太心急,太想往上爬了,覺得是個獲得皇帝信任的機會,就順勢而為了。先生還有其他吩咐麼?”

韓蒔芳深深打量少年片刻,笑道:“這陣子,你好好備考,不必再做其他事了。”

回到值房,衛瑾瑜簡單擦拭了一下背上的傷口,又上了藥,便坐回案後,繼續看書。一道鞭傷而已,算不得什麼傷,隻是後背火辣辣的疼,仍不受控製出了很多冷汗。

如果再有個人讓他咬一下就好了。

衛瑾瑜想,並第一次有點想念謝琅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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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琅與裘英、雍臨一道回到謝府,孟祥先迎上來,替他牽了馬,又

解了氅衣後,方凝重道:“世子,今日傍晚,雍王和趙王都讓人送來了請帖給世子,雍王想約世子一道賽馬,趙王想約世子一道狩獵。”

這是終於按捺不住了呀,謝琅在心裡想,對此事不算太奇怪,甚至覺得,這兩位都將東宮之位視為囊中之物的皇子,能耐著性子等到此刻,已是十分沉得住氣。

裘英在一旁聽見,道:“賽馬狩獵隻是由頭罷了,這兩位皇子,怕都是想把世子爺拉入麾下,讓北境二十萬大軍為他們的太子位保駕護航。隻是,這兩邊同時送來了帖子,世子無論接哪一個,都得罪人呀。若都接了吧,似乎也不大妥當。”

謝琅慢悠悠道:“我一個也不接。”

裘英一愣,旋即皺眉:“如此,豈不是兩邊都要得罪。”

“急什麼,還沒到火候呢。”

謝琅轉頭吩咐雍臨:“你想個法子,把兩邊都遞了帖子的事散播給對方。先讓他們窩裡鬥一鬥,把水攪渾了再說吧。”

雍臨應是。

謝琅回到東跨院,院中一如既往地清靜,隻李、顧二女官恭敬地侯在廊下。謝琅從不讓她們近身伺候,打過照面,便讓人退下。

進屋沐過浴,躺到冰涼枕席上,禁不住想起今日酒館裡相遇的場景。

和他吃飯時,滴酒不沾,如今倒是會和彆人一道飲酒了,似乎還連衣袍都打濕了。他唇色淺淡,飲完酒,格外瑩潤,甚至透出如櫻一般的顏色,配上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睛,那般充滿蠱惑而挑釁盯著人時……謝琅胸膛裡莫名浮起一股激蕩,與強烈的想把人狠狠揉碎的衝動。

比烈馬屈服在他腳下、任他驅使還要令他痛快興奮的想象。

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欲念與渴望。

他真想瞧瞧,到了那種情況下,哭都哭啞了,他還牙尖嘴利得起來麼。

頂著這樣一副誘人色相,也敢和旁人飲酒作樂,衣袍都弄濕了,還真是……欠管教。

隻是冷靜下來,他不免又冷漠地想,對方如此無心無情,他為何要越陷越深,玩火自焚。

他應當時刻警醒自己,那是一條毒蛇,能被咬一口,就能被咬第二口,逢場作戲也就罷了,怎麼還真當真了,還在二叔面前表現得要與他生死不移一般。

可真是犯賤。

如此不安穩睡了一夜,次日天未大亮,謝琅便醒來。他作息大部分時間標準嚴格,睜眼頂著帳頂片刻,草草攏了下衣袍,正要起身,忽覺不對。

伸手往下腹袍擺一摸,果然是濕的。

袍擺之下,顯然也不正常。

謝琅狠狠咬了下後槽牙,方吐出一口氣,便知昨夜深睡時,多半又做那可惡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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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得知趙王也往謝府送了帖子,果然大怒,他手指緊攥著座椅扶手,手背因用力而暴起青筋。

“本王就說,他謝唯慎就算再囂張不可一世,怎麼敢公然拒接本王的帖子,原來是本王那個好弟弟在從中作祟!”

“蕭楚玨,你是偏要讓本王不痛快是麼。”

雍王的憤怒,不止是因為這回的事,而是這些年來,隻要是他看中的朝臣或謀士,總會被趙王蕭楚玨捷足先登,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被趙王拉攏了去,但趙王背後是裴氏,身份到底比他這個衛皇後養子更高貴一些,一些世家大族,寧肯和趙王結交,也不願理會他這個雍王。

謀士在一旁勸解:“謝氏如今與衛氏聯姻,王爺有皇後娘娘和衛閣老做靠山,還怕謝氏將來不效忠王爺麼?聖上正值盛年,王爺理應韜光養晦,何必與趙王爭一時意氣。”

雍王道:“謝琅看在衛氏面子上效忠我,豈如謝氏直接效忠本王來得可靠?而且,蕭楚玨的手段你是知道的,隻要是他想得到的人,他必會挖空心思討好。衛謝聯姻隻是一時,誰知道以後會如何,本王怎能眼睜睜看著旁人興風作浪而毫無作為。”

“韜光養晦,說得好聽,隻怕養著養著,東宮之位,就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謀士便斟酌道:“不如另辟蹊徑呢?”

雍王看他。

謀士道:“如今那位謝世子的夫人,不就是衛二公子麼?王爺何不直接下帖子給衛二公子,請他在中間轉圜,這枕邊風,總比其他風好用一些。”

雍王還當他出什麼好主意,聞言嗤笑:“現在滿大街都知道,他不被謝唯慎所喜,成婚這麼久,要不是太後逼著,謝唯慎恐怕連他房間都不會進,找他轉圜,還不如本王自己上呢。”

隻是提起這個名字,雍王不免心癢癢的。

道:“說來這謝唯慎,還真不是一般人,那麼一個玉質仙姿的貨色擱在枕邊,竟也忍得住。換作本王,哼,非得調.教得服服帖帖,可惜如今人在國子學讀書,不好騙出來……”

他驚覺失言,緩緩閉了嘴。

然大腿上一處陳年舊傷,卻不受控製地隱隱作疼起來。

雍王眼底戾色一閃而過。

謝唯慎既不要,總有一日,他要把人用鏈子拴起來,好好磋磨教訓。

謀士也識趣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道:“謝氏手握兵權,謝唯慎行事謹慎也在情理之中,五月會試在即,依屬下看,王爺不妨等會考結束,從這批新科舉子中好好物色幾個,納入麾下。尤其是那個寧州解元蘇文卿,趙王那頭也盯得很緊呢。”

“是啊,會試結束,才是真正的戰場呢,本王真是迫不及待了。”

雍王露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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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會試轉眼即到。

因為要連考二場,每場二天,考生要在貢院裡連待九天九夜,吃住都在貢院裡解決,要準備的東西比較多,衛瑾瑜也不得不提前回了府。

謝琅這日下值,見屋裡罕見亮著燈,兩個女官也領著下人進進出出的在忙碌,才意識到是要考試了。

他掀簾進了屋,見衛瑾瑜仍舊坐在床上看書,直接走過去問:“明日幾時開考?”

衛瑾瑜不解他何意。

謝琅道:“正好順路,我送你過去。”

他站在床前,瞳孔幽黑望來,衛瑾瑜總覺得那裡面好像有點彆樣的愉悅,不免奇怪,他考試,和這人有什麼關係。

而且,這人不用去送蘇文卿麼?

轉念一想,貢院那樣人多眼雜的地方,的確容易暴露關係,便點頭:“那就有勞了。”

謝琅眼底愉悅更濃。

“這點小事,客氣什麼。”

衛瑾瑜心底那股古怪的感覺更強烈,但明日就是考試,他實在沒工夫去探究謝琅的心思了,便依舊低頭,專注看書了。

次日一早,謝琅早早起來,送衛瑾瑜到貢院。

看那考籃裡被兩個女官塞得滿滿當當,也著實沒什麼可添置的了,隻能嘴上添了句吉利話:“好好考。”

“承蒙世子吉言了。”

到了地方,衛瑾瑜抱著考籃獨自往貢院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