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青雲路(一)(1 / 1)

雍臨已駕車在國子監門口等候。

遠遠看到自家主子和自家主子背上的少年郎,不掩驚訝。

主子隻說要接個人,還特意吩咐把軟墊和軟毯帶上,他以為是要接文卿公子,萬萬沒料到,竟是衛三公子。

看來,主子這玩玩,果真不是隨便玩玩。

見謝琅已經過來,雍臨忙跳下車,放下腳踏,打開車門。

車裡點著燈,橫著的那張硬榻上已經鋪了毯子,謝琅小心把人放下,未免壓著傷口,依舊讓衛瑾瑜趴在榻上。

雍臨並不知今日監內發生的事,見少年雪袍下隱現的血色,暗吃一驚,正要關上車門退下,忽又聽謝琅吩咐:“走慢些。”

雍臨應是。

軟榻畢竟比軟席舒服太多,衛瑾瑜伏上一刻,刑傷之痛和周身疲倦方潮水一般,遲滯翻湧出來,幾乎將他神思淹沒。

再加上馬車很快轆轆啟動,輕輕搖晃的車廂格外有催眠效果,衛瑾瑜閉上眼,昏昏沉沉,意識控製不住地要在這顛簸中渙散。

謝琅正襟坐在一側,偏頭看去,見燈火下,那張清絕白皙的面孔上全是淋漓冷汗,烏發和發帶濕溻溻貼在頸間,額上也粘了不少碎發。

偏還緊緊咬唇忍著,不肯發出一絲聲音。

換成老三,早哭爹喊娘,把嗓子都叫破了。

那緊抿的唇瓣上沾著血跡,不知是自己咬出來的,還是咬他咬出來的。

肩頭新添的那排牙印,不由條件反射一般抽疼起來,謝琅蹙眉,伸指往右側肩頭摸了摸,果然摸到點黏膩。

上回咬在他左肩,這回咬在他右肩。

還真是雨露均沾,一邊都不讓他好受。

“今日你喂我……吃的什麼藥?”

謝琅心情無比複雜的間隙,他以為榻上已經昏睡過去的人,虛弱著氣息開了口。

謝琅循聲看去,見衛瑾瑜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看著他。

短短一息功夫,那光潔額上又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子,一身綢袍,也被汗水洇透,緊貼在肌膚上。

謝琅若無其事收回手,道:“一種能偽造心悸症狀的藥,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總歸,隻是短時間內刺激心脈,隻要不大量經常服用,不會損傷心脈。”

衛瑾瑜點頭。

“今日之情,我會記住。”

說完,便複閉上眼,不再說話。

都這種時候了,還記得與他丁是丁,卯是卯,分得明明白白。

換作平日,謝琅可能要習慣性嘴欠奚落對方兩句,但今日,他罕見沒有發表看法,隻是沉默聽罷。

**

馬車回到謝府,衛瑾瑜休整一路,恢複了些精神,沒再讓謝琅背。

臨下車前,他甚至從容整理了一下袖口和發帶。

謝琅盯了半晌,由他,一路扶著人回到東跨院,顧、女二女官迎上來,見衛瑾瑜情狀,先是驚疑,繼而震驚失色。

“公子這是——”

衛瑾瑜淡淡道:“我沒事,此事不要驚動外祖母,你們如常當值便可。”

“另外,勞煩你們準備剪刀、白疊布、毛巾和熱水。”

二女官畢竟是宮裡出來,見過大風大浪的,恭敬應是,自去準備。

進了寢室,衛瑾瑜讓謝琅扶著自己到平日用於書寫的長案後,在軟席上跪了,道:“有勞,世子自忙吧,不必再管我。”

短短一路,他額上又滲出無數細密汗珠。

謝琅居高臨下看著,想說什麼,終是沒說出口。

恰好雍臨在門外探頭,便轉身出去了。

不多時,顧、女二女官帶著東西進來,衛瑾瑜道:“東西放下,你們退下吧。”

“公子,這——”

“退下吧。”

少年眸底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色。

二女官違拗不得,隻能領命。

等二人離開,衛瑾瑜方卷起左側袖口,經過訊問、回府一番折騰,臂上傷口果然已經迸裂,血透過繃帶滲出來,一片刺目的紅。

衛瑾瑜解開繃帶,肘撐在案上,而後用毛巾浸了水,一點點拭去傷口周圍的血汙,擦拭完,又從袖袋裡取出曹德海留下的一瓶金瘡藥,咬開塞子,將藥粉撒到傷口上。

宮裡上等的金瘡藥,見效快,藥性也烈。

衛瑾瑜咬唇忍著,等過了藥性最烈的時刻,方拿起一旁的白疊布,一端咬在口中,一端握在手裡,慢慢纏住傷口。

冷汗一滴滴落於案面,他渾然不覺。

隻剩最後打個結,便可大功告成,衛瑾瑜忽動作一頓,因抬頭,看到了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屋子裡的謝琅。

對方正站在原處,直勾勾望著他。

衛瑾瑜垂下眼,繼續打結,隻是還沒打成,一道陰影便籠了下來。

衛瑾瑜隻能停下。

片刻,鬆開齒,任由白疊布一端落於案上,抬頭,道:“世子擋著光不挪開,是要為我效勞麼?”

謝琅一言不發坐下,撿起那條白疊布,又奪過另一端,把鬆開的地方重新纏了幾圈,才不鬆不緊打了個結。

“為何不讓那兩名女官幫忙?”

打完結,他冷著聲問。

衛瑾瑜放下袖口,淡淡道:“這種小事,還用不著麻煩旁人。”

要說的確不算大事,平日謝琅在軍中受了傷,隻要不是太嚴重,也是這般隨便給自己纏纏,有時候藥都懶得上,可那是他,糙慣了。

擱在這麼個嬌氣的人身上,謝琅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衛瑾瑜已道:“送佛送到西,勞煩世子再扶我一把,去床上吧。”

他身邊並不是總有人的,甚至可以說,大部分時間沒有人。

便是這謝府,也是暫時寄居之地。

他不想習慣旁人的照料。

免得失去的那天,會不適應,甚至傷懷無助。

就像幼時獨坐在公主府的

台階上,迷茫不知何去何從一般。

外祖母讓他找靠山,但他不想找任何人當靠山,隻想自己當自己的靠山。

隻是這些話,他是不會同謝琅說的,也沒必要說。

謝琅卻道:“等一下吧。”

衛瑾瑜抬眸看他,不解他何意。

這時顧、李二女官再次進來,將兩碗粥並幾碟清淡小菜擺到了案上。

“吃了東西再睡。”

他發號施令一般,說了嘴,就撩袍坐到對面,自己先握起筷子,夾了筷子菜,塞進了嘴裡。

衛瑾瑜其實毫無胃口,甚至覺得渾身都在叫囂著痛的情況下,舌頭可能嘗不出多少味道。

然而看著這一案清粥小菜,突然覺得,偶爾任性一下,享受一下旁人的照料也不錯,尤其是一個因為美色或其他種種原因今夜對他格外和善寬容的家族死對頭的照料。

就像……出門在外,難得放縱,暫時沉溺於一段露水情緣,抑或再短一些,一夜情一般。

衛瑾瑜握起勺子,舀了一口溫度正好的粥,送進口中。

雖然沒嘗出多少味道,但熱乎乎的流食入腹,還算舒服,便接著吃了第二口。

謝琅吃飯向來快,擱下碗,見對面人還在小口喝粥,都沒吃幾筷子菜,不免皺眉。

他最終也沒說什麼。

一來,每個人飲食習慣不同,這又不是他家老三,他沒立場管這種事。二來,他有想到,有傷在身,可能真的吃不下這種情況。

平日裡,除了夜裡同躺在一張床上,兩人在這間屋子裡幾乎沒什麼交集,也鮮少單獨待在一起。

這是頭一回,兩人面對面共處一室,坐這麼長時間。

等兩名女官帶人將碗筷撤下,謝琅便撩袍起身,扶著衛瑾瑜到床邊,觸到那隻修長白皙的手,他才知對方出了那麼多汗。

謝琅看他一身綢袍幾乎被冷汗浸透了,傷口就是上過藥,和濕透的衣料黏在一起,多半也很難受,便問:“你還有乾淨衣裳麼?”

衛瑾瑜的確也想換件綢袍,便點頭:“有。”

“在何處?”

“南窗靠牆,第二隻箱籠裡。”

謝琅走過去,打開箱籠,單膝蹲下,從裡面翻了一件輕軟乾淨的綢袍出來。

起身之際,就見燈影下,那少年郎一手扶著床柱,一雙烏黑明麗烏眸,正一眨不眨望著他,裡面暈著重重焰光。

難得的安靜乖順,沒有一點平日的敵意和疏冷。

就像——他第一次用藥油幫他揉膝時的表情一般。

那種銀瓶乍破、怦然碎裂的感覺,再度猝不及防襲上心口。

“找到了。”

謝琅合上箱籠,走回床邊。

衛瑾瑜回過神,眸中浮光散去,道:“多謝。”

語罷,從謝琅手裡接過綢袍,遲疑片刻,見謝琅還立在原地不動,問:“你不去沐浴麼?”

“……”

謝琅立

刻明白,這是在趕他走,不讓他看的意思。

這可真是……他何時稀罕看了!

一時又忍不住想嘴欠奚落兩句,然而看見對方慘白面色,和濕漉漉束成一把,貼在肩頭的烏發,以及布著好幾處血痂的唇,總之,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到口的話,終是咽了回去,轉身走開了。

等謝琅從浴房出來,衛瑾瑜已經換好綢袍,安靜伏在枕上看書。

這種時候,竟然還看得下去書。

帳中漫著熟悉的草木之息,謝琅徑自在外側躺下,前兩夜獨眠時素來冰涼無溫的枕席,此刻也沾染了溫潤的氣息,他閉上眼,竟很快就沉沉入睡。

他睡眠素來淺,即使沉睡之時,一有動靜,亦能立刻清醒。

因而當捕捉到耳畔傳來的幾聲細碎呻.吟時,他第一時間睜開了眼。

帳外燭火仍亮著,謝琅偏頭查看,果見衛瑾瑜伏在枕上,面色潮紅,呼出的氣息滾燙,他伸手往對方額上一探,不出意外,亦是同樣滾燙的溫度。

“醒醒。”

他叫了聲,衛瑾瑜毫無知覺。

謝琅皺眉,想到什麼,端起燭台,掀開少年身上那層綢袍一看,果見原本並不算特彆嚴重的杖傷,即使上過藥,此時亦觸目驚心地腫了起來。

謝琅不算意外,畢竟之前跪幾個時辰,都能跪出那麼嚴重的瘀腫。

隻是心裡感歎,這到底是什麼嬌弱體質。

這樣一味燒著肯定不行,謝琅隻能繼續把人晃醒。

衛瑾瑜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發燒,神經遲鈍,傷口反而沒那麼疼了,他蹙眉,不解望著大半夜不睡覺坐著的謝琅,問:“有事?”

“你發燒了。”

衛瑾瑜愣了下,自己摸了下額頭,果然有些燙。

他本人顯然更清楚自己的體質,也沒什麼意外的,緩了緩神,欲撐著起身,才發現渾身上下使不出一絲力氣,可見真的是燒得厲害了。

隻能看謝琅:“能不能勞煩你,幫我把藥拿來。”

“就在南窗下,第三個箱籠裡,有一個匣子。你幫我……把匣子拿來取可。”

謝琅點頭,起身去翻找,很快把匣子拿了過來。

衛瑾瑜打開匣子,裡面裝滿各種不同顏色瓷瓶,他從邊上熟練取出一隻白色的瓷瓶,拔開塞子,從裡面倒了四粒藥丸出來。

“這是什麼藥?”

和那夜所見一模一樣,謝琅抱臂立在床邊,忍不住問。

“退熱的藥。”

衛瑾瑜說著,目光逡巡,找水杯。

謝琅放下臂,轉身倒了盞水過來。

“多謝。”

衛瑾瑜接過,就著清水,將四粒藥丸一起吞服下去。

服過藥,衛瑾瑜把瓷瓶收好,重新放回匣中,又把匣子直接丟到了枕邊,就繼續伏在枕上睡了。

謝琅心情複雜站了看了會兒,趁人睡著,再次撈出那匣子。打開匣子,發現裡面擺著足有三排十幾種藥,從治療跌打損傷的外傷藥到類退熱的內服藥,不一而足。

這人平日,便是這麼自己給自己看病的麼。

他雖不懂醫理,可也知道,症分寒熱裡表輕重,如此不加區分,亂喝一通,真的靠譜麼。

謝琅揀出那隻白色瓷瓶,倒了粒藥丸出來,握在掌心,方把匣子合上放回去。

他滅了燭,自枕臂躺下。

睡了不知多久,意識正沉,突然感覺有人輕輕推了下自己的胳膊。

“謝唯慎。”

他以為是自己錯覺,知道那一聲略帶遲疑的清潤語調響起。

謝琅再度驚醒,偏頭,看著裡面問:“又燒起來了?”

“沒有。”

裡面人冷淡回了句。

頓了頓,似猶疑好久,說了句:

“謝唯慎。”

“我想出恭。”

謝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