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國子學(九)(1 / 1)

監正心神惶惶,幾已嚇得魂飛魄散,聽到顧淩洲問話,定神想了想,捏著汗道:“隻有昨日散學後過去幫忙整理經卷的學生和兩名掌教。”

頓了頓,監正小心答道:“那些學生,還是遵閣老旨意安排的。”

“今年官學生入學第一日,閣老便定下規矩,日後監中所有義務勞動,都交與免試生。”

“故而昨日進過經筵堂的,便是今年免試入國子學的二十名學子,還有兩名臨時過去幫忙的寒門舉子,孟堯,魏驚春。”

室中靜了靜,顧淩洲問:“還有其他人麼?”

監正忙搖頭:“沒有了。”

難題再一次擺在了面前。

因有資格拿到免試名額的,基本上都是實力雄厚,在上京排得上號的世家大族,便是皇帝本人,都要敬他們幾分,誰有膽量,敢訊問他們的子弟。

“陛下。”

一名喚作朱圭的給事中一抖官袍,凜然跪了下去。

“名單既已出來,臣以為,應當按著韓閣老方才所言,對這批學生進行嚴刑重審。無論是誰,姓甚名誰,隻要有謀害聖上之心,皆是十惡不赦之罪。”

朱圭出身寒門,隻是一個從七品的給事中,以耿直狷介著稱,平日很不得世家大族待見,已經在禮科坐了很多年冷板凳。

為什麼在禮科呢。

因為其他五科涉及到實權的部門都不肯接納他。

禮部老尚書平時就看朱圭不順眼,本以為今日經筵無他可發揮之地,才讓他同行,誰料這顯眼包在這等時候也能不長眼地冒出來,當即怒火盈胸,斥罵道:“你說得輕巧,隻有疑罪,才需訊問,你蠱惑陛下濫施刑罰,是要讓上京諸世家覺得,陛下在疑世家們的忠心麼。”

朱圭冷哼。

“若問心無愧,立身清正,何懼訊問。”

“老大人這般激動,莫非是因為您族中弟子,正在這二十名學生裡?還是因為,鳳閣兩位座主,都有自家子弟在這份名單裡,其中一位還是嫡係子弟。”

朱圭出言犀利而毒辣。

一眾世家官員勃然變色。

被他陰陽怪氣諷刺的鳳閣三位座主之首,首輔衛憫反而神色平靜,毫無慍色露出。

天盛帝掩唇咳了聲,看起來疲乏至極,道:“朕一人安危不算什麼,若寒了忠臣的心,才是罪過深重,今日有驚無險,朕亦安然無恙,此事便算了,便依太傅意見,從那名宮女查起吧。”

“陛下!”

朱圭急眼。

“聖駕受驚如此,怎能算安然無恙!”

隨行的幾名寒門官員和下方部分寒門學子亦神色不一。

衛憫一撣蟒服,這時拱袖,不緊不慢站了起來,道:“陛下,朱大人有句話說的在理,清者自清,若問心無愧,何懼訊問。老臣以為,可依韓相所言,對所有涉事學生和人員進行訊問,為證衛氏清白,衛氏弟子,願意接受審訊。”

不僅世家這邊,

連寒門官員都露出極大驚詫色。

衛氏世家之首,衛氏子弟都願意接受訊問,其他世家大族,自然無話可說。

而今年得了衛氏免試名額的,還是一位金尊玉貴的衛氏嫡孫。

謝琅一直默默聽著,聽到此處,禁不住看了眼仍跪在皇帝身邊的衛瑾瑜,那少年隻是低垂著眉眼,平靜望著地面,並無特彆反應。

天盛帝急咳了兩聲,道:“太傅,這如何使得,瑾瑜為了救朕,剛剛才受了傷,如何能再受訊問,朕不同意!”

“陛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滿室沉寂中,衛瑾瑜伏跪下去,道:“隻要能證衛氏清白,平宣願意接受訊問。”

天盛帝一愣。

吏部尚書龔珍出列,拱袖道:“有些話首輔避嫌不好講,臣卻不得不說,陛下,若真要訊問,這訊問人選,還須陛下親自指派,以保證公平公正,因嚴格來講,章指揮使亦算涉案人員,若由北鎮撫主掌訊問,未免有‘賊喊捉賊’之嫌。”

龔珍雖出身寒門,但甫入上京,便投入衛氏門下,由衛憫一手提拔上來。

衛憫又主管吏部,誰都知道,龔珍是衛氏的人。

怒火盈胸的世家官員們終於找到宣泄口:“龔尚書所言不錯,聖上遇刺,除了凶手和其同黨,第一個該問責的,就是負責經筵堂布防之人,若防守到位,凶手怎麼可能有機會把匕首放入堂中。”

“章指揮使口口聲聲要重刑審訊旁人,該不會忘了,你自己便是那頭號嫌疑犯吧!”

章之豹趴伏在地,擰眉,鬢角滴落一滴冷汗,朝天盛帝所在方向磕了個頭,道:“陛下,臣願接受任何拷問,以證清白。”

立刻有人冷哼:“那昭獄黑屋子裡一百八十餘種酷刑,都是你章指揮發明,審你?誰敢審你?誰審得動你?”

皇帝虛弱咳聲,再度打斷眾人爭吵。

就聞皇帝道:“龔卿所言有理,依朕看,便由顧閣老主持訊問,再由一擅長刑訊者從旁協助,諸卿以為如何?”

顧淩洲位居次輔之位,出身世家,又以清正嚴苛聞名,今年二十名免試學生裡,也無顧氏子弟,由顧淩洲主持審訊,無論世家寒門,都心服口服。

龔珍問:“陛下所提擅長刑訊者,又是何人?”

天盛帝考量了須臾,道:“便由殿前司協助審訊吧。”

殿前司和北鎮撫同屬天子近衛,如今北鎮撫要避嫌,由殿前司頂上,倒也無可厚非。殿前司有恰好隻負責外圍布防,不在嫌犯之列。隻是……眾人還未發表意見,謝琅先一步單膝跪落,道:“陛下,臣擔此任,恐怕不合適。”

天盛帝目光和煦看向他。

謝琅低聲:“按理,臣應避嫌的。”

眾人這才想起,這位寒門小侯爺,如今不僅擔著殿前司指揮使的職銜,還娶了衛氏的嫡孫,還恰恰是即將受審的那名嫡孫。

這嫌,的確有點大。

天盛帝卻道:“你這是從旁協助顧閣老而已,朕信你,能拎得清是

非輕重。”

謝琅暗暗皺眉,隻能應下。

隻覺今日事處處透著古怪。

以衛氏傲慢和衛憫行事做派,為何會這般輕而易舉同意訊問。

而且,龔珍身為衛氏心腹,刑部尚書,竟也沒有就此事提出激烈反對。

章之豹仍影子一般伏跪在地上,天盛帝顯然有意冷著他,任他跪著,始終沒有叫起。

這滿屋子的人,哪個又是省油的燈。

皇帝順勢而為,讓他協助審訊,何嘗不是用另一種方式,將他推上風口浪尖。

天盛帝並未立刻回宮,而是留在經筵堂裡,顯然是要等訊問結果。

顧淩洲直接征用了國子監的懲戒堂作為訊問場所,所有要接受訊問的學生都被帶到一間單獨的屋子裡。

這些世家子弟,都是養尊處優,被嬌養著長大,家法再嚴厲,也是自家人下手,重不到哪裡,何曾正兒八經吃過皮肉苦頭。

此刻一想到主審的是以手腕剛烈聞名的顧淩洲,還有一個惡名在外挖人腸肚都不眨眼的北境小侯爺在旁協審,一個個都愁雲慘淡,惶惶不安。

如今國子監內外皆嚴密封鎖,他們就算是想給家裡遞個消息都做不到。

其中尤為不安的則屬裴昭元。

旁的子弟可能還挨過家法,裴昭元是家中幺子,正經嫡出,自小被裴氏夫婦捧在手心長大的,連家法都沒挨過。

裴昭元先拍門叫喊了一陣,見無人搭理,悻悻坐回,長籲短歎,死了半截一般,見一旁衛瑾瑜靠牆而坐,低垂著眼,竟是捧著一本不知哪裡刊印的袖珍筆記在看,露出極度驚訝表情。

“兄弟,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看得下去書。”

衛瑾瑜淡淡道:“做其他事也改變不了什麼,倒不如做些喜歡的事。”

裴昭元不理解。

這就是學霸與學渣思想境界的差距麼!

他往右邊看了眼,發現有兩個人也湊在一起看書,正是眾學生裡唯二的兩名寒門學子,孟堯和魏驚春。

學渣裴昭元再度驚呆了。

一度懷疑,即將迎接他的不是一場殘酷訊問,而是某場大型考試。

到底是他不合群,還是其他人不合群?

“就是說,你們……還有閒餘的書麼?”

裴昭元真誠發問。

孟堯一擺手:“沒了,就一本,我和魏兄還是合看的。”

裴昭元便望向另一邊。

“瑾瑜,要不,咱們也合看?”

衛瑾瑜抬頭看他一眼,頃刻,把原本擱在膝上的書往左挪了挪,放在兩人中間。能和美人同乾一件事,便是讀書這等枯燥事,也是人間極樂。

裴昭元喜滋滋低頭看去。

嗯。

有些怪。

有些不懂。

再看看。

越看越眼花。

第三頁……看著換湯不換藥的佶屈聱牙的章句和邊上密密麻麻還

是手寫的注解小字,裴昭元一陣頭昏眼花。

但當著美人的面,如何能表現出自己是個草包。

裴昭元隻能硬著頭皮往下看。

這時,房間門被人從外打開,陽光傾瀉而入,兩名腰間掛著殿前司腰牌的玄虎衛從外走了進來。

眾學子頓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那兩名玄虎衛卻沒說話,推開門之後,就讓到一邊。

謝琅一身緋色蟒袍,玉帶束腰,踩著一地陽光,從外走了進來。他身量極高,雖有一張俊美臉龐,眉間卻是沙場淬煉出的殺伐之氣。

輕飄飄往那裡一站,便有一股山嶽矗立的威懾力。

吳韜、王斌緊隨其後。

兩人先核對了一遍名單,確認無誤,便把名冊遞到謝琅手裡,稟道:“大人,所有涉事學生都在這裡了。”

謝琅一眼就瞧見了坐在牆角的衛瑾瑜。

因那片傾瀉而入的陽光,恰好就籠著那小郎君素色綢袍一角。

他側顏本就有一種明淨的美,被陽光溫柔一籠,如杏花覆了融融春意,溫靜美好,很具有欺騙性。兩人日日同床共枕,謝琅卻知道,那溫順皮囊裡,藏著的絕不是一副溫順靈魂,那微微下壓的眼尾弧度裡,更是時而閃露出一股冰淩一般,生人勿近的冰冷。

謝琅緊接著就看到了與衛瑾瑜袖子挨著袖子,幾乎要挨到衛瑾瑜臉的裴昭元,和那本擱在兩人中間的書。

謝琅盯了片刻,挪開視線,宣布了訊問的規矩和流程,便帶人離開。

不多時,兩名玄虎衛進來,把學生手裡的書冊全部收走了,說是等待訊問期間,不能翻閱閒雜之物。

等屋門再度關上,裴昭元不忿道:“他這人怎麼這樣,看個書也管,他平日在家中也是這般粗暴對你麼?實在是太過分了!待會兒訊問,他該不會也不留半點情面吧!”

問完,裴昭元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謝唯慎這種新婚夜都能忍心把美人獨留空房的混賬,他還指望什麼啊。

謝氏與衛氏有舊怨,這樁婚事,謝唯慎那個混賬本就不情不願,說不準為了在聖上面前表功,還會更心狠手辣。

裴昭元從袖袋裡摸出一顆青色藥丸,遞到衛瑾瑜面前。

“含著這個,到時候實在撐不住,就裝暈吧。”

衛瑾瑜沒接。

這種把戲,顧淩洲和謝琅,哪個能被騙了,都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

裴昭元的話讓眾學子陷入新一輪恐慌。

連素來心大的孟堯都露出凝重色,他和魏驚春是唯一的兩名寒門學子,訊問世家子弟,主審官顧及對方家世,可能還會手下留情,對他們呢?

他倒還好。

魏驚春雖也是寒門,但家底殷實,父親是蘇州富商,跟他這種從小下地乾活的寒門根本不是一回事。

魏驚春似瞧出他擔憂,沉著氣道:“清者自清,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他們不敢太過分的。”

“其實

這一關,也沒什麼難過的。”

孟堯憂心忡忡的時候,一道清潤聲音忽響起。

他抬頭,頗是意外的望著牆角突然開口的衛瑾瑜。

魏驚春、裴昭元和其他學子也訝然望去。

這位衛氏嫡孫自入國子學以來,行事低調,獨來獨往,鮮少主動結交任何寒門世家子弟,此刻卻突然發聲,怎能不惹人注目。

衛瑾瑜淡淡道:“想要平安度過此關,其實很簡單。隻要我們問心無愧,訊問過程中,堅定表示自己是無辜的,不露出任何猶疑之色或模棱兩可的話語便可。”

裴昭元撓撓頭,不解:“瑾瑜,我們當然會說自己是無辜的。你這話不等於白說麼?”

孟堯卻很快意會,道:“我明白衛公子的意思了。”

“所謂訊問,與其說是身體上的折磨,不如說是考驗咱們的心誌。我們越是表現得坦蕩堅定,便越證明我們問心無愧,不是凶手,若因懼怕受刑而躲閃或含糊其詞,才惹人懷疑。難道諸位覺得,凶手當真在我們中間麼?”

“當然沒有!”

“這分明都是章之豹那廝為推卸責任攀咬!”

在場學生畢竟都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

氣憤說完,很快也領悟到這層意思。

他們皆是世家子弟,或功名在身的,即使真的訊問,也不可能用太嚴厲的酷刑,隻要能咬緊牙關挺過第一關,基本上就能安然無恙。

如此,氣氛倒是鬆快不少。

孟堯偏頭,恰與衛瑾瑜視線隔空對上,他點頭一笑,朝對方致意。

**

輕鬆的氣氛畢竟是短暫的,很快,屋門再次被推開,有玄虎衛進來,按名冊點了一名學子。玄虎衛都是天子近衛,一個個身材孔武彪壯,平日瞧著就夠嚇人,此刻落在學子們眼裡,和地獄裡來的黑白無常差不了多少。

被點名的世家子弟容色慘然被兩名玄虎衛帶了出來。

懲戒堂就在不遠,很快,慘叫聲便隔著窗戶和緊閉的屋門傳了進來,學子們縱然有了度過此關的策略和準備,此刻也一個個魂不守舍,愁雲慘淡。

訊問速度差不多一刻一個,被帶走的學子都沒有再回來,顯然被帶到了其他地方,防止串供,很快,房間裡就剩了不到一半人。

屋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來點人的玄虎衛拿著名冊一勾,終於點到了衛瑾瑜的名字。

衛瑾瑜平靜站起來,道:“是我。”

那玄虎衛點頭,道:“三公子,請吧。”

他臂上還有傷,容色姝絕,人也清瘦文弱,又是衛氏嫡孫,其他學子不免都看向他。裴昭元、孟堯、魏驚春三個還沒被點到的更是一臉緊張,衛瑾瑜倒是神色淡淡,跟著那名玄虎衛出去了。

出了屋子,意外發現,謝琅竟然站在廊下。

謝琅朝那玄虎衛揮了揮手:“你在此候著吧,本帥送他過去。”

“是。”

那名玄虎衛領命,門神一般扶刀立

在了屋子前,不動了。

衛瑾瑜跟著謝琅往懲戒堂方向走,清風吹過,有幾點柳絮飄進廊下,沾在發帶和羽睫上,衛瑾瑜伸出手指揉了揉,聽前面一直默不作聲的人突然開口:“沒什麼想說的?”

衛瑾瑜不明白他這是要乾什麼。

謝琅已突然停了步。

衛瑾瑜看著他,一步步欺上來,最終將他困在牆角方尺之地。

衛瑾瑜轉目一看,才發現他們很巧妙地處在兩條回廊交界處,隔絕了所有守衛視線。

“那東西,和你有關係麼?”

出神的間隙,上方人眸光沉沉壓下,再度開口。

衛瑾瑜淡淡一笑,抬起眸,問:“殿帥大人,是要提前審我麼?”

謝琅沒答,而是滿含探究道:“本帥隻是在想,方才那刺客行刺之時,連章之豹這樣的高手都沒能第一時間護駕,你一個病秧子,是如何第一時間衝上去,為陛下擋下那一刀的。是突然得了某種神力相助,還是說,提前知道點什麼?”

衛瑾瑜神色不變。

“那宮女俯身低頭,托盤被日光一照,恰好泄了一縷寒光出來,被我捕捉到而已。站在禦座後面的人處於視線盲區,遲滯一步,很正常。”

謝琅點頭:“聽著有理有據。”

“隻是,既然發現了不對,你為何不第一時間示警?”

衛瑾瑜看著他。

謝琅:“說話。”

衛瑾瑜羽睫揚了下,像是奇怪他的明知故問:“這樣好的立功機會,我為何要拱手讓與旁人?”

謝琅眉挑得更高,有一種終於能稍微撕開那層蛇皮的快感。

“夠坦誠啊。”

“待會兒對著顧淩洲,你敢這麼答麼?”

衛瑾瑜目光於某處流連了下,直視他:“我與殿帥大人,日日同床共枕,坦誠相見慣了,對旁人,自然要顧忌一二。”

他含沙射影,指的什麼,謝琅再清楚不過。

謝琅深吸一口氣,牙根有些發癢。

衛瑾瑜嘴角一彎,那雙漂亮的烏眸裡,是謝琅從未見過的偏執瘋狂色:“再說,你應該感激我。”

“如果不是我替陛下擋了那一刀,陛下龍體但有一點損傷,今日殿前司與錦衣衛,都逃脫不了責罰。”

“殿帥大人,你的青雲路上,有我一功。”

“日後,彆忘了還。”

這便是那蛇皮裡真正的模樣麼?

謝琅晃了下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