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未署名的日記(其三·中)(1 / 1)

十一月廿八晴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小雲苓已經十二歲了。

當我將這個形容說給長生聽的時候,它揶揄我彆再眨眼了,再一眨眼他直接成年了怎麼辦。

能怎麼辦?我讓它涼拌。雖然我希望他是永遠依賴我的小孩,但他的每一點成長我們也都看在眼裡。

今天是他的生日,這個鬼機靈早上穿了一雙最厚的襪子,飯也沒來得及吃就站在柱子前央求我幫他測量身高。

他一直很在乎自己比同齡人小上一圈的個頭,在得知過去一年隻長高了三厘米以後神色落寞,問我他要是變成小老頭了還是隻有這麼一點高該怎麼辦。

我想,那時的我失言了,一句“不會的”脫口而出。他以為我在安慰他,但實際上我無比清楚他根本不會有老去的那天。

青春永駐,不死不滅——哪怕隻是魔神手中漏出的一點零星的力量,都足以讓凡人陷入瘋狂。

雲苓似乎受到那句話的鼓舞,立馬跑去把早飯吃了個乾淨,還在飯後叼著筆頭寫下了為期一個月的鍛煉規劃。我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第一條是每天繞不卜廬跑五十圈,本想勸他縮小這個數字,沒成想他走一步停三步地“跑”到第四圈時,阿桂買回的甜甜花釀雞就永久中斷了他的計劃。

他和長生就雞翅到底歸誰的問題乾上了一架,也算是鍛煉身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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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三陰

那個須彌的學者又出現了,在我采完藥返回不卜廬的時候,他剛好從大門內側走了出來,還衝我笑了笑。

現在回想起這一幕,隻覺得那時渾身的血液都像要凝固了,藥簍脫手也顧不得撿,心中隻有他把雲苓怎麼了這一個念頭。

好在雲苓沒有出事,當我心急如焚地揮開門簾時,他正安安穩穩地坐在櫃台內喝著一種名為椰奶的飲料,反倒是被我急得直咳嗽的模樣嚇了一跳。

當時我大概是真急糊塗了,想到椰奶的原材料棗椰是須彌特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奪了過來,惹得雲苓有些生氣地朝我大聲喊道,這是健康的飲品。

我自然明白椰奶無害於健康,但就怕有心之人借此傷害他。

在聽我提起須彌人以後,雲苓愣了許久才有所反應,放在櫃台上的小手不安的絞在了一起。然而不僅是他,連我都快要忘記這個模糊的稱謂了。

過去的四年裡,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對須彌來的商人、旅人,甚至是病人設防,即便我無從得知那是不是胡謅的假身份,但在聽到國籍須彌時,第一反應仍是思考此刻的雲苓是否待在安全的地方。

對於那個須彌人,我不是沒有做過掙紮,第一年便借助醫者的身份接觸了許多璃月的政要。

在我鍥而不舍地反應下,第二年夏天,夜蘭在七星中的某位的授意下找到了我。介紹時,她說她就職於總務司某個不方便透露名字的特殊部門,願意相信並調查須彌人一事,但在此之前我必須告訴她雲苓身上隱藏

的秘密。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我至今仍記得她那雙似乎能看破一切的眼睛。

那天的交談不歡而散,但我知道她還是接手了此事,並在暗中觀察雲苓——這是我偶然從雲苓口中得知的,他樂於跟我分享遇見的趣事,告訴我他在碼頭認識了一個會易容的大姐姐。

我不清楚目前她對魔神殘渣了解多少,但能肯定的是她對須彌人的調查沒能取得實質性的進展,不然他白天也不會在不卜廬門前現身了。

如今坐在書桌前,一閉上眼,我腦海中就會浮現雲苓聽見“須彌人”時展露出的不安。這種不安並非源自“須彌人”本身,因為這三個字在他眼中甚至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我開始疑神疑鬼的先兆。

四年前的那次,我幾乎把所有人都嚇到了,現在舊事重提,或許在一些人眼裡是瘋病複發的表現。

我得瘋病了嗎?我不知道。我也曾迷惘過,懷疑過,但最後我選擇了相信自己的眼睛。

假如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那再好不過了,但倘若那人真的擁有改變他人記憶的能力,我更得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不卜廬,保護好我的小雲苓。

不然要是那人悄無聲息地帶走了他,我又出了什麼意外,還有誰會記得世上曾有一個孩子名叫雲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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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八陰

是我……做錯了嗎?

雲苓很不開心,在飯桌上同我大吵一架,這是我們第一次吵到這個地步。

他本想摔碗,但碗舉到一半發現是瓷的,隻好訕訕將碗放下,把我夾給他的一片蔬菜丟到了桌上。

起因是我不讓他出門。

他執著地向我討要一個被限製自由的理由,並不相信那個須彌人的存在。

我本想拿他的身體情況做借口,可一想到他上一次生病還是半年前,隻能改口說最近璃月港來了一批人拐子,外面的世界很危險。

長生雖然不理解我的做法,但還是幫腔說人拐子最喜歡他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孩,換來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他說他已經長大了,在外面能照顧好自己,不需要我過度擔心他的安全問題。

可他到底還隻有那麼小,我又怎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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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陰

他像一隻誤入的小麻雀,每天在屋裡撞來撞去。

我想,對於過去那個走路還踉踉蹌蹌的孩子而言,不卜廬是一個供他探索冒險的完整世界,但對於現在這個已經見識過璃月港繁華景象的小少年來說,不卜廬隻能算作一個束縛他自由的小小牢籠。

他無聊地蹲在小籠子裡畫畫,畫每一個他躲在簾子後面看到的來客,畫每一輛從窗前行駛而過的馬車。

我很想為他做些什麼,在發現他的畫紙用完以後,買來了世面上能買到的所有類型的畫紙。

收到畫紙的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拉來兩張凳子,非常認真地想與我進行溝通,希望我能理解他,並坦言他的願望是周遊提

瓦特。

白術先生現在把我保護得這麼好,要是我以後去哪裡都想帶上白術先生怎麼辦——當他委婉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囍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才如夢初醒。

原來他的未來裡沒有我。

曾經,我面對形形色色不講理的病患家屬,感歎他們的無知與蠻橫加重了病患的病情。

而如今,我從我孩子的眼裡找到了一個蠻不講理的大人,看到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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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陰

最近,我發現雲苓時常避開我,扯著阿桂說悄悄話。

雖然我明白孩子長大了會有自己的主見和小秘密,但今天看到阿桂提著一大包東西走進雲苓房間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因為蛇的視力不好,我戴著眼鏡也很難透過一道門縫看清他們在做什麼,還是長生貼著門縫向我小聲傳達門內的情況。

它說雲苓正在用一個個硬紙袋包裝他的畫稿,桌上放著很多信紙和郵票,隔了一會兒,它又說阿桂正在教他如何在信封上填寫地址,以及粘貼對應面額的郵票。

我的理性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的感性告訴我,如果沒有那個須彌人,現在坐在他身旁手把手教他填寫信封,聽他訴說計劃目標的人應該是我。

可現實沒有如果。

飯桌上,我裝作不經意地問起他近期畫畫得怎麼樣了,他抿著嘴隨口應付了我幾句,很快就放下碗跑回自己的房間了,隻留我和長生一起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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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晴

窗外是個晴天,我把不卜廬上下的簾子全都拉開了,但屋內的氣氛仍舊壓抑。

我記不清這是雲苓試圖偷偷溜出不卜廬了,他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體諒考慮他的心情,說他小時候一直生病,反反複複地生病,那時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出門看看,現在他病好了,能跑能跳了,最大的願望竟然還是想出門看看。

我自知理虧,說不出辯駁的話,隻能沉默地看著雲苓,但這樣的舉動反而惹怒了他。

他開始崩潰地大哭起來,說我幾年前在他病好了之後就很少管他,讓他以為他隻有病了我才會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時故意隻穿一件衣服躺在地板上,結果把自己折騰到發燒也沒見我回來看他,說我既然都決定不管他了,現在又為什麼要把他鎖在不卜廬,問我是不是後悔把他撿回來了,是不是一點都不喜歡他……

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我……

看著他哭得紅腫的眼睛,我感覺喉嚨被什麼東西掐住了,難以喘息。我想起了他小時候,他被除我以外的大人抱著就會這樣哭,哭得天昏地暗,而隻要放回我懷裡拍一拍就不哭了。

現在我竟成了致使他淚流不止的元凶。

即使我心如刀絞,但完全沒法向他訴說一切的真相,能做的隻有抱住他,蒼白地重複著一句“對不起”。

他還這麼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危險等待著他,不知道隻要他一天還靠魔神的

力量活著,就會有無數麻煩找上他。

師父還在的時候,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沉玉穀有農夫撿到了一塊仙家寶玉,本身沒有罪過,卻因身藏至寶招致了無窮無儘的災禍,直到搭上了他的性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很早之前就把這個故事講給雲苓聽了,但他隻當是個尋常的睡前故事,我又無法向他解釋他到底懷揣著令多少人如癡如狂的寶物。

因為就連我自己也在這癡人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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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九晴

這幾天,雲苓還在同我生氣,把門關得緊緊的,不肯吃我端到門前的飯,也不肯拿我塞進門縫的字條,全靠阿桂從隔壁窗給他遞吃的。

長生常常感慨,如今在雲苓眼裡,整個不卜廬隻有阿桂是站在他那邊的,但我實在太想見他了。

那封來自稻妻的回信就是阿桂今天中午從郵局取回來的,本該由他交給雲苓,但被我中途截了胡。

我小心將回信塞進了門縫。就像我想的那樣,它沒有遭到與字條相同的冷遇,露在門外的那半截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蹤跡,隨後是門內傳來的難以抑製的歡呼聲。

門打開了,我日思夜想的孩子衝出房門,給了門外的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從他亮晶晶的綠眼睛裡看到了激動、興奮,結合我所了解的信息,或許其中還有作品被認可的喜悅。

他是我的孩子,哪怕他沒有做出一番成績,隻要他是一個善良的人,我都會為他驕傲,何況他做出了成績。

他是最好的,我為他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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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九晴

夜蘭找上了我。

她身上有傷,在我幫她處理傷口的時候,冷不丁地告訴我,她抓住了那個須彌人的尾巴。

我無法形容自己最初聽到這句話時的心情,或許與如釋重負接近,因為四年多的時間過去,終於有人證明了那不是我的一場虛無的夢,一個瘋癲的幻想。

直到她幽幽地提醒我她的手臂快被紗布勒斷了,我才回過神來繼續幫她包紮。

在後續的交談中,我想了解她和她的勢力究竟調查到了哪一步,可她堅守保密原則,不願告訴我更多,隻拿雲苓的安全敲打我,說那個須彌人完全有能力直接帶走雲苓,但他現在沒有這麼做,肯定是另有企圖,言下之意仍舊是雲苓身上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圖謀的東西。

過去四年裡的每一次會面,這都是她最想從我嘴裡撬開的秘密。

我想為了雲苓的安全我可以告訴她任何我所知道的事情,唯獨這個不行。

我不知道站在她身後的是七星中的哪位大人物,但我知道擁有越多的人越是舍不得失去。

長生不死的誘惑是一顆裹著蜜的毒藥,我不敢拿人性去賭。一個癲狂的學者都能將我的小雲苓置於危險之中,要是再來一個探求長生之道的璃月大人物……

夜蘭大概也習慣了我這副不配合的態度,沒再繼續追問,隻在臨

走前提醒了我一句,彆一味將雲苓圈在不卜廬,至少在璃月港她能保證他的安全。

思考一夜後,我隔著臥室門告訴雲苓,我同意他出門,他激動地開門抱了我一下,但又馬上因為我的下一句話鬆開了手。

我說,前提是不能出璃月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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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一陰

過去幾個月,雲苓在璃月港玩得還算開心,但最近他越來越不滿足隻在璃月港活動了。

前天他拿來一張單子纏著我簽字,告訴我冒險家協會發布了一個前往蒙德城的團隊委托,有一隊很照顧他的前輩願意捎上他,預計會在蒙德城內停留一周,隻要我同意三天後就能出發。

長生說他彆不是被人騙去賣了,他說前輩們都是好人,可以帶我去冒險家協會找人問個清楚。

我沒去冒險家協會,也沒同意在單子上簽字。就安全性而言,璃月港的地界尚有帝君、仙人以及總務司那些隱藏在暗中的部門護佑,而蒙德……簡直從上到下自由地過了頭。

雲苓試了坐在地上耍無賴,試了抱住我的腿不肯撒手,也試了找阿桂簽字濫竽充數,可就是得到不一個有效的簽名。

今天上午,他坐在不卜廬門前的台階上,邊抹眼淚邊目送冒險家協會的人離開,轉頭看見我站在他身後,氣鼓鼓地起身離開了。

我猜他應該是去了萬文集舍,自打紀芳開店後他就常常往那兒跑。

一眨眼,她也結婚好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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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四大雨

我很後悔,我不該和他吵這一架。

此前我不讓他去蒙德須彌,還能拿路途過於遙遠說事,但在我半個月前拒絕他隨冒險家前輩前往沉玉穀探險後,他覺得我簡直不可理喻,吼著再也不想見到我就冒雨跑出去了。

當晚我在萬文集舍附近的小面館找到了他,他渾身濕漉漉的,縮在角落吃著一碗已經不冒熱氣的清水白面,寧可用筷子將早已坨了的面條戳碎也不願抬頭看我一眼。

他不願回不卜廬,可我也不能任由他靠這一碗面在面館對付一晚,於是找到了紀芳,懇求她裝作偶遇的樣子給雲苓提供一個住處,住宿的費用我會加倍地付給她。

紀芳對雲苓一向很好,答應把店面二樓的小閣樓收拾出來,但不肯收我的摩拉,隻勸我孩子大了不用看得這麼緊。

類似的話夜蘭也說過,那時我沒聽進去,最終落得了這麼個下場。

這半個月裡,雲苓隻回來過一次,不聲不響地低著頭走進不卜廬,除了一疊畫稿外什麼都沒帶走。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雨停後就該降溫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小閣樓裡冷不冷,吃的好不好,大大小小裝了好幾袋東西想托阿桂給他送去。

長生看不過眼,說我簡直把阿桂當馱獸了,嘀咕雲苓在紀芳那裡哪能比在不卜廬吃得差,我想想也是,於是拿走了裡頭的幾袋果乾,隻送了些摩拉、被褥與衣服去。

我忘了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不把不卜

廬稱作家的,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小時候在街上逛累了要我抱,縮在我懷裡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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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七晴

明天就是雲苓十四歲的生日了。

過去一周的時間裡,我上街訂了蛋糕,還照著長生阿桂前兩天湊一塊寫下的單子,訂了很多他愛吃但我平時不讓他吃的甜點。

一桌子菜也是提前訂好的,走遍璃月港幾家有名的飯店,唯獨琉璃亭的天樞肉最是難買,每天隻賣十份,排隊早排到一個月以後了,還是我出五倍的價格才從黃牛手上買到了明天的名額。阿桂告訴我這叫饑餓營銷,很貼切了。

把菜準備妥當後,長生說它總覺得還缺點什麼,想了想,問我自己不動手做道菜嗎,我說雲苓不愛吃我做的東西,它說有的,卷了顆日落果暗示我,於是又風風火火地跑去買齊了做清熱降火湯所需的食材——我知道冬天不太適合吃這個,明天得記得少放點性寒的清心,多加點糖。

至於禮物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我托曾經合作過的商人從楓丹帶回了許多畫具與顏料,我們都不懂哪些是最好用的,但買最貴的應該錯不了……

好了,先記到這裡,我得再想想還有什麼是忘了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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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八陰

他沒回來,直到文心豆腐湯上浮起的凍油擋住了蛋糕的倒影,也沒有回來。

我忍不住去萬文集舍找他,紀芳卻說他出門了,這會兒不在。

他還會去哪裡?我毫無頭緒。他的世界一定很精彩,但對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我爬上窄窄的梯子,把禮物放在閣樓門口,想推開一道縫隙看看他平時住的環境,可惜大門閉緊,什麼也看不見。

這是他第一次沒在不卜廬過生日。

長生勸我要學會習慣,說他總要長大的。

我不想他長大,長大了,就會把我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