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一顆顆血珠連成的細流,在慘白的襯布上蜿蜒,像在延長那道劃破襯布的醜陋刀痕。
滴答,滴答。
細流順著襯布的紋理一路向下流去,在微微顫動的襯布的邊角積聚,像在挽留收容它們許久的襯布本體。
滴答,滴答。
吸飽液體的襯布邊角不堪重負,墜下血滴,隨之一同墜地的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燒紅的鐵片被驟然浸入水中。
在這片昏暗且沒有聲音與氣味的空間中,如此細微的動靜全然霸占、剝奪了放空的感官。
白術以為自己早已學會狠下心來漠視這樣的場景,可他的心卻在告訴他,他的孩子從小就表現出了怕疼的特質,這令他無法做到對懷中少年的淌血的傷口熟視無睹。
哪怕這些傷口就是他親手造成的。
“不疼了,馬上就不疼了……”他這麼安慰著他的孩子,同樣也在安撫他絞痛的心。
掛在頸上的白蛇察覺了他的不舍,輕聲提醒老友,長痛不如短痛,現在的猶豫隻會為雲苓帶來更多傷害。他一言不發,似乎是聽進去了,收斂了面上所有的情緒,抬頭望向那片承載了他一生夙願的微瀾死水。
一步,兩步,三步……
明明懷中之人是那樣的輕,他卻覺得自己的腳步重如千斤。
明明水潭近在咫尺,這段路卻漫長到足以使他回顧完與少年相處的過往。
可這通通無法阻止他抱著少年,一步步堅定地向前走去。
一切如常發生。
昏睡的少年被擺在了一塊沒入水中的平坦石台上,清澈的潭水洇開黑色的汙血,又在某位仙人獻祭自我成就的淨化之力的作用下,於汙血之上結出朵朵妖豔的曇花——它們伸出血管一般的細小枝蔓,另一頭連接著少年的傷口,從而使得受過淨化的力量重新返回少年的軀體。
這個過程的可操作空間在於,輸送力量的枝蔓並不總能找到最初的宿主,它們對新鮮的傷口來者不拒。
掌握了這一發現的白術過去會割開自己的手掌,引來少部分枝蔓,而如今他想要徹底根除這種成癮般的索取,還需要一個關鍵步驟。
他將目光落在了少年心口那張百無禁忌祿上,心中翻湧的愧疚迫使他閉上了雙眼。
水潭被染成了血紅一片,一朵朵曇花凝滯水中。就如同他所驗證的那樣,千年的時間不足以抹去它們對岩之主的畏懼,它們仍本能地回避著符紙上附著的力量。
越來越多的汙血逃離了少年的身體,卻沒有一根枝蔓膽敢與他的傷口建立聯係。
撫摸著那張越發蒼白的臉頰,白術將同樣淌血的手浸入水潭。
這一刻,靜止的死水重新湧動,血色的曇花急不可耐地伸出枝蔓,魔神的力量找到了新的宿主。
密密麻麻的咒文從傷口處開始綿延,灼燒……他的意識在疼痛與熱感中模糊,他看到水面之下懷抱羔羊的怪異魔神仰起那顆人類的
頭顱,金色的橫瞳蓄滿血淚,他看到魔神鬆開了懷中熟睡的羔羊,任由它被無數枝蔓拖入更深的水下。
這等幻想讓他感受到了不安,他單臂摟起了自己的孩子,使他們的面頰緊緊相貼,就像少年幼年受驚後向他尋求安慰所做的那樣。
“沒事的,沒事的,很快就沒事了。”白術這麼安慰著自己。
獲取百無禁忌祿後,他在自己身上開展了不下十餘次的試驗,雖然愚人眾給他的不過是幾張仿品,但仿品力量比之真品更為微弱的特點,也會讓這場逼出魔神力量的儀式更為溫和,不至於遭受巨大的痛苦。
隻需要等到留在水潭中的力量不足以讓他的孩子被魔神吞噬,隻需要等到他共享了不死不滅的能力,隻需要等到長生提醒他將百無禁忌祿撕下……
隻是,他等來的不是長生的提醒,而是它慌亂的驚叫:“不對,不對!它也在吸收阿瑪耳忒亞的力量!快,快把那張紙撕下來——”
倒映在那雙震顫的紅色圓瞳中的符紙於少年心口緩緩蠕動,舔舐,被戳穿後,更是肆無忌憚地張開布滿利齒的“嘴巴”,吸食起了殘存在少年身上的生息與力量。
那絕不是百無禁忌祿該有的樣子。
如夢初醒的白術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渾身發抖,但此時的他沒有精力把憤怒和怨恨施加到那個為他提供符紙的組織上,隻想揭下符紙,可當他的手觸碰到符紙的那一刻,後者不但腐蝕了他的手掌,也吸收了他身上屬於魔神的力量。
在符紙的作用下,少年由魔神力量支撐起的身體幾乎在一瞬間乾癟了下去。見勢不對的長生奮力一拱,拱落了符紙,自己也慘叫一聲,幾片染血的蛇鱗與符紙一道落入水中。
“長生!”
“我,我沒事,你快看看,快看看小家夥……”
長生虛弱地仰起腦袋,示意白術先去查看少年的情況,理智也在告訴白術,他現在應該立刻將少年偏向一旁,被黑發遮掩的臉轉過來檢查,但他沒有,因為他看到了少年手腕上的傷口。
那是一道怎樣的傷口?這個問題白術用後半生都說不清。
他看到的是鮮血不再從那道利落、泛白的刀痕間湧出,而蜿蜒在手心的血跡乾涸成了醜陋的線條,歪歪扭扭地譏諷著他的怯懦。
世界此刻在他眼中旋轉,他憑借意誌穩住身形,顫抖地捧起少年的手,卻不敢將指腹搭在他的脈搏上,唯恐觸碰到的是一片沒有漣漪的死水。
受到重創的長生沉默地爬上了他的肩頭,蛇的人瞳,人的蛇瞳在這一刻一齊點亮。但就像十八年前這場悲劇開始的那天一樣,沒有一絲力量能被送進這具冰涼的身體。
“白術……”
漫長的死寂過後,長生單方面中斷了秘法的輸送。
它不比白術冷靜,十多年的相伴讓時常把“死孩子”一稱冠在少年頭上的它如今道不出這殘酷現實,但它知道向一具毫無生息的軀殼繼續使用秘法隻會讓它再失去一位親人。
白術沒有說話,
也沒有像畫本裡描述的那樣慟哭,嘶吼。他隻是睜著那雙流金的眼瞳,久久凝望著少年的臉,以至於眼眶乾澀,最終落下一滴不帶情緒的淚水。
在長生的注視下,他細細地撫過少年那頭被潭水打濕的黑發。它們曾經是那麼的光滑,富有光澤,在不卜廬的木梳,以及一碗碗木槿葉汁水的照拂下得到了悉心的嗬護,如今卻濕漉漉的,一縷一縷狼狽、雜亂地擰著,像被暴雨打濕的雜草,扭曲著緊貼少年被血水斑駁的脖頸與臉龐。
他想,他的小雲苓很怕冷,於是他脫下外衣裹住了少年的身體,但柔軟的衣物卻猶如蓋在一段僵硬的枯木之上,生不出一點熱量。於是他又將少年摟進懷中,用衣角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水漬。
他記得他的小雲苓摔倒了哭著跑過來的時候,他都是這麼替他擦眼淚的,隻要擦完眼淚,他的孩子就還是那麼的可愛、漂亮。
過去他見過太多病人的亡故,他們或是骨瘦如柴,眼窩深陷,或是血跡斑斑,神情猙獰,如一攤死肉,帶著腐朽的死氣與無儘的幽怨陷入永眠。
可他的小雲苓不是這樣的,擦去眼淚後他還是那麼的可愛、漂亮。
即便他的皮膚覆上了一層毫無生氣的灰白,掛著水珠的睫毛拖著眼皮蓋住了他最為靈動的雙眼,很會討人開心的那張嘴抿著,不複紅潤的鮮活,然而那張被潮濕的毛領包裹住的小臉卻是那樣的平靜。
沒有痛苦,沒有掙紮,像在搖籃中安睡的孩子,也像受到水妖歌聲蠱惑,被拖入水下溺死的無辜路人,直到水流漫入口鼻無法呼吸的時候,還沉醉在美妙的幻象中,堅信善良的水妖不會傷害自己。
——灰白、平靜,一如當年他被遺棄在不卜廬門口時的模樣。
被病人們稱作“神醫”的醫師跪在了地上。他無疑挽救、延長過很多臨終之人的性命,可現在的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想起了幼時那場席卷故鄉的疫癘,在病中苟延殘喘的他等來了遊醫至此的藥師,可早已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雙親隻能被裹入草席,與無數消散的生命在烈火中化作灰燼。
這是師父交給他的第一個道理——尚未逝去的生命能等來奇跡,可已經逝去的生命無法挽留,萬望珍惜!
他又想起了師父過世後那場隻有一人一蛇參與的葬禮,儀式簡陋無比,隻需放下棺木,撒下紙錢,填上泥巴,填平土坑,便宣告了一場永久的落幕。
就像一顆煮熟的種子被再度種下,此後的大地寂靜無聲,再也不會有破土的新芽。
白術曾在無數個飽受病痛折磨與心靈譴責的夜晚捫心自問,自己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答案是救人救己。
回想起四個字的白術痛苦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那是十八年前那個將嬰兒抱入不卜廬的年輕醫師,他正撕扯著他的心臟,憤怒地拷問著十八年後自己陌生殘忍的靈魂。
你用大愛拯救了所有人,為什麼唯獨不救救自己的孩子?
【白,術,抱——】
【遮風,擋
雨,給白術——】
【畫,這個,雲苓,這個,白術——】
【白術先生,我是不是長高了——】
【這些都給先生,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想拿這個,換先生多陪陪我——】
【想和先生一起過海燈節,還有逐月節——】
他又看到了水面之下的魔神,這次祂的懷中沒有摟抱羔羊,神異悲憫的面容與倒影在水中的男人的年輕面孔慢慢重合,一同落下了血淚。
我到底在做什麼……
白術摟著少年的身體,悔恨的淚滴滴落在了少年頸側的毛領上,沒留下半點痕跡。
而對於他們所處的這方水域來說,一條逝去生命的意義沒有那麼複雜,數根粗壯的枝條從水下伸出,纏住了少年的腳踝,施力想將他的屍身拖入水下,充當下一次淨化的養料。
一時間,元素力、刀刃、蛇牙落在了這些血紅的枝條上,但結果是越來越多的枝條爬上石台,與一位父親爭奪他死去的孩子。
隨著枝條數量的增多,越發可怖的拖力很快折斷了白術不願鬆開的雙臂。他想催動魔神留給後人的力量,可還未完全消化的「治愈」遠遠趕不上破壞的速度。
生者浮,死者沉。被水潭排斥的生者隻能趴在水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無數枝條拖入水中。
潭水是清澈的。
清澈到讓他看到少年的雙臂在浮力的作用下張開,仿佛在向水上之人討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潭水是殘酷的。
殘酷到讓他看到少年的身體在不斷的下沉中溶解,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玉質的長命鎖隨著佩戴者肉身的消散漂浮到了水面上,上浮的那一面刻著四個大字,嘲弄著打撈它的人的貪婪。
白術回憶起了雲苓最初接受這份禮物時的情景:彼時的他躺在小床上,面對垂在眼前的漂亮飾品,揮舞著短短的胳膊,張著一點點大,使用還不是那麼靈活的小手,笑得很是開心。
可他現在為什麼永遠地合上了眼睛?
一段段過往在頭腦中浮現,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守著雲苓看了一夜的雨夜,他看到記憶中那張熟睡的小臉蒙著一層毫無生氣的灰白。
被命運推著走的人,終將被命運無情擺弄。
原來在他把尋求長生的目光投向他的時候,死亡的陰影就已經籠罩在他臉上了。
“對不起……”
此時此刻,有兩路人正在飛速趕往沉玉穀的路上。
旅行者二人通過傳送先到一步,卡在了地圖山體的邊緣,正著急地滿世界尋找秘境的入口。
而正從明蘊鎮匆匆趕來的至冬人,從某一刻開始,突然感受不到自己附著在少年身上的氣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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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眾璃月總部的辦公室內,手持人員損失名單的銀行家抬起眼,首先看到的是來者那雙金屬底面的及膝長靴,其次再是那張被烏鴉面具遮擋了大半的臉。
銀行家放下手中的名單,改用改用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面。
“我以為你來得會更早一點。”
來者從室外帶來了冷氣,但本身沒有一絲呼出熱氣的跡象,隻用稍顯不耐的語氣陳述事實:“無意義的等待隻會浪費時間。”
“我的意思是,就憑那塊鱗片,估計吸引不了那位多長時間。”
“他不會成為實驗的變量。”
“哦?你是有信心再騙他一次,還是自信能在武力上壓製一條元素龍?雖然按照現有的情報看,他並非……但「博士」讓「卡帕」你來,是不是太低估他了。”
實力在所有切片中處於中下遊的「卡帕」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
“武力?嗬嗬……潘塔羅涅,再多告訴你一條情報吧——讓我們有所忌憚的,從來不是他本身。”
“那是……?”
“一個古老而強大的詛咒。”
面具下,青年學者猩紅的眼眸閃過一絲難以克製的興奮。
他與實時共享所有思想與情感的切片們一道,從某位數百年前被毀滅的切片身上找回了那段冰寒恐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