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藥碗(1 / 1)

【聽話,雲苓,到喝藥的時間了。】

【不想現在喝嘛,我要先聽白術先生講故事。】

【好,先聽故事,我們今天來講一個燈神的故事好不好?】

【好——】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年輕的采藥人,他在山裡采藥的時候撿到了一盞燈,燈裡飄出一個燈神,說可以實現他三個願望。采藥人大喜過望,當即許下第一個願望,說他想要數不清的財富,於是他成了富可敵國的商人,至於第二個願望,他向燈神許願要人上人的權力,於是他又成了影響一方的政要。】

【哇,那他什麼都有了,第三個願望要許什麼呢?】

【許完兩個願的采藥人也在為這個問題煩惱,他覺得擁有了金錢與權力,就等於擁有了其餘的一切,思來想去下,突然想到,要是能永遠擁有這一切就好了,於是他向燈神許願,想要無窮無儘的壽命。聽到這個願望的燈神微微一笑。】

【然後呢?】

【然後采藥人就成為了新的燈神。】

烏黑黏稠的溫熱液體流動著,包裹住身體,陌生而又熟悉的甜膩藥香彌漫著,充斥在鼻腔、口腔。

甜甜花,杏仁,蓮蓬,騙騙花蜜……過去好像總在無知無覺中和這些藥材打著交道。

濃重的甜味之下隱匿著什麼?

眩暈,昏沉,疼痛,虛弱……無儘的黑暗有如一張綿密的蛛網,越掙紮收得越緊。

蛛網正中纏著什麼?

羊羔無聲嘶啼,原來他從未走出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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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的冷光漏入裂隙,照亮了穀底那片被血色包裹的水潭。

三百年前的那場大火後,遍地妖花付之一炬,讓後來的闖入者們得以知悉,這是一片吸飽“血液”的土地。

一隻受到外力擺布的手垂在了地上,血色悄無聲息地親吻、舔舐著其與地面接觸的指尖。

躺在醫師懷中的少年雙目緊閉,眉頭痛苦地鎖起,雙唇翕動,似乎是夢見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白術小心翼翼地撫過他紅腫未消的側臉,用沾濕的手帕拭去他唇邊早已乾涸的藥漬。愚人眾的衛兵強灌少年喝下迷藥時,少年掙紮得厲害,在被一巴掌扇得幾乎失去意識後,才由衛兵捏著下巴喝進去了一點,但又很快吐了出來。

那時的他剛從被撞破交易的驚詫中回神,見自己的孩子在愚人眾手下受難,本想立馬上前阻攔,但身側的聲音卻像一枚尖利的釘子,將他牢牢釘在了原地。

“我這可是在幫你。”銀行家露出“善意”的笑容,在看到醫師停下腳步後,嘴角的笑意更勝,“你也不想他知道,他敬愛的白先生都對他做過什麼吧?”

一時間,兩張近乎相同的面龐呈現出了完全相反的神態,而表現出迷茫與憤怒的那位首先敗下陣下,回避了對方眼中的戲謔。

理智告訴他,他聰明的孩子已經抓住了真相的一角,很快就能弄明白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可銀行家充滿蠱惑性的言語也告訴他,愚人眾有的是改變記憶的手段,隻要他願意,消除這短短一段會影響親子關係的不美好回憶簡直再容易不過了。

“或許高風亮節的白先生覺得我這種滿身銅臭味的人沒資格介入‘家庭’這個話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是個一本萬利的選擇,要是錯過了,造成的後果恐怕很難用金錢估量。”

不是難以估量,是根本無法承受……他看向前方還在掙紮的少年,後者無力地躲避著衛兵送到嘴邊的藥碗,漂亮的綠眼睛倔強地瞪著,眼神中滿是對愚人眾的憎恨與嫌惡。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從與愚人眾開始合作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在與虎謀皮,他們在乎的隻有魔神的力量,可那時的他明知對方不懷好意,卻根本拿不出拒絕的勇氣。

就像當年他沒有勇氣吃下那朵赤曇一樣,重重顧慮把他推上了事後看來無比錯誤的道路——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從衛兵手中接過藥碗,親自將迷藥遞到了少年的面前。

讓他心如刀絞的是,少年在看清遞藥的人是誰後沒再掙紮,即便他情願少年猛烈掙紮,大聲咒罵,但現實中的少年就是那樣安靜地跪在地上,仰著發紅的臉看著他,在他幾乎要不忍心地收手的時候猛地低下頭去,大口大口地將藥吞入腹中。

他看到少年強忍著沒有流下的眼淚在低頭的那一刻,像斷了線的珠子,儘數砸進了藥碗。他不知道自己懷著怎樣的心理,將逐漸失去意識的少年攬進懷裡。

他隻希望自己的孩子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什麼都不用知道,什麼都不用記住,什麼都不用怨恨,就在無知無覺中度過由至親之人的貪欲引發的噩夢。

愚人眾的執行官信守承諾,放他們離開,隻是在臨行前用“同僚很中意這個孩子”的理由狠狠訛詐了他一筆,但他已經不在乎錢財這些身外之物了。

深陷這場噩夢的白術將少年平放在了血色的土地上,望向近在咫尺的水潭。

時間仿佛回到了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他抱著昏死的嬰兒,朝著這片充斥著希望與絕望的水域走去。這樣的場景在之後重現過很多次,細節也隨時間的流逝悄然發生著變化——他懷中的嬰兒在不斷長大,他的步履也由穩健變得踉蹌,而支撐著他一步步堅定向前走去的,是他設想的夢醒之後的完滿結局。

等到那時,他還是那個渴望家人陪伴的孩子,不必再因魔神的侵蝕而驚懼;等到那時,他也還是那個愛護孩子的家長,不必再為短壽的宿命而憂心。

他會努力彌補曾經的疏遠,他會成為表裡如一的好父親,他會拉著他的手,對著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告訴他的孩子,從此之後他的愛再沒有圖謀。

他們誰都不會痛苦,隻要睡上一覺,睡上一覺就好。

白術收回停留在少年側臉的手,撫平他緊皺的眉頭,從少年被沒收的個人物品中,取出了一柄小刀。那是他曾經送給少年防身的,如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他的手上,用途諷刺地發生了反轉

平躺在地上的雲苓身形消瘦,脫去外衣後更顯單薄⊙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完全沒有成人該有的樣子。其中雖然有白術的過錯,但白術覺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孩子過得也絕沒有他自己說得那麼好。

銀質的護腕悄然褪下,衣袖與褲腳在溫柔的動作下挽起。

受到此地的影響,纏繞於宿主四肢的黑線已經延展成了漆黑的咒文,像液態的活物,在少年白皙的皮膚上蜿蜒,流動。

花俏的刀鞘落下,利刃在幽暗的光線中展露寒芒。少年垂落在地的手被輕輕牽起,冷光劃過,溫熱的黑血自腕部流出。

滴答,滴答。

被刀刃劃開的傷口滴落血珠。

滴答,滴答。

被困於軀體的靈魂落下淚水。

他並未如劊子手期待的那般安睡,他在無邊的黑暗中行走,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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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聽故事嗎?一個弑母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啊,這裡的‘很久’是你們人類慣用的說法,我沉沉地睡了一覺,忘了很多東西,包括時間。”

“那時的璃月還不叫璃月,每一塊土地都有自己的君主和名字,而其中那片最為美麗的山穀,就是由慈悲的阿瑪耳忒亞庇佑的。阿瑪耳忒亞掌控著「治愈」的權柄,無數傾慕祂的仁慈之名的人類如流水般湧入山穀,在祂的治下安居樂業,無病無災。”

“漸漸的,山穀中的人類忘記了疾病的恐怖,但他們深穀般難以填滿的欲望遠要比疾病更為可怕。在人類的聲聲祈求下,阿瑪耳忒亞將‘永生’的祝福贈給了祂所深愛的子民,人類欣喜若狂,尊稱祂為‘我不死的母親’。”

“‘永生’的祝福使得孩子的族群日益繁榮,而母親的身體卻隨時間的流逝乾癟了下去。所以當大地上的魔神與君主為天定的王座彼此爭戰,無情的戰火燒進山穀的時候,阿瑪耳忒亞無力再庇護祂渺小孱弱的孩子,隻能放手任由他們與闖入者廝殺。”

“可王對王,將對將,魔神戰爭下的人類不過螻蟻。哪怕‘永生’的祝福讓他們的身體超脫了人類的範疇,但精神與□□上的痛苦難以消除。受傷,治愈;死亡,重生——如此循環往複的過程磋磨了所有愛與敬仰。曾向慈母乞求長生的孩子啊,終將親手討要來的祝福視作了詛咒。”

“流著‘永生’之血的子民從四方彙聚,共同謀劃一個祛除詛咒,背棄母親的陰謀。他們瘋狂攻擊了當時這片土地上最為強大的岩之主締造的城市,引得岩之主進入他們過去賴以生存的家園,用造物貫穿了他們無辜母親的軀體。”

“虛弱的魔神轟然倒下,身負‘詛咒’的人類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解脫。但仁慈的母親無法拒絕任何一個孩子的願望,即便阿瑪耳忒亞的肉身消亡,祂殘存在土地中的力量也滿懷愛意,無私地奉獻給了每一位尋求長生的後來者。”

“而正是這種沒有限製的愛與奉獻,帶來了真正的詛咒。”

陌生的女聲戛然而止,腔調卻令他感到

熟悉,它的主人是……

“長生。”少年若無其事地打量著身前的白蛇,在未知空間碰上熟“人”讓他感到了一絲寬慰,“你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了。”

白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向黑暗的更深處蜿蜒。少年這才注意到,它紅色的圓瞳在此刻發生了變幻,被一雙憐憫的金色蛇瞳取代。

那是白術的眼睛。

一股莫名的恐懼撲面而來,他臉色煞白,想要追上移動的白蛇,可每走一步,就有一個破碎的畫面在眼前閃回。

尖利的刀刃,冰冷的潭水,反複的呢喃……

他感到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他的心臟,根本無法集中精力思考,隻能操控著自己的雙腿不斷向前跑去,想撞開這些他不願相信的幻象。

然而幻想中滲透出的藥味卻讓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斷開了他身體與意誌間的聯係。

曾經的雲苓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他一個在不卜廬長大的孩子,為什麼會討厭不卜廬的藥味?

【隻有喝了藥,我們的小雲苓才會長高長大呀。】

【今天的藥不苦,我放了甜甜花和杏仁,可甜了。】

【不哭不哭,好好睡吧,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難過了。】

“長生,長生你彆走……告訴我,告訴我白術先生到底在做什麼,長生——告訴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邊絕望地大喊,邊朝前方那抹不斷移動的白影追去。

漫長的追逐中,白蛇的身上漸漸浮現出了一個女人的虛影,而他自己的身體也在慢慢縮水,從快步奔跑的少年變作氣喘籲籲的男孩,從步態滑稽的幼童變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嬰孩。

一雙大手將他抱起,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低沉的呢喃在他耳邊響起。

不是“不哭”,是“對不起”。

面色蒼白的嬰兒,陷入美夢的幼童,手握神之眼的男孩被一一擺放在了夢中古老的祭壇上。

“魔神血肉所凝聚的血曇世上隻留下了一朵,當年我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嘗試,你就被丟到了不卜廬門口……”

“我告訴自己長生之路不止一條,有生之年總能另尋他法,可人類的壽命實在太短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你可以當我太過貪婪,既放不下對長生的渴望,也無法割舍我們十多年來的感情……”

輪回百次的噩夢無比清晰地重演,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現實和還是又一個夢境。

隻是這一次,躺在石台上的待宰羊羔終於看清了祭禮者悲憫而愧怍的臉,聽清了魔神過去無數遍低吟的話語。

年輕的醫師將他從不卜廬門口抱起。

【這怎麼會有個孩子?】

魔神愛憐地將羊羔摟入懷中。

【這是——你的未來。】

淚水從緊閉的雙眼流出。

羊羔到死都不明白,手拿尖刀殺它的人和給予它一日三餐的人,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