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缺少的情感(1 / 1)

街邊,少年鬱悶地蹲在馬路牙子上,托著下巴,看眼前一個又一個洋溢著喜氣的行人經過,心中卻沒來由的掠過幾分煩躁。

“你乾嘛不生氣?”

他用肩膀往旁邊撞了一下,同樣半蹲在馬路牙子上的男人紋絲不動,眼神茫然:“為什麼要生氣?”

聽出了這不是一句反問的少年嘟噥了一聲“笨蛋”,將臉埋進膝間,悶悶的聲音隔著衣料傳來:“我剛剛打你了。”而且因為在“長生”一事上積攢了不少鬱氣,那一拳絕非平時的小打小鬨,不僅下手不輕,還震得他出拳的那條胳膊連連發麻……

愧疚在自我批判中很快占領了內心的高地,少年抬起頭,瞄了一眼對方挨揍的部位,又很快縮了回去。

要是他個子再高些就好了,至少捶人也能捶在手臂這種方便檢查的地方,直接擼起袖子就能查看有沒有淤青,可現在偏偏砸在了腰這尷尬的位置,隻要希爾這個悶葫蘆不開口,他是一點都不知道衣服下面是個什麼情況……咦,等等,腰?

不總是那麼正經的大腦引擎瞬間觸發關鍵詞,撥開層層蒙著紗簾的大門,使得某個頑強紮根於記憶深處的畫面不合時宜地衝出,頃刻間占據了少年的腦海。

星落湖畔,敞開的衣襟,瑰麗而奇異的銀鱗,以及銀鱗之下,優美流暢的肌肉線條——它們一路向下延伸,勾勒出的每一處都如雕塑作品呈現的那般精致優雅,既不誇張,也不是流於表層的浮淺,是那樣的恰到好處……

大概大腦也覺得當時光顧著看鱗片的主人傻爆了,忠誠地把這美好的一幕刻進了記憶,但它的出現顯然沒挑好時候。驚鴻一瞥僅僅再現了幾秒,就被雲苓一把壓了下去,還引得他恨不得也給自己來上一拳。

最近兩天跟論壇上的網友鬼扯多了是吧,怎麼這都能想入非非!

而另一邊,挨了打的一方則完全不清楚少年的腦瓜裡都裝著什麼。面對少年對自己“惡行”的指控,希爾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上了加倍的困惑,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仿佛在說“你管這叫打”。

“被打就需要生氣嗎?”

“不然你還要謝謝我嗎?”

少年露在膝蓋外的一雙綠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接收到對方的疑惑後又猶豫著反省自己是否過於霸道,動手打人不說,還強求人家生氣。

然而至冬人接下來的發言,讓他的愧疚被另一種奔湧而來的情緒衝走了。

隻聽希爾用極其真誠的語氣道:“如果需要的話,謝謝你?”

我的老天鵝啊。有被“感動”到的少年以手掩面,半天憋不出一句話,捂住臉頰的手也不斷向內蜷縮,逐漸握成兩個拳頭後,又突然展開,重重糊回了自己臉上,蓋住了那雙不願意直面現實的眼睛。

衝走愧疚的是無語,令雲苓震驚的是希爾對此的無知。

自打認識以來,隨著接觸的加深,他一直能從希爾身上捕捉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割裂感——他既像是剛從某個遠離人類社會的地方離

開,卻又有著對人類社會的奇怪見解。雖然這二者在希爾揭曉身上長有鱗片的秘密後都得到了解釋,但雲苓明白那種不倫不類的認知觀不單單源於書籍,也源於他對了解人類社會、融入人類社會的渴望,而雲苓也在努力回應他的願望。

從璃月到蒙德,從蒙德到璃月,數月時間過去,他自以為已經帶著希爾完成了社會化的過程,可今天這句“謝謝”卻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大比兜。

“不需要說謝謝……”

“那人類的正常反應應當是?”

“如果沒來由的挨一頓打,脾氣再好的人或多或少也會有些生氣吧。”心累的少年舉例了一段過往的經曆。

還記得那年逐月節,阿桂帶著還是小孩的他上夜市買糖葫蘆,走到半路被一個陌生的酒鬼當作了仇家,上來就是邦邦兩拳,結果是阿桂這位平日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醫館學徒,一腳踹到還試圖對小孩動手的酒鬼,並脫了布鞋拿起來就朝酒鬼的臭臉一頓猛抽,抽得那酒鬼事後想用臉上的鞋印尋找犯罪嫌疑人。

聽完這段往事的至冬人思考良久,仍是搖了搖頭:“生氣……嗯,還是很難理解。”

“哪裡不理解?我可以再跟你解釋一遍。”雲苓艱難抹了把臉。拜希爾所賜,他終於理解了當年前來補課的數學老師看到一張選擇題全選C的試卷時面臨的窘境。

當年的老師礙於豐厚的補課費和身處法治社會,不能拆開他的腦袋看看他神奇的腦回路,而現在聽到希爾說出“全都不理解”的雲苓繼承了他這一夙願,特彆想爬進希爾的腦袋看看他不同尋常的腦部構造。

生氣不是一生下來就擁有的最基本的情緒嗎?而且“被打就會生氣”根本就不是人類獨有的反應吧?璃月的野豬彆說打,就是多瞅它幾眼它就會氣鼓鼓地衝過來把人拱倒,所以為什麼,為什麼就是理解不了……

被疑團籠罩的少年托回下巴,在腦海中仔細過了一遍與希爾相處的點點滴滴,最終驚訝地發現自己從回憶裡竟然愣是摳不出一個希爾生氣的場景。

這麼一想,他也突然記起了他吃完酒釀圓子撒酒瘋的那次,希爾似乎也提到過他不太能理解“生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當時他受到酒精影響,沒深入思考這個問題,隻當是希爾的脾氣好得過頭,現在卻是越想越不對勁。

一個猜想在心底漸漸形成。雲苓將頭側枕在膝蓋上,勾了勾手指,扯了把至冬人俯下來的臉後,用一種格外認真的口吻問道:“你會生氣嗎?”

近在至冬人眼前的眼瞳亮晶晶的,像是清澈的湖水泛起粼粼波光,有零碎的光點在青綠的漣漪上流動,莫名施展出一種讓人道出所有心中所想的魔力。但希爾知道,他的回答注定會讓那雙眼睛的擁有者失望。

“抱歉,我不知道。”

雲苓問的並非他是否能為某事感到生氣,而是指,他是否擁有生氣的能力。

“那你有討厭過什麼東西嗎?”綠眼睛的擁有者變換了問題,得到的依舊是至冬人的搖頭。

這也太奇怪了……總得有個原因吧。”

面對至冬人的一問三不知,少年的眸光黯淡了一瞬,不過很快又打起了精神,絞儘腦汁,為此羅列了幾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

“你是活得非常非常通透,感覺和全世界都和解了,所以才對什麼事情都感受不到憤怒嗎?”

雲苓不知道該稱這種狀態為“佛”還是“麻”,他本人是個非常情緒化的人,完全無法與廟裡那些心如止水的高僧共情,特彆是在創作方面,畫得順利時心情好到想親吻每一支畫筆,畫得不順時恨不得拿起削筆刀衝出門,戳爆街道上吱嘎作響惹人心煩的馬車輪胎。

而惹怒他的方式也非常簡單,隻需在他畫室找到一張即將完工的畫稿,左邊撕一下,右邊再撕一下,即刻就能獲得一隻憤怒到能生啃人肉的綠眼魔人。

什麼和解,給你兩劍去和老天爺和解吧!

希爾嘗試著將自己代入少年描述的處境,他倒不會因為有人踹翻了他做的一桌菜而產生什麼負面情緒,不過……

“假如有人毀了你的畫,我想我沒辦法同這件事和解。”

“那你會怎麼辦?”

“陪你一起難過。”

第一種可能,pass!

至於第二種可能。雲苓摸摸下巴,他曾經聽過一種說法,說是層級越高的人,越不容易生氣,因為他們手上掌控的權柄過大,一旦生氣起來施加報複,會引發非常可怕的後果。

雖然從北國銀行高層對希爾的態度看,希爾在至冬可能沒什麼知名度,但作為站在元素生物頂點的巨龍,它們真發起脾氣來的後果參照幾個月前的蒙德城就知道了。

少年細細回想了一些與他有過交集的不喜形於色的大人物,最終篩選出了隱藏身份高得嚇人的鐘離先生。

鐘離先生當然不會因為彆人撞翻了他的一碗茶,放飛了他的一隻畫眉鳥而生氣,可要是觸碰到了底線問題,比如有愚人眾在未經他同意的情況下,炸毀了整座璃月港……雲苓腦補出了老爺子提刀直奔冬宮,與女皇痛陳利害的畫面。

大人物嘛,都比較心係國家。

冒出以上想法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身旁的至冬龍:“我明天就把冬都炸了,砰地一下,渣都不剩的那種,你會有什麼反應?”

至冬龍將大手搭在他腦袋上,溫和地揉了揉:“我會覺得你很厲害。”

第二種可能,大pass特pass!

而留到最後的,是雲苓最不想問出口的第三種可能。

“那個,我說了你彆介意……”他邊說著,邊側目打量至冬人的神態,“你以前會不會是經曆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導致不斷壓抑自己的情感,所以患上了某種不會生氣的心理疾病?”

說完這句話時,他的嗓音輕到了幾乎聽不清的地步。而一旦對方臉上的情緒朝著應驗第三種可能的方向發展,他就會立即上前安撫,並將此事翻篇。

所幸他憂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展現在希

爾眼底的是一絲難得的意外。

“這是病嗎?”

“對於人類來說,可能是的。”少年眨眨眼,繼而打了個補丁,“不過我也不能百分百確定,就是以前在哪本書上看過,你不用放在心上。”

這裡說的無疑都是實話,有關心理學的書他的確看過,不過都是在地球時的那會兒看的,隻能隱約記起不會生氣似乎是一種情感障礙。

“我想,情感不該是壓抑的,我的頭腦怎麼想,身體就會怎麼做。”而且在來到璃月前,他的生活像一灘被凍住的死水,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少之又少。

至冬人的話讓少年鬆了口氣。

是啊,希爾會因為他的一句讚揚而感到開心,會因為幾位書中角色的落幕而感到難過,他仿佛和普通人類擁有著相似的情感,看上去也沒有在壓抑自我的跡象,可是……

可是他為什麼唯獨不會生氣呢?

皮質手套冰涼而柔軟的觸感在少年的眉眼前拂過,是希爾在嘗試撫平他皺起的眉頭。

“我感受不到憤怒,這會讓你產生困擾嗎?”

“我乾嘛要困擾。”少年抱起胳膊,這會兒還表現得滿不在乎,下一秒又轉過頭來提議道,“雖然你我都不知道什麼東西會讓你反感,但不代表這樣的東西不存在,或許隻是沒遇到呢,我們可以找——”

隨著他的轉動,至冬人的指尖輕輕劃過少年的側臉,他愣了一下,少年也驚訝了片刻,隨後反應過來的後者立即抬手,將至冬人的手輕輕捂在了自己的臉旁,好讓它離自己更近一些。體會著臉頰傳來的手套完整的觸感,少年笑盈盈的。

“可以找找嘛,雖說在這種時候主動觸黴頭是不大像話,但壓著一肚子心事過年也不好。”

“嗯。”

於是在這除夕時分,璃月港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多了一支亂竄的細流——一個本地居民十分熟悉的少年拽著一個異鄉男人的衣袖,買儘了街上的大小玩意,看遍了民間藝術家的街頭表演。

“你喜歡這個嗎?”

“如果我把它從你手上搶過來,再丟到地上踩一腳?”

“唔,那如果是彆人把它搶走,再丟到地上猛踩好幾腳呢?”

“除了難過就沒有彆的想法了嗎?你就不想把簽子撿起來,插進搶你東西的那個人的鼻孔嗎?”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報複啊!”

……

摩拉叮當作響,諸如此類的對話反複上演,卻沒取得什麼實質性的進展。

折騰了這老半天,他們沒找到希爾討厭什麼,會為什麼感到生氣,反倒是少年的肚子先填飽了,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懷疑人生。

現實告訴他的答案是,憤怒、厭惡這類情緒之於希爾,就像聲音之於先天的聾人。聾人的世界本就不存在聲音這種概念,而在希爾的世界裡,似乎除了悲傷,他找不到更加富有攻擊性的負面情緒。

他好像隻會難過,甚至有人傷害了他他也不會主動報複回去。他缺的好像不止憤怒和厭惡,但他又說不出他缺少的到底是什麼……

好不容易被撫平的眉頭又緊緊皺在了一塊,不是坐在石凳另一側的男人希望看見的模樣。

由於體溫很低,希爾呼出的氣並不是白色的,所以旁人很難看出他在歎氣。

他願意陪雲苓胡鬨,願意回答雲苓提出的奇怪問題,願意回應雲苓的各種奇思妙想,卻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雲苓這麼在乎他是否討厭某物,為某物感到憤怒。

而拿屁股對著他的少年正抬頭仰望著天空,心中所想正好能回應他心中的疑惑。

一個怎樣都不生氣的人,真懂什麼叫做高興嗎?

一個什麼都不討厭的人,真懂什麼叫做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