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友誼和愛情(1 / 1)

“咳!”

殘存的茶水嗆入氣管,引發了劇烈的咳嗽,揣在手中的茶也因波及整個身體的大動作撒了一地。少年垂下胳膊,快速甩動著潑在手上的液體,心隨四濺的水滴亂蹦。

砰,砰,砰——

【你喜歡他嗎?】

喜歡?什麼喜歡?誰喜歡?喜歡誰?白術先生到底在說什麼啊……

這短短的五個字,像是一隻闖入他意識世界的頑皮小貓,帶著好奇與探究,在裝滿毛線團的房間內橫衝直撞,簡單的幾下抓撓,弄亂了回憶與情感本就不甚分明的絲線,它們紛繁蕪雜地交織在一起,讓房間的主人到處找不到那根緣起的線頭。

放出這隻小貓的醫師遞來了一塊手帕,陷入慌亂的少年想要接過,但手腳各動各的,眼睛也不敢正式前方。

在四肢的共同運作下,他狼狽地撲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沒意識到少年的成長,還是他確實在蒙德吃胖了不少,想要像從前那般提起他的白術不僅沒提動,還被帶得一個趔趄,致使雲苓結結實實地摔上了一跤。

“咚!”

“雲苓——”

地板的震動聲和醫師的擔憂聲同時響起,驚動了消失有一會兒的小白蛇。它可不像白術那樣心疼少年,從藏身的床底打探清楚外頭人仰馬翻的情況後,一個擺尾,將少年踢走的畫全給掃了出來。

一眾紙片在力量的衝擊下,貼地紛飛,交疊著鋪滿了地板。

紙張的大小、材質不一,展現的筆法和畫風也各不相同,部分甚至是設計圖的廢稿,但上面花花綠綠的塗鴉紛紛指向了一個他們都見過的,甚至幾天前還一起吃過飯的人。

“呦,畫得不錯嘛,讓我猜猜這是誰呀?”

明知故問的小白蛇卷起一張偏向寫實的肖像,畫上男人深邃的眉眼被描摹得十分傳神,可見畫師落筆時的用心。

而這樣的公開處刑,無疑往少年本就燒得快要冒煙的頭頂又澆上了一桶滾燙的熱油。

他幾乎是保持著最後一點理智,半跪在地上,用顫抖的聲線大聲辯駁:“才沒有!”

“誰問你有沒有了。”長生卷著塗鴉靈巧地躲過了少年伸來的手,欠扁的聲音再度從床底傳來,“嗯——不打自招。我在空氣裡聞到了心虛的味道。”

一頭創在床沿上的少年捂著腦門上的大包,又是拿不回自己的畫,又是被長生氣了個半死,全然忘記了還有神之眼這種作弊器,拍拍手邊的畫紙,將委屈的目光投向白術。

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他想要從衝突的調停者這裡得到偏袒。但與那雙金瞳對上的一瞬,雲苓突然想起對方就是問出那個撥亂他心弦的問題的始作俑者。

“畫怎麼了。”他慌忙移開視線,趴到地上用找來的掃帚捅咕躲進床底的白蛇,“我還經常畫白術先生呢!”

“要真的經常畫,不卜廬早掛滿白術的畫像了……你啊,可彆辜負了白術的關心,還拉他來當擋箭牌。”

長生所言非虛,在它眼裡,隨著某個時刻的臨近,白術出於一些心理恨不能把這尊小祖宗給供起來,雲苓要是真畫了,不卜廬變成“白術肖像陳列館”也不無可能。

自覺理虧的少年更不敢面對醫師了,隻能梗著脖子,虛張聲勢地朝長生怒吼:“他是我找來的模特,模特!”

一口氣喊完,他就如同放了氣的氣球般癟在了地上。這等蒼白無力的辯解,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當然也說服不了在場的其餘二位。

比起醫師的沉默,白蛇雖沒有第一時間接話,但絲毫沒有要放過少年的意思,於逼仄的床下空間內探出半截身子,邊發出“嘖嘖”的聲音,邊搖晃著光滑的小腦袋,反複端詳著畫中的男人。

“兒大不中留嘍。”它那四點一線構成的五官,生動地演繹了“一言難儘”這個人類都很難做出的表情,搖頭晃腦的同時,還不忘賊兮兮地觀察少年的表情。

在一塊吵鬨了這麼多年,它可太了解這個小,哦不,這個半大不大的家夥了,明白怎麼精準地戳中他的肺管子。

果不其然,在它持之以恒的挑釁下,雲苓的臉頰快速漲紅,紅得像顆熟透的柿子。羞赧與憤怒兩種情緒的交織,讓他覺得頭上頂著一座處於爆發邊緣的火山,蒸騰著滾滾熱浪。

“長生!”

“哎,我在這兒呢!”

紙張酷嗤酷嗤的抖動聲一下又一下,撥動著他脆弱的神經,當血壓突破了憤怒的臨界點,忍無可忍的雲苓飛身一躍,撲上去就要搶畫。

見他此番來勢洶洶,白蛇暗道不妙,飛速爬上了醫師的肩膀,這才製止了又一場雞飛狗跳的鬨劇發生。

“好了。”白術將拖在肩頭的畫作還給了創造它的畫師,順帶彈了彈長生的腦袋,“你也是,今天怎麼這麼鬨他。”

“早點認清自己的感情多好呀,哼,免得……”

小白蛇哼了兩聲,似乎意有所指,但撲到醫師跟前的少年連頭也不敢抬,完美錯過了其神態的變化。

隻見他壓著腦袋,像個犯錯的小孩,低聲囁嚅道:“白術先生,我沒有——”

“沒有什麼?”

白術替他理好在打鬨中翻折的衣領,溫柔的聲音卻像一記重錘,砸破了他內心封閉的天窗。

是啊,沒有什麼?

“有”字之後再無下文,雲苓面向地板的臉上顯現出了茫然。他似乎從始至終都不明白自己急於否認的東西是什麼,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為什麼東西而感到慌亂、心虛,甚至是膽怯。

他呆呆地攥著手中的畫紙,以至於弄皺了紙張的邊角,而位於紙張正中的人,那雙灰藍色的眼瞳中隱隱藏著的,是畫師朦朧的倒影。

其實很多事情,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答案。但就像那倒影一樣,畫得太過模糊了,畫師本人看不清,道不明,但旁人一眼便能辨認。

“雲苓,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自己或許不知道,但身邊人是能看出來的。”

“我,我隻是……”

“你從沒有向我那樣介紹過某個朋友。”

“我本來也沒什麼朋友。”

“行秋香菱他們要是聽到你這麼說,一定很傷心。”

“不是的!這根本不一樣……”

“你說了,‘不一樣’。”白術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少年的後脖頸,盯住他不再四處亂瞟的眼睛,“他很特殊對不對?”

“隻是,特殊的朋友……”

“雲苓,在我這裡你不需要顧忌任何事情,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說出來。”為了眼前人能夠安心,他伸出小拇指,像從前的很多次那樣,與少年垂落的小指勾連。

“我會保密。”

得到允諾後的雲苓臉色仍有些沮喪,在白術的鼓勵下猶豫良久,才鼓足勇氣將心中的疑問說出了口:“我不知道友誼和……,該怎麼分彆。”

那兩個字對他而言太過遙遠,在片刻的停頓中略過。

白術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他兩個問題。

“他是你朋友當中最特殊的那個嗎?”

“嗯。”

“那你希望,你是他朋友當中最特殊的那個嗎?”

何止是最特殊……回想起希爾提起其他朋友時自己的反應,雲苓踩在地上的腳趾抽搐了一下,非常想在地板上摳出一個大洞躲進去。

“不止是特殊,我想要的……”

他使勁閉眼,感歎自己原來一直將這些情緒上的微小變化記在心裡。

“我猜,是‘唯一’?”

搭在後脖頸的手微微上移,拇指按在了少年柔軟且發燙的耳垂上。白術順著他的耳廓將鬢角的長發彆到耳後,讓他尚且帶著一些稚氣的臉孔全然展露出來。

少年抬起低垂的眼眸,認真點了點頭。

“這就是區彆,雲苓。友誼不會要求‘唯一’,人隻要活在世上,總會與人產生或多或少的聯係……而在友誼的範疇內,與多少人發展情誼都是‘被允許’的。”

“可要是我就是想成為某人唯一的朋友呢?”

這番天真而任性的發言引來了長生壓抑的笑聲,醫師點了點他的額頭,不加苛責地反問道:“那我們的小雲苓要怎麼辦,讓他為了你斷絕和其他所有朋友的關係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不過那個笨蛋交朋友的眼光確實不怎麼樣……

“這樣的想法,放在‘友誼’裡是不對的,隻會把人推地更遠。”

設身處地地想想,假如真有一個朋友要求他這麼做,即使是很好的朋友,也確實有點嚇人……

白術的循循善誘為他帶來了許多走近真相的思考,但不卜廬知名小倔驢還是在投降的最後關頭用蹄子狠狠撅了他一腳。

“可是,能要求‘唯一’的真的隻有愛情嗎?我以前也總想,我是不是世上唯一能在白術先生這裡喝到不苦的藥的人。”

“雲苓……”

沉重的歎息在房間內響起,這個白術保守多年的秘密終究被捅破了窗戶紙。

璃月港不止雲苓這麼一個罹患“先天”疾病的病人,不苦的藥自然也不止這一份??[]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但他從來不會把這話告訴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生怕他賭氣不肯再喝一口藥。

對於“唯一”的執念,可不是雲苓長大以後才有的。

白術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胸前的長命鎖上。

他好像從來都在尋找什麼隻屬於他的東西,並且學會了慢慢試探,一旦確認那東西不是單屬於自己的,就會立馬把手縮回去,轉身跑掉。

就像他在他眼前慢慢長大,又突然離開的經曆一樣。

當年他那麼小,剛學會用語言表達訴求的時候,就喜歡邁著短腿,吧嗒吧嗒跑過來抱住大人的腿,用含糊的發音提出明確的要求,“要先生抱”“要先生陪”,不論是碗筷還是禮物,要是先分給七七和長生,他保準會癟著嘴巴掉眼淚。後來隨著不卜廬生意的擴大,繁忙的大人不能像從前那樣天天在病床前陪他,他哭過,鬨過,無效的抗爭使他逐漸學會了用乖巧的外表包裝自己,學會了偷偷從床上爬下來,搬小板凳站到二樓的窗前等人。

再後來,他因一些事情的動搖,鮮少給予他陪伴,見識過不卜廬外廣闊世界的孩子就變成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風一吹,就不見了。

白術不知道這片羽毛最終會飄向哪裡,他害怕的是徹底失去羽毛的蹤跡。

眾多片段在他腦海中閃回,而現實裡,少年那張帶著沒心沒肺笑容的臉湊了上了。

“嘿嘿,白術先生答不上來了吧。”少年看著愣住的醫師,沒大沒小地戳戳他的臉,“其實我已經想通啦,就是想瞧瞧您的反應。”

從回憶中調整好情緒的白術順著他的話道:“哦,想通什麼了?”

“想通我可能真的有那麼一點喜歡他。”少年捏住食指和大拇指,比了個“一丟丟”的手勢。

“隻有一點?”

“就,就一點。好吧,要比一點再多一點……”在白術審視的目光下,少年抿著嘴,略微增大了兩個指頭間的距離,最後更是將手藏到了身後,“就這麼多了,再多沒有!”

白術沒有糾結喜歡多少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直接進入了下一個環節。

“那位希爾先生,是哪裡人?”

出現了!璃月家長的標準提問!

瞬間正襟危坐的少年老實交代:“至冬的。”

他不想說謊,放在膝蓋上的手心虛地絞著隻回答了“哪裡”,沒回答“人”。放在傳統長輩那裡,性彆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了,何況種族……

除此之外,他還有些擔心白術會繼續盤問希爾的收入、住房等信息。

雖然現在考慮這些沒邊的事情很奇怪,但一想到希爾那沒辦法說明的個人情況,以及那張不太會說話的嘴,“鬼火與老登”的爛梗頓時亂入了他的腦袋,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白術的關注點放在了“至冬”上。

“你會跟他去至冬嗎?”

“會呀

,他答應要帶我去那邊吃大列巴,還答應帶我一起坐雪橇,好幾隻大狗拉著的那種雪橇……”

“呀,難怪我們雲苓要搬出去住,原來是早就已經跟喜歡的人規劃好未來了。”

“不是的啦!”少年紅著臉,快速搖頭。他剛搬出去那會,希爾估計還在至冬聽鳥媽媽的故事呢。

至於白術先生好像很在乎的他搬走的原因……

“您把我撿回來,又照顧了我這麼多年,我已經很滿足啦……您不也說我長大了嗎,長大了就得獨立一點,總不能啃,咳咳,總不能老指望您來養我呀。”

“原來如此,是真的長大了。”

白術不再盯著他,抿了一口自己那碗早已涼透的茶。

“至冬——很遠,很冷……”

“我隻是去玩,又不是要在那邊定居。”少年吐了下舌頭,“我的家永遠在璃月呀。”

“是嗎……你的一生很長,現在的想法在以後看來,或許會顯得幼稚。”

“不會呀,我的房子在這裡,我的朋友在這裡,白術先生在這裡,我乾嘛非要搬到彆的地方去?難不成不卜廬不歡迎我了?”

觸發關鍵詞的長生剛要躥起來,就被雲苓一個眼刀壓了回去。

“就算不歡迎我,我也要回來把某些蛇的儲備糧全都吃掉。”

白術沒有說話,也沒有笑,隻是撫摸少年的腦袋,觀察他的笑容。

許久後,他說道:“去找你那位朋友吧。”

得到放行許可的少年嘴上說著“白術先生不多留我住幾天嗎”,手頭飛快整理起了東西。小房間內的生活用品置辦得很全,所謂的行李也不過兩件帶來的衣服和一疊畫稿。

“再留你幾天,長生都要胖成球了。”醫師無視了小白蛇不滿的抗議,推開了房門,“我正好也有事要處理。”

從臥室到走廊,從前廳到大門,他走在前頭,一路沉默無言,直到少年道完彆,已經準備走下台階時,他才突然叫住了他。

“雲苓——”

少年疑惑回頭,醫師的嗓音有些乾澀。

“以後記得,回來看看。”

“當然!我會經常來看您的——”

少年的保證伴隨著長命鎖與新衣上的銀飾接觸的琳琅聲漸行漸遠,在那個小小的身影徹底消失於視野之前,白術轉身掀開了竹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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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出不卜廬的雲苓沒有一下子跑得很遠,停在蓮花池邊。

清澈的池水朦朦朧朧地倒映出他臉上還未消退的酡紅,他使勁拍了拍發燙的臉頰,水中羞赧的少年也拍了拍紅通通的臉頰。

很多在不卜廬裡來不及深究的事情像啤酒瓶打開時的白沫,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友誼和愛情的界線,真的能靠“唯一”劃分嗎?

他對希爾的感情,真的是喜歡嗎?

如果喜歡的話,要告訴他嗎?

就算告訴他了又能怎樣?那個好像連“討厭”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笨蛋,真的明白什麼是“喜歡”嗎?

水中精致的臉孔因苦惱擰在了一塊,很快又被丟來的小石子砸散。

加上上輩子,他在世上整整存在了四十餘年,而他們相識的時間連一年都沒有。

這短短的幾個月,真的夠他喜歡上一個人嗎?

好亂……

腦袋好亂……

明明“喜歡”是兩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字,卻像一顆睡蓮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落入水中,在無邊的荷葉之下蔓延出了複雜的根係。

又一顆石子落下,在水面蕩開漣漪。

儘管丟出石子的人已經儘量避開了水中的活物,終究還是受到波及的池魚奮力擺動金色的魚尾,觸動了蓮花的根莖。

一片搖搖欲墜的藕粉色花瓣落了下來,順著水波,如同小舟般緩緩向少年垂落在水面的手漂流而去。

雲苓沒有注意到花瓣,用雙手舀起池水往臉上一潑,刺骨的冰寒讓他發熱的腦袋降下了溫度。

而此時此刻,正抱著鏟子蹲在山石後頭守雀待七的胡桃於瞌睡中打了個激靈,一睜開眼就發現不卜廬前走出了病患以外的人影,眼前一亮,瞬間撇下鏟子,從兜裡摸出一件扁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