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月直到天亮才好一些。
秦白霄和溫顏一直守著他, 給他輸送靈力,維持生機。
薛寧的角度隻能看到他搭在床邊的手。
她一直知道他的手好看,可現在看著, 賞心悅目的同時,心裡不自覺滋生出一種恐懼來。
青藍色的血管, 毫無血色的肌膚,連手都看得出衰敗死亡的痕跡。
或許是秦江月之前哪怕虛弱,神色和姿態都不像是重傷的人,所以薛寧對他馬上就要死隻有理論上的了解,實際上的感受今晚最是透徹。
她突然覺得有些窒息, 很快跑出了門去, 小神龜從剛才就大氣不喘一口,薛寧窒息, 它何嘗不窒息?
他們都不太能如此直面秦江月慘烈的樣子。
它順從本心,跟著主人溜之大吉。
秦白霄注意到薛寧跑了, 忍不住生氣:“忘恩負義。”
溫顏看了他一眼,顧不上說話, 隻一心盯著秦江月。
秦江月其實沒有昏迷。
他是有意識的。
他也不需要這麼多人盯著他。
他不會就這麼死掉,隻是沒力氣揮手趕走他們。
聽到弟弟的話, 他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說誰, 他透過秦白霄和溫顏之間的間隙朝外看,捕捉到薛寧跑掉的一截衣角。
比之前看著他的傷吐出來倒還算好些了, 不過是嚇跑了而已。
瞧那落荒而逃的架勢, 他眼底竟有笑意一閃而過。
隨後是更劇烈的咳嗽。
五臟疼得撕心裂肺,人還活著,卻不如直接這麼死了。
每一個呼吸都是折磨。
魔神要的就是他受儘折磨而死。
但也沒辦法,還是要忍耐。
忍耐, 克製,這是他這一生最擅長做的事。
“出去。”
他終於擠出了兩個字,說完就閉上了眼,疲憊到了極點。
秦白霄不想走,但溫顏抓住了他的手臂。
男子不如女子細心,秦白霄總覺得這個時候不能離開兄長,但溫顏看得出來,秦江月現在隻希望一個人靜一靜。
再待在這裡他就能好起來嗎?不能。
既然於事無補,就讓他儘量如意一些。
溫顏也不想走,可她逼著自己拉秦白霄離開。
屋子裡很快安靜下來。
秦江月緩緩睜開眼,盯著上方看了一會,突然意識到,之前思索著是不是縱容誰在他身邊待上幾天,都會讓他在對方離開後覺得空空蕩蕩,現在他有了答案。
不是。
他真希望這個答案能變成“是”。
天光大亮,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又一天過去了。
秦江月感受著窗外的陽光,沒人看得出他孤獨安靜的眼睛裡在想些什麼。
屋舍後面,薛寧冷靜了一下,感受到陽光,也在感慨。
“真好啊,又活了一天。”
秦白霄來找她,聽到她這樣的感慨,眉頭皺在一起。
對上男主的眼神,薛寧立馬全副武裝,把小神龜托起來,隨時準備投龜射擊。
小神龜:“……”行叭,誰讓它是她的靈獸呢!
小神龜瞪起豆豆眼,隨時準備出擊。
秦白霄實在看不下去,彆開頭道:“你應該知道我來找你是為了什麼。”
薛寧:“我不知道。”
秦白霄從前很少和薛寧交流,偶爾的交流雖然令他惡心煩躁,卻不像現在這樣無語,好像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你不喜歡我大哥。”秦白霄直來直去,懶得兜圈子了,“不然大哥昨夜那個樣子,你不會一點都不擔心,還跑了出來。”
薛寧沉默下來,視線挪到彆處。
“你甚至不是個有良知的人,若是有,也不會直接跑出來。”
薛寧攥緊了小神龜,小神龜龜殼發緊,但不敢動。
“我之前竟會覺得你是有一點真心在的,所以才留在這裡,可笑我居然會對你這種人的人性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如今兄長有我和溫師姐照料,斷不會再留下你這個麻煩。”
秦白霄持劍立在那,用下達命令的語氣說:“你現在就離開這裡。”
劍刃翻出刺目的白光,凜如霜雪,薛寧一點都不懷疑,但凡她拒絕一下,秦白霄就會動手,再不管什麼女子不女子。
當薛寧變成敵人,就沒有了性彆。
……誰稀罕留在這裡!要不是無處可去,時也運也,她難道還願意賴在這裡受人欺負嗎?
薛寧一肚子火,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大不了魚死網破,她不活了家人們!
在她開口之前,秦白霄的劍忽然回到鞘中。
不是秦白霄主動收劍,也不是薛寧的氣勢嚇到了那把身經百戰的寶劍,是秦江月來了,孑然一身的一個人,卻擁有令男主本命劍駭然躲藏的氣勢,在他身後,還跟著一臉擔憂的溫顏。
秦白霄愣愣回身,有些無措地讓開路。
秦江月走過來,看都沒看弟弟一眼。
“兄長,我……”
“我知道你是好意。”
秦江月很少打斷彆人的話,總是會耐心聽人說完,是個極好的聽眾,雖然能夠讓他當聽眾的人寥寥無幾。
“但白霄,薛寧是我的未婚妻,這個地方在我真的死之前,還算是我的地方。”
秦江月這句話不長,卻說得很慢很費力。
秦白霄想扶住他,他能感覺到他的無力,但秦江月躲開了。
他望向薛寧:“過來。”
薛寧舉著小神龜的手早就放下了。
小神龜縮在她的衣袖裡,看到她緊握的拳頭。
“我讓你留在這裡,就沒人可以趕你走。”
薛寧並沒覺得多高興。
她反而心情更差了。
“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稀罕待在這裡?”
她冷笑一聲,嘴巴抿緊,死死瞪著秦白霄。
秦白霄握緊了劍,竟被瞪得有些緊張。
秦江月注視她,見她張口,可以預料到一定是要說負氣而走的話,她現在如何能走?他心中難得因什麼而“急切”,氣血一湧,眼前天旋地轉。
再站穩時,已經抓住了一隻手。
素白嬌小,是薛寧的手。
她看上去有些錯愕,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
其他兩人也都呆住了,秦白霄手中劍差點掉在地上,溫顏臉色灰敗,腳步不自覺往後退。
“……有些站不穩,勞駕了。”
秦江月這樣說了一句,算是解釋自己的行為。
可他冰冷的手放在她掌心,手掌那麼大,與其說是在扶著她,更像是緊緊牽著她的手。
薛寧心跳加速,下意識去看他的眼睛,長發遮住他半張臉,擋住了他的神情。
薛寧心跳得更快了。
他就這樣牽著她,越過表情尷尬錯愕的秦白霄和處境難堪的溫顏,一路回到了房間裡。
門關上,阻隔了其他視線,薛寧依然沒有放鬆一些。
秦江月鬆開她的手,手撐在門上喘息了一下,說:“我既答應了你,就不會食言,請允我兌現諾言。”
……這是說之前的承諾。
果然是個君子,更是個固執的人,他的口中絕對不會做出自己辦不到的承諾,一旦承諾了,就一定要兌現,哪怕她剛才都不想要他兌現了。
薛寧張口想說什麼,在對上秦江月深邃的眼睛時又全都咽了回去。
對話擱置,新的一天就這麼在四個人難言的心緒中開始了。
秦江月身體不好,大部分時間需要臥床。
溫顏很安靜,也是個閒不住的人,收拾好了屋子外面,就進來打掃裡面。
薛寧一和她共處一室就渾身難受,好像螞蟻在熱鍋上爬,不斷被提醒著,你看,女主還是留下了,秦江月也一定會死,你也一定會像原書裡那樣死得很慘,哪怕過程不同,也是殊途同歸。
薛寧煩不勝煩,乾脆眼不見為淨,溫顏在裡面,她就出去。
一出來,看到自己的菜地變花園,心碎得很徹底。
她太難了。
還是去後面清靜一點。
溫顏聽到動靜,注意到薛寧去了後面,竟是主動避開他們,一時有些怔忪。
其實她比薛寧還要不舒服。
看著秦江月和薛寧就覺得自己是個無恥的第三者,試圖闖入他們之中。
但她是奉命而來,要她就這麼走就是違背府主的吩咐。
她心裡也有些不甘,這些不甘讓她沒有違抗府主的勇氣。
直到發生了兩件事。
晌午時分,秦江月醒來,溫顏做了一桌子菜,他沒有要動筷的意思。
溫顏表情慘烈,正要收拾起來,忽然看到秦江月目光落在不起眼的湯盅上。
湯盅很小,一人份罷了,不是溫顏準備的,是薛寧剛才匆匆放下的。
她放下就走了,什麼也沒說,秦白霄怕她下毒,本想把湯盅拿走倒了,但溫顏阻止了他。
她記得師兄早上那句話,薛寧是他的未婚妻,這裡是他的地方,該留還是丟掉,都由他決定。
然後她就看到,秦江月端起湯盅,一勺一勺,很慢地把湯喝完了。
滿桌的美味佳肴,他一口沒動,隻喝了薛寧煲的湯。
溫顏從前就和薛寧爭鬥,隻是那爭鬥都是被迫的,是薛寧主動挑起的。
薛寧最愛做的就是拿秦江月當筏子,她知道她喜歡師兄,就為難師兄,逼迫師兄在她面前低頭。
她總是不忍師兄為難,所以都主動認輸,但每次薛寧都不會感到高興。
她隻會用看狗男女的眼神盯著他們,斥責他們無恥、惡心。
那時候溫顏不會往心裡去,也不會覺得這些爭鬥的勝負有多重要,但現在不一樣了。
這甚至不算一場爭鬥,沒有任何硝煙,她卻輸得徹徹底底。
她甚至連參戰的資格都不該有。
溫顏紅著眼睛出去了。
秦江月放下湯盅,曲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火候還不夠,但快了。
傍晚的時候,薛寧在屋舍後面研究無根之花,思考到底還要不要轉道重修。
秦白霄在前面守著失魂落魄的溫顏。
溫顏拒絕了幾次,讓他去練劍,可他根本沒辦法在她這麼傷心的時候練劍,所以固執地守在這裡。
溫顏覺得自己就是個災難,是個累贅。
師兄時間不多了,能指點白霄的時間更少,她還在這裡拖累他們。
她越發自責,注意到秦江月出來時,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怕師兄看到白霄沒有練劍會不高興,但秦江月根本沒看他們這裡。
他盯著門口的花園,半蹲下來撚了撚花瓣,淡淡地問:“這裡的菜苗去哪了?”
溫顏一怔,斷斷續續道:“我,我丟掉了,我以為是從前住在這裡的外門弟子種的,想著師兄看到些花會更賞心悅目一些,心情還能好點,所以就……”
她勉強解釋了一下,語氣有些艱難:“師兄,我是不是做錯了?對不起,我現在就想辦法恢複原狀。”
秦江月:“不用了。”
話是這樣說,人也離開了花園,卻並沒回屋裡,而是往遮天蔽日的藤蔓深處去了。
溫顏放心不下,一路追上去,很快就知道了他要做什麼。
他在找種子。
第一次怎麼找的,這次就怎麼找。
一顆一顆,他找得很認真,不亞於從前修煉的時候。
溫顏腦子有些發懵,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心被人緊緊揪在一起,快要呼吸不了了。
她想去幫忙,但秦江月抬手拒絕了她,於是她隻能看著。
看了很久,秦江月終於找得差不多了,原路返回,停在花園邊。
溫顏手攥緊,注視著秦江月敲了敲牆壁,降魔劍很快出現,一道劍光落下,花園裡的花帶著完整的根苗,整整齊齊排到了園子外面。
“這裡原本是它們的位置,理應還給它們。”
秦江月將菜苗灑下去。
“花雖美,也有自己的位置,種在哪裡都可以,總不該是後山這樣的地方。”
恰逢這時,薛寧從後山回來,準備給秦江月搞晚飯,一眼就望見了菜地回歸。
眼熟的菜苗都老老實實在土裡還沒蓋上,她輕輕鬆鬆就認出來了。
薛寧呆了呆,終於有些高興:“我的菜!”
她旋風似的跑回來,失而複得的喜悅充斥在心口,一時沒注意到溫顏的異樣。
溫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菜地不是從前住在這裡的外門弟子弄的,是薛寧弄的。
秦江月看似在說花和菜,其實是在說她和薛寧。
溫顏眼淚奪眶而出,頭也不回地跑了。
秦白霄面色難看,他真的不明白大哥。
薛寧哪裡比得上師姐?怎麼可以為了那個女人讓師姐這樣傷心?
他冷冰冰地瞥了一眼薛寧,追著溫顏消失,薛寧意識到氣氛不對,一時尬住了。
“……不會是因為我吧?”她艱難地吐出疑問。
秦江月淡淡道:“怎麼會。”
他往前走了幾步,盯著菜苗道:“我沒靈力可用,不能幫你給它們生根,還要你重新來過。”
薛寧撓撓頭,看看女主消失的方向,頭都快炸了。
“那都是小事兒,問題不是這個。”
“問題隻能是這個。”
秦江月靜靜地看著她,聲音不高不低,但極具磁性,字字有力。
“是她先動了你的東西,先難過的人是你,現在隻是讓一切恢複原狀。”
難過。
他那麼直接地道出她的難過,薛寧一時有些無措。
她半晌才道:“……那她這一走,不回來了怎麼辦。”
“你很希望她回來?”
“不是你留下她的嗎?”她語氣有點怪異。
秦江月過了一會才說:“她沒那麼容易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