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149(一更) 定論五銖(1 / 1)

喬琰以指尖摩挲著錢幣的表面。

在其上隱約的凸起, 很可能並不是造幣所用的“範”,在製作的時候出現了什麼不規則的形態,而是“五銖”二字的圖樣。

隻不過在漢末時期的造幣技術, 各方勢力之間都存在著差異,所以在以範鑄錢的時候,產生了文字不清的結果。

恰如東吳出土的墓葬之中, 真正屬於吳國本土的錢幣少之又少——

董卓如今所掌握的勢力,也顯然是在製作錢幣上沒什麼本事!

但凡換個人處在董卓的位置上,都該當知道, 經濟這種東西和民生切實相關, 絕不能輕碰。

這種小錢的發行所帶來的弊病簡直不必多提!

規範的五銖錢雖然因為各地銅礦的質量品類不同, 還會出現紫紺錢這樣的變種, 可要知道,發行五銖錢,歸根到底也是一種規範貨幣體係、減少私人鑄造錢幣的手段。

但小錢劣等量輕, 一旦大批量地投入市場之中,又通過兵力強製的手段以小錢自名的“五銖”去置換真正量足的五銖錢, 長安縱然沒遭到董卓的劫掠之禍,也遲早會因為小錢貶值、物價飛漲的通貨膨脹, 陷入可怕的局面之中。

喬琰一面慶幸於董卓此舉, 是又給她增添了一個聲討的理由, 一面又不免為長安此時的情況感到憂心。

以盧植的剛烈,若非如今還有個保住劉協性命的理由,他絕不會屈身事董。

那麼眼下讓民生更趨於多艱的局面, 他恐怕是忍不住要開口駁斥的。

董卓現在還需要以盧植等人的存在,來證明自己手中的劉協乃是大漢正統,可誰知道明日又會如何呢?

“君侯在想盧公等人的安危, 和鄴城那邊收到鑄造小錢消息之後的應對?”戲誌才問道。

“不完全是。”喬琰搖了搖頭,“前者著急也沒用,而後者……董卓鑄小錢,以天子之名發行,在早期必然可以讓自己聚斂起一批財貨,但歸根到底乃是暴行,鄴城那頭隻要以不變應萬變就是贏了。”

袁紹因領青州牧和護駕建都於鄴城的功勞,手下也聚斂起了一批謀士。

創業早期,這些人還遠不到爭功爭派係的地步,正確的建議還是能給得出來的。

若袁紹也因為軍糧不夠充足,想出什麼建議劉辯也另建起個貨幣體係的想法,十之八/九還是能被勸回來的。

她繼續說道:“我是在想,董卓的小錢一造,也便等同於是告訴民眾,隻要手中握有兵權,就可以換來更多的鑄幣之銅,何止是關中,天下居民也必定覺得錢幣不可信。一旦再有戰事或天災……”

戲誌才的表情也不由肅然了起來,接話道:“布帛鹽穀之類的保值之物,會成為以物易物的籌碼。”

“我們得早做準備了!”

喬琰起身在屋中往複踱步,停頓下了腳步後方才開口說道:“縑可贖死,等同於金,是早年間就有的規定,可若是真讓以物換物之風盛行,難免出現以次充好,秩序難立之景。”

譬如曹魏時期以沾濕的布帛混雜在乾布之中,以劣等粟米摻雜在好米之中,哪怕嚴刑峻法,也難以完全遏製住這些人投機倒把的心思。

而自董卓小錢帶來的粟值千金影響擴散開來,經曆了曹魏代人的努力都隻是勉強重新將五銖錢給推行起來,卻沒能將其中的弊病給徹底消除。

所以,越早劃定一個規章製度越好。

董卓小錢的出現讓她意識到,她是時候開始尋覓經濟學方面的人才,以保並州在民生發展之餘,還能有合適的經濟體係並行。在此之前,她先定個最基本的標準。

“喬侯的意思是?”

喬琰篤定回道:“令並州境內的鑄幣官來見我,無論接下來戰局如何,我方境內的鑄幣絕不能有任何的偷工減料。此外,將仍舊遵循五銖錢的慣例告知於州中百姓,如有境內劣等鑄幣——”

“追根究底問責!”

這個“追根究底”四字,在她口中說來,自有一番決絕凜然之態,足以讓戲誌才確認,這是喬琰此時提出的底線問題。

戲誌才想了想,建議道:“既然如此,不如將先帝再拿出來當個理由用上一用吧。”

漢靈帝若是泉下有知,隻怕都要覺得自己能被氣活過來。

兩個兒子變成了這等東西對分的狀態也就算了,喬琰意圖侵占涼州要打著先帝遺詔清君側的理由,現在連堅持運行五銖錢貨幣還要打他的招牌。

天下哪有這等荒唐的事情!

偏偏他人已經死了,還是自己給出的那道詔書,也隻有被抬出來當個幌子的份。

喬琰顯然不會顧及到這位過世帝王的心情,隻是“從善如流”地采用了戲誌才的建議。

秉持大漢正統,絕不使用董卓小錢,堅決使用五銖錢——這理由簡直是堂堂正正。

以喬琰在並州的信譽和聲譽,連她都如此說了,除卻一些特殊的交易,比如她和東海麋氏的資源置換這種情況之外,平頭百姓之間的交易應當能固定在五銖錢的範疇之內。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喬琰就不需要面臨問題。

以漢朝的生產力,銅礦的開采是很有限的。並州境內若隻是尋常流通,目前的銅材鑄錢還算足夠,可一旦頻起戰爭,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購置到戰略物資,這個數目就不太夠了。

有些物資也不適合讓百姓在生產富餘後傾銷於外,而要把握在州府的手中統一收購。

這就意味著,州府需要有錢。

所以她還得解決銅礦產量的麻煩。

在戲誌才離開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漢十州地圖上。

並州的最北面一線,也就是後世內蒙古的區域,是有銅礦分布的,但這不是銅礦資源最發達的區域。

甘肅、新疆、西藏一帶的西北邊疆,以及雲南這西南邊陲才是!

前者正是涼州和大漢境外未曾歸入國土中的不毛之地,後者則在益州的管轄之下。

而喬琰唯獨有機會在此時納入管控之下的隻有一個地方——

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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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金城的馬騰和韓遂,正在為到來的光熹二年商討如何禦敵,卻不知道他們已經因為涼州的又一資源,而讓喬琰堅定了必須打出一場雷霆之戰的決心。

身在鄴城的袁紹同樣不知道,喬琰又一次公開地表露了對董卓的譴責,也絕不是要倒向支持劉辯的一方。

早在前往長安的使者回返到並州之前,前去鄴城送禮的麴義便已跟喬琰彙報了消息。

袁紹固然早收到了韓馥被喬琰扣押起來的消息,卻還是抱有那麼一絲期待地朝麴義做出了拉攏的舉動,更是旁敲側擊地對其表達,如若他能轉而投效於天子,起碼不會像是在並州一樣,隻是個度遼將軍麾下的校尉。

現在韓馥被喬琰扣押,麴義竟隻能起到個送粗薄之禮的作用,何不來上一出棄暗投明!

也難怪袁紹沒覺得麴義已經被喬琰給預定了。

送出自己的讀書筆記作為給一位帝王的新年歲貢,縱然在情理上無可指摘,卻也難免為天子所惡。

若這位登基還不久的天子想要表達對這份禮物的不滿,或許還因為那驃騎將軍的拉攏一事,並不會問責於喬琰,卻極有可能對送禮之人論罪。

“袁青州說,這若真是個美差,也輪不到我頭上來。”

麴義將這些情況都報與了喬琰知曉,便聽她問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涼州人慕強的習性在麴義這裡也有著十足的表現。

他往鄴城行去,本以為就算新都初立,在各項名目的陳設上會稍顯簡陋些,但皇城搬遷,料來是按照僅次於洛陽的形製而來的。

卻哪裡想到,那鄴城王都,彆說是跟他見過的京師洛陽相距甚遠,就連跟晉陽相比,也少了幾分鮮活之態。

再一看天子的近衛軍,麴義更是生出了一種荒誕之感。

這哪裡像是什麼正兒八經的近衛,分明是隨同劉辯遷都於鄴的貴族子弟在這兒組了個玩鬨的陣仗!

再配上了兩老弱殘兵,當真是毫無王都禁軍氣象。

如此一看,袁青州也未免太不靠譜了。

不過麴義這個想法倒是稍微辱袁紹了一點。

他是要手握天子的大義來洗脫他在討伐董卓期間的名聲損失,又不是真要讓劉辯擁有一支縱橫鄴城的鐵騎。

真正的精銳他是絕無可能交到劉辯手裡的,也早被他以討伐青州黃巾的名義調度離開了鄴城。

但袁紹的藏拙,更堅定了麴義選擇投效於喬琰的決斷。

在喬琰問出了那句話後,他也毫不猶豫地朝著喬琰屈膝而跪:“君侯若不嫌棄,麴義願為君侯驅策!”

他也確實是有這個承諾效命的資本。

西平麴氏之中的一支,已在韓遂所占據的金城郡生活了數代,若要征戰於涼州,麴義絕對是個合格的戰將。

他與韓馥之間的關聯,大概也早在喬琰強行讓麴義一道參與討伐董卓之戰一事,而被撕扯開來了不少。

喬琰不怕這種出於“人往高處走”想法而投靠於她的部下,就像如今的呂布也未嘗不是這種心態,隻是因為喬琰所展現出的強勢和給出的誘人籌碼,才像是個被胡蘿卜勾著往前跑的驢子。

一旦她正式進取涼州,可以預見到的是,如呂布麴義這樣的人絕不會在少數。

這就是涼州並州的特色!

可那又如何!

英明的主公要做的是因勢利導,將這些人捆綁在自己的戰車之上,直到再也無法下車,而不是強求人人都上來就有著不可逆的忠誠。

麴義此時的效忠也讓她足以確認,改變曆史事件中出名的從一方轉投向另一方的角色,令其對後者的招攬表現出直接的拒絕,也正是她糊弄係統刷出成就的有效途徑。

喬琰伸手將麴義扶了起來,“你來看!”

麴義隨同她行到後頭的偏廳內便看到,此地的桌案上已經搭起了涼州的地形圖,在其上,各色旗幟有著各種反複插拔的痕跡,隻怕是就涼州的行軍計劃,她已經與手下的謀臣商討多時了。

其中尤其醒目的一支旗幟,正立在安定郡的高平城上。①

以麴義的作戰素養,不可能看不出喬琰的意圖,不過此時顯然不是談論此事的時候。

“張從事為涼州降將,又隻擔負著若我能勝董卓、便為我勸他叔父來降的職責,姑且可以不予評說,如今在我麾下,彥材為北地郡人,文和先生出自武威,元固先生自武都、漢陽而來,安定郡有皇甫將軍為援,唯獨缺少的,便是了解涼州腹地金城郡的人手,麴將軍若肯效力,正是補全了最後一塊。”

“涼州地形繁複,羌人部落眾多,若打無準備之仗,隻會讓並州這幾年間的發展消弭於一戰。”喬琰指著眼前這片狹長之地,在看向麴義的眼神中正是一派令他不由為之牽動的器重之意。“如今,臨戰之勢可成了。”

被人視為空缺的最後一塊拚圖,這是何其榮幸之事!

哪怕明知喬琰早先就與蓋勳承諾過,她會在今年四月發起對涼州的戰役。可當最後一項備戰準備正是他的時候,麴義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韓馥。

正該為喬侯取下那韓遂的首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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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鎖定為目標的韓遂,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了一分危機感。

可他又轉瞬壓下了這種想法。

皇甫嵩此時屯兵於朝那縣,距離他所在之處,還有起碼六百裡的路程。這幾年間與漢軍的交戰,料來已經足夠漢軍意識到,深入涼州境內追擊,一旦物資補給不及,又被羌族包圍,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董卓又手握天子於長安,不得不仰賴於他和馬騰二人作為後方援助之屏障,讓他何止脫離於叛軍的身份,還可正兒八經地被人稱呼為將軍。

從董卓所在的長安,經由左馮翊通往朝那的山間穀道,同樣能留意於皇甫嵩的動靜。

所以皇甫嵩但凡有異動,他都能知曉異動。

要知道皇甫嵩也是領過左將軍之職的,現在卻是他韓遂這個左將軍安坐金城,而皇甫嵩這位早年間的左將軍,竟成了被人前後包抄的存在,許有災劫臨頭。

這可真是——

大快人心得很!

那位並州牧就更不必多說了。

他與馬騰二人在商討完了對策後都覺局勢穩妥,也早開始了慶祝之舉,這會兒他們早不糾結什麼前將軍左將軍的高下之分了,而是極有豪情地宣稱,誰若能擊潰皇甫嵩的隊伍,便去同那董卓討要車騎將軍的位置。

在這酒過巡之際,馬騰與韓遂敬了敬酒,說道:“喬並州,少年人罷了,連南匈奴都有不聽指令者,還談何進攻我涼州!”

那南匈奴的呼廚泉在子午嶺東西遊蕩之事,早被羌人散騎報與了他們知曉。

隻怕再有兩月,他們都要在新起田壟上春耕了。

韓遂笑道:“不錯!她若真能兵進涼州,我將這顆項上人頭賠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