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067(二更+5w營養液加更) 一百……(1 / 1)

崔烈忽然體會到了上一個被劉宏找茬的袁隗, 當時到底是個什麼感受。

他們上朝的時間確實挺早,但如今這八月的天氣,冬季延長後被侵吞掉的熱氣, 好像都在這夏日被儘數返還了回來, 先前的朝會上奏, 也已經讓時間被拖到了日出之後,以至於他此時隻覺得自己後背滲出了一層汗。

他又不敢當廷對著陛下說,這問題接著讓袁氏解釋就挺好的, 沒必要問他這個局外人。

但這種話, 他肯定是不能說的。

這讓他不得不瘋狂轉動起了腦筋。

他得自救……

最好還能將先前那個“放棄涼州”的說法造成的負面影響也給洗脫下去。

甚至於他的壞名聲可不隻是放棄涼州這一檔子事。

劉宏覺得他對於崔烈是個必要時候的“選擇”, 但單從崔烈的視角看並不是這麼回事。

因為他的司徒位置——

是買來的。

他這人吧, 祖父是漢朝出了名的文學家, 他自己也頗為爭氣,早年間就混到了冀州名士的位置上, 先做了太守,又做了廷尉。

然後他便琢磨著,既然三公也標價出售了,豈不是也能買來過過癮。

但是劉宏標價的一千萬錢稍微有一點多,於是他又乾了個騷操作。

他通過劉宏的傅母程夫人,走通關係後隻花了五百萬錢就當上了這個司徒, 打了個對折。

劉宏滿意地把一個有金字招牌的“冀州名士”,放在了原本袁隗坐著的地方,雖然有些遺憾少收了五百萬錢,但總的來說損失不大。

可崔烈就有點麻煩了。

一個月前他問兒子崔鈞, 也就是崔州平,說現在彆人是怎麼看他的。

崔州平這人未來能跟諸葛亮混一起,可想而知是個什麼脾氣。

他才不給自己的老父親留臉面, 當即就說你現在這個情況,“論者嫌其銅臭”,氣得崔烈拔出拐杖就要揍兒子。

這件事也無疑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心理陰影。

既然先是通過不太正當的途徑得到了三公的官職,又說出了個不合適的論調,那他這時候的回答就很重要了。

成了,或許能夠洗脫掉身上的罵名,不成,他差不多就可以準備準備赴死以全聲名了。

崔烈深吸了一口氣,自覺自己已經從劉宏的話中聽出了幾分傾向性來,於是回道:“臣以為,二人均無罪,錯在將其置於一地。”

見劉宏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崔烈說道:“樂平侯,喬公祖之孫也。昔年周仲饗為豫州刺史時,喬公祖為梁國小縣功曹,尚敢攔路請除羊昌,不顧大將軍梁冀之勢,押解羊昌入洛問罪,故可稱剛直之士也,樂平侯有其祖遺風,慷慨激昂行事,實屬尋常。”

崔烈借著持笏的動作,小心地抹了一把冷汗。

要不是劉宏居然怪責的是張懿“被”喬琰給綁票,而不是怪喬琰去挾持刺史,崔烈還是挺想說這孩子作風不對的。

但有劉宏這個無形中的暗示在——

還是說她有喬玄的遺風算了。

說起來他也沒說錯,喬玄在大將軍梁冀還能一手遮天的時候,居然敢將他所包庇的羊昌調查罪狀,檻車入洛,簡直是個鐵血手腕且頭鐵的人物。

那說起來喬琰也是這麼個行事方式著實……著實不奇怪。

他繼續說道:“張子泰,清談中庸之士也。於陳國相任上以道德教化為重,料來袁公所願,也正是他以此等行事促成南匈奴安居並州。”

劉宏沒將袁紹和張懿往來的書信拿出來——以他對喬琰還存著幾分打壓意願的情況下,他也不會將這種決定性的證據拿出來——因而崔烈隻以為張懿是沒做成實事的情況下被喬琰奪權,想了想還是給他找出了一點美化的說法來。

崔烈說到這裡的時候,又小心地朝著劉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發覺他並未對這兩句話報以什麼不滿,稍鬆了一口氣。

他便跟著總結道:“樂平侯為烈性跅弛之士,張子泰為行事井然之輩,二者一在秩序之外,一在秩序之中,必定相衝。今日之事,不過性情使然而已。”

“樂平侯所為在國在民,張子泰也無過錯可言,既並州蝗災已解,陛下實不必為此生怒。”

崔烈自覺自己這稍有些偏向於喬琰的話,應當和劉宏要聽的相差無幾。

他這話也明顯兩方都沒得罪。

說來,劉宏的這種傾向很好解釋。

涼州久久不克,在這蝗災當頭之時勞損人力,也沒讓天子改變將出征軍士撤回的打算,更是決意不放棄涼州,可見自黃巾之亂後,陛下格外喜歡這等剛直進取之輩。

隻因一旦天下有變,這樣的人當即便可成為督軍將領。

所以樂平侯是要保的。

但她此番做得太出格了些,甚至超過了喬玄所做之事的程度,陛下大約也還是得稍稍打壓幾分才是。

果然劉宏緊跟著便冷聲問道:“以崔司徒所言,一州刺史不儘其職,可稱為清談德化,一方縣侯不尊法紀,挾掠刺史,可稱威振火耀?”

崔烈連忙回道:“臣並非此意,罰自是要罰的,隻是樂平侯既有憂民之心,平亂之才,若真將其下廷獄,未免有損並州民心,張子泰隻是無為,卻非無德,若除職革辦,恐傷士人倒向陛下之心。故而罰必慎重。”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袁基跟著說道:“臣亦以為如此。”

得了袁基的支持,崔烈總算多了幾分膽魄,也稍稍挺起了胸膛。

不過以旁觀的太尉張延看來,這兩個人說出這話的重點不同。

崔烈的目的在於遵循著陛下的想法,將喬琰從這挾持刺史的罪名中撈出來,而袁基則是出於袁氏子弟的想法,將張懿給撈出來。

他默不作聲地繼續當個看客,也順便打量了一番劉宏的神情,隻覺得這位陛下在權術製衡之道上越發有了成熟老到的手段。

可他怎麼想都覺得,這好像並非是個長久之道。

可惜這種事情不是他該說的,或許下一次出現什麼天災人禍的時候他就要成為個擋箭牌,被擼下馬去。

現在的朝堂平衡,也不是他應該插話的。

他隻是聽著劉宏在此時問道:“那以兩位愛卿所見,朕應當如何處置這兩人?”

聞聽劉宏此言,袁基當先回道:“樂平侯劫持太守之舉不可令人效仿,然她年歲尚小,該當減免懲處。”

袁基剛開了口就發覺那崔烈朝著他投來了個感謝的眼神,顯然是要多謝他當先來回答這個問題。

可這是袁基能選擇先後回答順序的嗎?

歸根到底,劉宏在問詢崔烈的時候,其實也隻是給他看一個態度而已。

張懿屬於袁氏門生,現在犯下了過錯,那麼對喬琰的罪責給出開脫的說法,其實也是在維護袁氏的體面名聲。

若讓這朝堂之上的其他人來回答,必定要斥責喬琰一句行止無端。

可這句話,誰都能說,唯獨他袁基不能說。

即便他心中覺得此事算是袁紹惹出來的麻煩,也必須出於世家本為一家的想法,先將其掃平下去。

他繼續說道:“以臣愚見,不若將樂平侯禁足三兩年,給其指一禮法名師,令其自此後規範行事。樂平侯天資縱橫,遇蝗災之害也能力挽狂瀾,實為大漢棟梁,謹慎教化便是。”

“至於張子泰——”

袁基心中忖度了一番後回道:“並州虎狼之地,以其文典之才不宜長居此處,不若將其撤職刺史,給一中原州郡太守位置繼續磨礪。”

此前是袁氏將其托了一把,現在將其重新放回原本該去的位置,隻怕也正合適陛下的心意。

在聽得劉宏沉吟片刻回了個“可”字後,袁基意識到自己做對了。

這句話也隻能從他們袁氏的口中說出來,才能確保這場縣侯奪權太守的事情,不會引發更大的波瀾。

但也更能讓劉宏因張懿的無能所生出的憤怒,絕不會波及到他們袁氏身上。

而有了這個開頭,隨後的安排也就好定得多了。

不過在這樁事裡還有個麻煩事。

劉宏環顧一周,又問道:“並州方遭逢蝗災之難,不可無刺史督查,以各位愛卿看來,何人堪配為並州刺史?”

既然要將張懿撤職,尋個平穩地方去做太守,更符合他本身的能力,那麼誰來做這個接任之人呢?

如黃琬這般的人才不多見,資曆和年歲足夠的人也大多在其原本合適的位置上,貿然調任多有不妥。

但總還是要有人出來給劉宏一個答案的,總不能個個都安靜站在這裡。

崔烈想了想決定開口。

先前的問題令人失措,但這個關於並州刺史選什麼人的問題,他卻覺得還是相對好回答的。

而且這也未嘗不是個讓他洗脫名聲的好機會。

他沉聲答道:“臣有話想說。”

在劉宏準允之後他說道:“先時傅南容言,涼州不可棄,令臣聽來振聾發聵,已知先前意圖讓大漢自斷臂膀的舉動實屬不該。故而此時不得不說,涼州不可棄,並州亦不可棄,此為頭等要務。”

雖然說這種明擺著是在給自己挽回臉面的事情,必定也會遭來一部分人的恥笑,但這話說出來肯定是要比沒說的情況要好的。

崔烈一邊給自己找足了心裡安慰,一邊說道:“如此,這接任的並州刺史必得有雄闊督戰之心,勇據匈奴之願。”

聽聽他這話說的,現在就有骨氣多了!

崔烈對自己言辭堂堂的表現頗為滿意,又說道:“也正如先前袁太仆所說,對樂平侯需得以德行名士教化,責令其改正言行,若是安排一名士前往,樂平區區小地而已,難免有些不妥,倒不若這並州刺史可兼任此事。”

“臣以為,所選的並州刺史該當兼具二者。”

然而讓崔烈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下一刻便聽到劉宏說道:“那便由愛卿去吧。”

“……?”崔烈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比先前被劉宏點名發表意見的時候還要茫然得多。

眼見他這等表現,劉宏語氣淡淡地問道:“君非德行教化之才?”

崔烈也不能說自己不算。

他這最令人詬病的事情就是花錢買官,但偏偏買官這件事是由劉宏折騰出來的,若是說此事不合適,也就無疑是在說,劉宏這位帝王的決策失當。

以他那家學傳承,加上他兒子崔鈞剛舉為孝廉的情況,他也同樣不能否認這一點。

“君非誓抗匈奴之人?”劉宏又問道。

崔烈同樣不能否認這個問題。

他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怪自己為什麼要說話說得這麼快,現在好了,他先自己說了傅燮的話將他給罵醒了,這麼一來,他再說自己沒這個膽子對上匈奴,便是個欺君之罪。

既然這兩者都不能反駁,那也就是默認了,自然很符合他先前建議的條件。

照這麼說來,劉宏覺得他可以擔任並州刺史,也並不是一件隨便說說的話。

但這個刺史的位置……

從司徒到刺史這是降級啊!

崔烈心中鬱卒難當,可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在抄起拐杖想要揍兒子一頓的時候,他那好兒子所說的話。

除卻那句他並不知道會流傳後世的“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的名言之外,崔鈞還說過,以前彆人提到他崔烈都說的是他有三公之才,然而在他選擇買官成為三公之後,天下人又不這麼覺得了,正是所謂“天下失望”。

若是他先回去做了個並州刺史,在任上做出些貢獻來,豈不是也能重新證明他確實是有這個本事?

崔烈心中飛速思量,最終成了他朝著劉宏拱手所回的一句“臣領命。”

隻是當朝會散去的時候,崔烈還是不免在心中長歎——

他的五百萬錢啊!

花了整整五百萬錢,卻在這三公的位置上才不過坐了不到半年就被撤職了下來,這都叫個什麼事!

何況並州刺史,可著實是個不那麼好做的職位。

他此後一來要跟那些個胡人打交道,二來還得如袁基所建議的那樣去教學喬琰這個刺頭。

他連自己兒子都說不過,真的說得過那個膽敢關押刺史,霸占職權,還得到過許子將“雛鳳清聲”評價的喬琰嗎?

崔烈在心中生出了幾分疑慮,又努力讓自己將此事暫時忘記。

總歸這些個麻煩都得等到抵達了並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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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起崔烈的鬱悶萬分,劉宏就無疑要舒坦得多了。

在他看來,將崔烈指派到並州刺史的位置上,既是對喬琰的警告,也是對喬琰的放縱。

何為警告?

博陵崔氏,累世名門,崔烈更是冀州名士,如此一來,喬琰這等劍走偏鋒之路可以針對此前聲名不盛的張懿,卻絕不能用同等辦法對付崔烈。

加之崔烈領了個監管樂平侯的職責,在身份地位上也有了穩壓住喬琰的意思,縱然沒有到真讓拜個師父的程度,約束其言行總是能做得到的。

何又為放縱?

崔烈此人與蔡邕相仿,可為名士不可為重臣,雖然前者是因為能力,後者是因為跟同僚之間的關係,但歸根到底,崔烈不適合當司徒,也不適合當並州刺史!

那麼就讓他看看,他這位以請罪書和給自己取字來闡明心跡的孤臣,能做到哪一步吧!

但這種盤算,自不必跟誰言明。

在他聽到張讓小心問及為何要令崔烈去接任並州刺史位置,不明天子心意的時候,劉宏一邊看著眼前令宮人假扮作外頭街市樣子的場面(*),一邊回道:“三公值一千萬錢,崔威考隻交五百萬錢,時間折半而已。”

饒是張讓早知道劉宏在有些時候想法與常人不同,此時聽到這個答案還是不免呆滯了一瞬。

現如今在三公位置上的的確大多做不滿一年就被撤職調換,按照這個邏輯來說,崔烈隻交了一半的錢,所以也在職一半的時間也確實沒什麼問題。

何況這樣一來,重新空缺出來的司徒位置也就可以繼續拿出來兜售。

張讓聽說曹騰養子曹嵩,也就是曹操的父親,有意購買個三公位置。

他也的確有這個財力。

雖說他好像更屬意太尉的位置,但能有個司徒做做,說不定還能便宜些,他肯定也是樂意的。

對劉宏而言,這便又是一筆新的錢財進賬。

張讓想清楚了這一點,險些想倒抽一口冷氣。

可還不等張讓對劉宏這種精打細算的謀劃做出什麼評價,又見這先前就給自己換上了商賈衣服的天子,牽著頭頂冠冕的獵犬,大搖大擺地走入了這佯裝而出的街市上,分明已是不想再過問朝堂之事的樣子。

總歸他今日對朝堂的安排已畢,正是他該當享樂的時候了。

——這便是劉宏此時的想法。

那頭頂官帽的獵犬仿佛也頗得其主的氣勢,在行動之間比那些個公卿大臣還要顯得昂首挺胸。

劉宏對其大為滿意,轉頭又見兩個小黃門互相毆打了起來,表演的正是街上的行人與商賈之間,因價格談不攏而動起手來的景象。

他朗聲一笑,將腰間的玉佩朝著其中一個攤位上拋了過去,將攤位上的酒壺給拿了過來。

這些個蝗災事項,且等他醉罷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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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琰此時無從得知劉宏的諸多舉動。

但這種未知並不意味著需要有所失態。

既已送出了那封並州蝗災情形的奏報和那封請罪書,她該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完了,也著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此前的封侯一事,加之因州牧封建論而跟劉宏的正面交鋒,足以讓她確認,劉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在他行事之中貫徹始終的平衡和掌權二字,對於世家勢力已成,或者是處在士人領袖立場上的人看來,著實不是什麼好事,可對於喬琰這等遊離在外的存在——

卻恰恰是一出最好用的籌碼。

並州的急雨過後,她在晉陽城裡又待了七八日,而後,在依然讓人限製著張懿和太原郡太守自由的情況下,自己領著典韋一道返回了樂平。

誰讓這八月中旬,正是北方的秋收時節。

自北山過境,眼見闊彆一月有餘的樂平縣出現在她的面前,饒是喬琰已在晉陽周遭見到了田野中麥田金黃的景象,可現如今見到的場面所屬的地方叫做樂平,她還是不由心中油然而生了幾分成就感。

這是她的領地。

今年比之去歲她初到樂平的第一年,郊野農田也更有一派豐收景象。

蝗災的來襲,雖然難免在有些葉片上留下痕跡,但因其快速撲滅,並未讓這種災害的惡果延續到豐收上來。

喬琰牽著馬緩步而行於田壟之上,正見縣民於田中來回忙碌。

當今時節的小麥畝產不過百斤出頭,很難見到後世那等顆粒飽滿到壓彎了莖稈的樣子,但當戶均五十畝的農田連綿成一片,連帶著秋收之色也層疊鋪展成長卷的時候,倒也毫不影響這視覺上的震撼。

唯獨特殊的大概是間隔了一段距離出現的草廬。

此前為了防止放火波及到農田,在草廬的周遭還是一片空空蕩蕩的,隻不過是因為落了雨,先前或許有飛鳥帶著草籽掠過,讓那些地方生出了一些頑固的雜草。

喬琰朝著那些地方看去也頗覺有趣。

在不必以燃火之法吸引周遭蝗蟲後,樂平縣中對這些個草廬感念有加的縣民,將家中多餘的粗布拚拚湊湊地做成了裝飾,掛在了草廬之外。

以至於從遠處看去,倒是有些花裡胡哨的樣子。

好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可以算是身著百家布了。

喬琰想到這裡不覺一笑,也正是在此時,一個年不過五六歲的女童從一旁的麥田中鑽了出來,剛要爬上田壟,忽然對上了她的視線。

這孩子倒也不怕生,看了看喬琰和她牽著的馬兒,以及她身後活像是個鐵塔的典韋後,忽然轉頭高聲喊道:“君侯回來啦!”

還不等喬琰讓她小聲些,彆這麼一副和歡迎凱旋戰士沒兩樣的表情,下一刻她就聽到——

因這孩子的一聲呼喊,在連綿的麥田之上,一聲接著一聲仿佛是在傳遞一樣的“君侯回來了”,一直朝著縣城的方向擴散而去。

這實在是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像是遵循著浪潮推進的規則,又混雜了麥田的搖曳聲響,形成了一種特殊且此起彼伏的韻律。

直到在喬琰的耳中都已經隻能聽到幾聲依稀可辨的聲音。

也明明隻是五個字而已,她卻無端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發酸。

這好像是一種太過隆重的歡迎儀式。

從情理上而言,喬琰能理解這樣的行為。

隻因對這個時代的黔首來說,能讓他們吃飽飯的人便實打實可算是個明君。

隻可惜大多數時候,這種異常樸素的目標也很難達成。

那麼喬琰在樂平所做的種種,就著實是對他們有活命之恩了。

但當她親身經曆這種濃烈而樸實的感激之時,她也不免想到了一些彆的東西。

她此前跟徐福說,對弱者懷有憐憫之心的前提是自己是個強者,而她彼時還不是。

現在的她可以算嗎?

喬琰自己也不知道。

她心中思緒輾轉,難免有些忽略眼前,等她低頭一看的時候,那女童的膽量好像就是喊出那第一聲而已,現在又已經鑽入了麥田中跑了個沒影。

這讓喬琰想抓這個“罪魁禍首”問問收成的情況都做不到。

不過或許她是不必去抓個什麼人了。

因這浪潮一般快速傳遞到縣城方向的消息,她才又往前走出了一段,就看到自縣衙方向和遠處影綽可見的山田方向,都各自有幾匹奔馬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而來,等到行抵近處,分明是一個個熟人。

好在這些人騎乘的馬匹之間到底還有那麼點優劣之分,總不至於在田埂上就互相撞個正著。

先到的先下馬往旁邊站一站,後到的早點刹車。

但在他們一個個下馬之後喬琰朝著他們掃了眼,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場面比起那草廬穿著百家衣還要滑稽得多。

“你們這算是個什麼情況,等著我檢閱?”喬琰挑了挑眉頭,“何必露出這麼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狀態。”

以免讓樂平牽扯入內,她連樂平侯所屬的家臣都沒帶去晉陽,以戲誌才和程立二人對她想法的揣度判斷,也足以做到將其他人都攔截在樂平縣內。

除卻跟著她直接出行的那一批人之外,也就隻有戲誌才因為領的是喬琰拍板的俸祿,而沒有具體的職位,更還因為此前未到八月沒有落戶戶籍,才能無所顧忌地前來。

一聽她這話,就連在喬琰看來一向穩重的秦俞都不由微紅了眼眶,“君侯何必如此冒險?”

這話也是其他人想問的。

雖然知道有典韋和褚燕隨行,從各郡政令下達的情況來看也能看出喬琰的行動順利,她也並非沒有讓人折返樂平報個平安,但沒見到人總歸是有些不同的。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喬琰這些時日忙於州府事務,她臉頰上都稍顯出了幾分清瘦之象。

即便這也讓她那雙眼睛更顯意興飛揚了些,更透出一股子強乾銳利的神采,看在樂平這些跟著她“起家”的人眼裡,卻無疑是太過操勞的表現。

“冒險歸冒險,能活一州之地,也未嘗不能一做。”喬琰回道,“你們也彆那麼操心,事情沒你們想的那麼糟糕。”

她一邊繼續朝著縣城方向走去,一邊說道:“何況我回來可不是看你們在這裡當木樁子的,而是來看薯蕷收成的,你們要是敢用什麼想著我還沒回來找理由……”

喬琰朝著他們看了一眼,頂著這一片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的眼睛,她也說不出什麼重話來,語氣一拐地改了口,“那……那就明年再種吧。”

被陸苑擱在馬背上載過來的蔡昭姬直接就笑出了聲,“君侯大可以放心,你就算不說,這幾日裡有幾位可是直接睡在薯蕷田邊上的小屋裡的,就怕雨水淤積將這收成影響了。”

被她無形中點名的趙雲和徐福尷尬地彆過了頭。

喬琰朝著兩人看了一眼,覺得還是給他們留點面子算了,“那好,便去看看。”

算起來薯蕷成熟的時節乃是八月到十月。

大多數收獲的時節還是十月。

隻可惜喬琰雖然自覺,劉宏不至於因為她挾持州府的行為,就給出褫奪縣侯封號的懲罰,也覺得還是不要等洛陽使者抵達之後再進行收獲為好。

好在八月半的薯蕷也已經成熟了,倒也不至於造成什麼損失,頂多就是一點口感上的區彆而已。

在這一個多月中依然在順著支架攀援的薯蕷青藤,已將整片山嶺都給覆蓋成了鬱鬱蔥蔥的一片。

喬琰一眼望去也覺得這收成差不了。

在她下達了收獲的指令後,負責種植薯蕷的黑山軍便手上裹著麻布,小心地穿梭在這山田之間,將薯蕷從田地之中挖掘出來,放入了身旁的背簍之中。

許是因為這山田土壤的肥力因此前未種作物的緣故,喬琰旁觀這薯蕷的挖掘,覺得好像長得跟她認知之中的山藥也沒有太大的區彆。

就算稍顯纖細了幾分,總也是要比去歲從山中摘回來的種植樣本要壯碩不少。

或許會比她預估的數量高出一些來……

她心中稍有估計,也留意著這些即將落戶樂平之人的舉動。

一年的辛勞在此時收獲,即便是其中在打架的時候最粗手粗腳的家夥,也因為中耕階段養成的細致習慣,和對薯蕷產量的期待,變得說不出的小心謹慎。

要朝著左右環顧了一圈的張牛角看來,這些個大老粗著實像是在乾接生的行當。

但他一看這些人雖慎重卻也快速地進行著收獲行動,又沒了分心的念頭。

喬侯回來了,現在還是八月,這不就是那三千戶籍敲定的時候?

好嘛!現在的收成就是最後一戰!

張牛角恨不得拿出全部的氣力,拚著直接猛乾到底的氣勢,直接將所有的薯蕷都給收獲了再說。

不過著實架不住這裡有六萬畝的田地,而他們也就隻有幾千人而已。

這挖掘偏偏又是有些考驗耐心的活……

等他負責的部分儘數收獲出來的時候,他摸著自己的腰,感覺快有點不聽使喚了。

可當六萬畝山田上收獲出來的薯蕷堆積在一處的時候,著實是一副壯觀異常的畫面。

因其生長出的形態彎曲,不便隻通過體積來估算其中的數量,在入庫囤積之前,這些經過適當晾曬的薯蕷先一批批過了秤,這才記錄在案。

隨著登記在冊的薯蕷數量累積,這周遭圍觀的縣民和黑山軍都不由發出了一聲聲驚呼之聲。

然而最後一批薯蕷稱重結束,整個場地反倒安靜了下來。

直到一個聲音忽然打破了此時的沉寂。

“喬侯!”

急奔而來的張牛角這會兒早忘了什麼戶籍的問題,在有些發黑的臉上泛著一層激動的紅暈。

“一百萬石!足有一百萬石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