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066(一更) 廷上之問(1 / 1)

燁舒二字直抒己誌, 讓劉宏對喬琰也不免少了幾分戒備之心。

一個手腕完美無缺,且有奪權做實事之能的少年天才, 真正長成之後到底能否是他能夠駕馭的, 又能否是他未來的繼承人所駕馭的,實在是個很難給出解釋的問題。

但如果是孤臣酷吏呢?

在此前便有一個例子——司隸校尉陽球。

曾從事過平定九江山一帶賊寇作亂的並不隻是盧植,還有陽球, 他正是因為在九江太守任上的除賊而嶄露頭角的,進而成為平原相、司隸校尉。

在誅殺宦官王甫一事上,陽球便是其中的主要負責人,其手段之酷烈迫使宦官抱團朝著皇帝求援, 最終以曹節誣告陽球、致使陽球被下獄處死告終。

可劉宏當真不知道彼時的“誣告”是誣告嗎?

倒也未必。

他借著陽球這等能臣酷吏的手將王甫、侯覽這些擅權的宦官處死,全面執掌大權,又在剩餘的宦官出於兔死狐悲的心態倒向他之後, 殺陽球作為反過來的拉攏。

在喬琰已經將自己綁架州官的激烈行徑作為把柄交到他手中的時候,他看到的到底是一個比之喬玄還要驚人的奇才, 還是第二個陽球呢?

大漢崇尚火德,重視武功的風氣,讓陽球因母親受辱而糾結同黨殺郡中官吏, 在九江山平定亂賊的同時還將郡中官吏給儘數鏟除。

這樣的人可為一時之間焚毀蠹蟲枯木的熾火,卻也必然會在時日過後成為被清算的對象, 最終也讓這把火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有陽球在六年前的教訓在先, 依然有人以他為目標,並不求高位永固,隻求一刻的青史留名。

在喬琰這種充斥著“下次還敢”意味的請罪, 以及這個為一人擔責而給自己起的表字之中,劉宏都看出了這種潛質。

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隨時留意著他臉上神情的張讓,清楚地看到了在劉宏臉上, 先前的密雲積雨,都在此時變成了一種與其說是滿意,不如說是發現了新製衡契機的痛快。

喬燁舒……

這是個張讓此前並未聽到過的名字。

但若結合上並州,他又不難猜到這是哪一位了。

這隻怕是喬琰。

時隔一年再一次看到這位樂平侯跟一件大事聯係在一起,不知道為何,張讓就是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隻是大約有些人會不那麼痛快。

他旋即就看到劉宏將隨著喬琰送來的請罪書附帶的兩封信拿了起來。

其中一封正是喬琰所說的,她在彼時於樂平製造龍骨翻車落成之後,也給並州刺史的上書,這其上的日期正是三四個月之前。

而另一封……

“袁氏荒唐!”

劉宏不過才看了幾行,先時遇到了個未來工具人的滿意,又在此時變成了慍怒之色,更是一把將手中的書帛摔在了地上。

袁氏在張懿出任並州刺史位置上出了力這件事,劉宏是知道的,畢竟這也正是出於他在實行州牧製度之後的利益交換與平衡。

可在袁紹寫給張懿的信中,言語之間讓他憑借周旋於檀石槐死後的胡人勢力中,讓自己得到揚名的機會,也因此而稍有減少在這種時候對州中要事的處理,無疑是讓劉宏直接調轉了矛頭。

姑且不論如果蝗災不曾發生,會是個什麼情況,他扶持騫曼與魁頭對峙,是否真能讓大漢從中牟利,隻說說當下。

如若喬琰沒有果斷選擇挾太守,下令治理並州蝗災,以張懿這等還要聽從汝南袁氏指派的情況,他到底能否下決心除蝗,又能否如喬琰這樣快速將亂局平定下來?

以劉宏所駕馭過的能臣對比,他顯然不能!

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少了喬琰這個意外,並州又是否會變成如今涼州的局面?

在並州之地,也是有涼州這等叛亂發起的潛質的。

可涼州已經讓他分散出去了這樣多的兵力,並州還能有多少剩餘的?

劉宏無法不因此而動怒。

他既然默許了世家在提名刺史上做出影響,便不會介意袁紹寫信對張懿做出什麼指導,但他介意的是有人在這樣的局面下,對他的統治促成動搖的因素。

另一位由世家提名,作為弘農楊氏門生出任刺史的黃琬,已經用其抵達青州刺史任上的卓越政績證明了這是一位有三公之才的能臣。

相比之下,張懿的表現實在是讓劉宏覺得有點牙疼。

但好在,張懿的存在也不算全然沒用,起碼還通過這磨刀石,將喬琰這把利刃給磨出來了。

現在的問題就是,要如何處置喬琰的這番舉動。

這封請罪書中所說的確實不錯,他不能因為喬琰在奪權之後達成的政績,就將這個箭射刺史的罪名給輕拿輕放了,否則必定會被旁人效仿。

各州刺史中也誠然還有如張懿一般的存在。

比如說先前劉焉成為益州牧,就是因為益州刺史郤儉在任上橫征暴斂。

再往小了說一些,涼州刺史耿鄙,雖然不像是郤儉一樣,做出這等有害於民生的事情,卻也到底隻能算是平庸之才。

那麼喬琰的這種舉動若是被朝廷直接肯定,難保不會成為各州效仿之事。

可這些個大有可能打著相似旗號做事的人,卻未必有喬琰這等魄力和手段。

到時候除了給天下生亂之外,又哪裡會有一點好處!

所以劉宏不能放任。

但要對這把舍身燒灼的熾火做出什麼懲處,劉宏又多少覺得有些可惜。

有此等才華,又有此等為天子之利刃的決心,他如何會舍得將她檻車入京問罪。

他示意張讓將他丟出去的書帛撿回來,又將其反複看了數次,在心中有了幾分盤算。

三日後正逢的朝會之上,端坐上首的劉宏聽完了底下眾人的諸般彙報,尤其是三輔一帶賑災情況後,忽然說道:“朕有意複楊伯獻為三公。”

楊伯獻?

楊伯獻也就是楊賜。

此前一年間,原本在三公位置上的幾個紛紛被置換下崗,即便是楊賜也不例外。

不過楊賜早對此有所準備——他到底是年紀大了,再從事太尉這等總攬軍事的位置耗費的心力太過,確實有些不合適。

加之他的兒子楊彪已經累積了足夠的政治資本,再過上數年便能讓楊氏再出一個三公,他也著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位“退休”了的老人家還頗有些閒情逸致地給楊修寫了幾封信,對他在樂平跟著一道經營地方所得到的經驗做出了一番指點,也讓他彆覺得自家祖父下台就是什麼要命的事情,除非他是靠著“我乃太尉之孫”留在樂平的。

他原本確實是覺得給喬琰縣侯的封賞稍高了些,但在書信往來之中,意識到自家孫兒成長顯著,大約是要比留在洛陽這地方更有前景後,他又覺得這縣侯之位分屬應當了。

他甚至前幾日還盤算起了要不要趁著自己還能喘氣,乾脆去樂平小住上兩月,也正好跟蔡邕去做個伴。

但顯然,隨著劉宏的這句話,他這個養老計劃隻能告終。

不過現在問題來了,楊賜原本是太尉,他這個官複三公到底是要複到哪個位置上。

司徒崔烈聞聽此話臉色頓時煞白。

前幾日關於是否要放棄涼州的爭辯,在傅燮對他那個要麼是不智要麼是不忠的指責之後,劉宏直接認可了傅燮的說法,決心死守涼州。

這讓他雖然還保有如今的司徒位置,卻也無疑是失了聖心,更為同僚之中同樣支持傅燮想法,嚴守大漢氣節的一批人所鄙夷。

現在聽到劉宏有意複楊賜為三公,第一反應自然是——他要被撤職了。

然而他緊跟著就聽到劉宏說道:“張伯慎領車騎將軍位出外平叛,司空之位空懸,令楊伯獻先為司空。”

——張溫去接替皇甫嵩平定涼州之亂去了,正好空出了司空的位置,留給楊賜接上。

崔烈鬆了一口氣。

可他又立刻意識到,劉宏這話裡分明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什麼叫做“先為司空”,那豈不就是過陣子還要調整……

他的位置依然很不安全。

劉宏可不管崔烈這會兒是怎麼想的,他語氣平靜地繼續說道:“楊公先時在太尉任上雖有小錯,卻無大過,其選賢舉能、恪儘職守,可稱三公表率,青州刺史黃子琰,棟梁之材也,楊公見其能,識其才,舉薦中央,故而有如今的青州平定,朕以其功複為司空,不知諸位有何異議?”

如今在朝堂上的還有不少弘農楊氏門生,對於劉宏的這個舉動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

也正如劉宏所說,楊賜所舉薦的黃琬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執政水準,那麼本就做過三公,又有舉薦之功的楊賜先被重新提拔到司空的位置,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但眾人都未料到,劉宏讓楊賜去做那司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旋即又道:“楊賜舉青州刺史有功,那麼朕倒是想問問,袁次陽舉薦張懿,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袁基既為太仆,便也在這下方官員之中,他驟然聽聞劉宏的這句指責,當先就是一愣。

在袁隗如今暫被免職的情況下,他自然是該當站出來回答的。

袁氏舉薦張懿的想法,也正如喬琰所猜測的那樣,是出於袁紹提出的“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的說法,為袁氏謀求一條後路,等同於是世家風險的分攤。

但因袁氏一體,此事無可推諉,這種留有退路的說法也不能在劉宏面前明說,袁基在出列後躬身持笏回的隻是:

“張子泰察舉孝廉,品行中正,初為地方令使,郡國之相,政績清明,可為地方之長,故而袁公薦其為並州刺史,敢問陛下,並州可是有要事發生?”

劉宏難辨喜怒地回道:“蝗災可能算是大事?”

袁基遲疑發問:“不知情勢幾何?”

蝗災這自然算是大事,看看洛陽如今是個什麼情況也就知道了。

隻是這大事也得看看具體情勢來定,蝗災到底是天災,又是自三輔興發的,總不能說因為蝗災波及到了並州,就說這個並州刺史是個廢物。

再進一步追究到舉薦人的身上,這多少有點不合適。

“情勢幾何?”劉宏冷笑了一聲,“甚好啊,都平定了。蝗災幾乎不曾造成損失,並州百姓坐等秋收,因處理蝗災甚速,連帶著胡虜不敢入侵,說來也是應當問問右扶風、左馮翊和京兆尹的幾位都是如何辦事的。”

“……?”袁基茫然且謹慎地抬頭朝著劉宏看去。

倘若真如劉宏所說,張懿此人應當是有功,而非是有過才對。

也難怪最近抵達京城的奏報之中並無從並州送來的,顯然是想等著局面平穩後直接送達好消息。

可聽著劉宏那連名帶姓的稱呼,又顯然是對其大為不滿,指責之意更重些。

還沒等袁基將問題問出口,他便聽到劉宏將手中奏表摔在了桌案之上的聲音,“可這些跟張懿有什麼關係?”

“下令捕殺蝗蟲的指令出自樂平侯之口,張懿所做,也不過是在四個月前拒絕喬燁舒所提,建造龍骨翻車防備蝗災的建議。”

“以蝗種換糧,以夜火誘蟲,以翻車灌地,以溝渠埋殺,樁樁件件都出自樂平侯之手,那張懿做了什麼?”

“他可真是丟儘了一州刺史的臉面。”劉宏語氣中指責之意儘顯,“接到蝗災臨門的快馬飛訊,竟不及做出什麼妥當的應變處置,就先因無能,被個孩子給拿下關押了,說出去簡直是天下笑談!”

彆說正面被叫出來回應的袁基,在場的諸位官員都驚呆了。

劉宏這話裡的信息量著實是太多了點。

什麼叫做張懿被一個孩子給拿下關押了?能有此等本事的孩子,除了樂平侯之外,顯然也沒有第二種可能。

擅自監/禁朝廷命官,還是一州刺史,這得是何等膽大包天的人物才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但在劉宏的上一句話中所勾勒出的,又分明是個格外英明果斷的形象。

能快速製定平定蝗災的政策,甚至能夠下定決心采用捕撈蝗蟲的手段來對抗天災——

即便是在場諸人大多是從地方上一步步混上來的,也沒有哪個敢打包票,自己就能夠做到喬琰這種程度。

可是她這行事手段,確實是過激了一些。

這麼算起來,張懿會被劉宏當廷斥責,甚至連帶著他的舉主也被牽連,而楊賜因為對比之下的舉薦有功重為三公,也完全不是一件難理解的事情。

這並州真是,先前沒什麼消息,卻在此時來了個大的。

袁基尚在語塞之中,深覺自己是遭了飛來橫禍,又忽聽劉宏轉向了另一人問道:“崔司徒,你以為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崔烈:……?

他一點都不想在此時被點名。

在本來就可能因為左腳先進殿被褫奪職位的當口,為什麼要把這種令人窒息的問題拋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