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我的女兒 永遠無法共情人類。(1 / 1)

小薑厭的聲音很平靜。

好像在說最尋常的事情。

哪怕何清浮什麼都看不見, 也能猜到她此時的神情,應該就跟薑赤溪聽到鎮國之樹被天雷劈斷時的表情一樣。

——哪怕思緒翻湧,也要給旁人鎮定心安的印象。

回到寢宮後, 何清浮沒有時間與小女孩對話,當即著手安排後續工作, 直到後半夜, 小紅線都一直躲在她的衣領裡。

茶水換了一盞又一盞, 清晨的日光照進寢殿,何清浮終於停下筆。

宮女上前詢問早朝事宜。

何清浮:“推遲一個時辰。”

宮女立即退下,何清浮也終於有了獨處空間。

她迅速起身前往地宮,剛踏入地宮的那刻, 小薑厭就化形站在她眼前。

“不用來這裡了。”

小女孩跟個沒事人似地催促她:“花孔雀死了,看起來還挺麻煩的,竟然有那麼多百姓為他哭。”

“你去忙吧, 有時間再來。”

何清浮沒理她的話,牽著她的手走下地宮的台階。

剛下台階, 一人一妖就看到陳熙鶴。

他站在地宮大門正對的方向, 見到兩人回來, 輕鬆了口氣, 他把手心裡枯萎的桃花放在一側, 走上前。

小薑厭抬起頭, 陳熙鶴把她抱在床上, 而後蹲下身子, 讓她不必抬頭看他。

“看到桃桃了嗎?”

小薑厭點頭。

陳熙鶴輕聲問:“後悔去見他嗎?”

小薑厭搖頭。

“後悔認識他嗎?”

小薑厭想了想, 又搖頭。

陳熙鶴聲音柔和:“這樣就夠了,你看過他最好看最有趣的樣子,也看過他最醜陋最死寂的樣子, 你已經陪他走過一生了。”

“我們妖就是會死的。”

“本體小面積破損會重傷,本體大面積破損會死亡,父妃的親人大多離世了,我當時也很難過,但時間會讓這種難過淡化。”

“妖族過長的壽命注定讓我們送走一批一批的親人朋友,然後再被目送走,以後我會死,你的娘親也會,最終你也會。”

“哪裡存在永生呢,天災人禍都會讓我們離世,”說到這裡,陳熙鶴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聲音放得更輕,“昨夜你睡著後,桃桃跟我說他很開心能來到地宮,雖然這裡沒有陽光,但這裡有他最好的朋友。”

“他到離開的那刻,都有最好的朋友,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小薑厭安靜地站了許久,應了一聲。

在何清浮與陳熙鶴的注視下,小女孩去水缸前舀了些水,洗臉漱口,而後坐在床上開始看書。

她閱讀的書裡,有許多故事是陳熙鶴自己寫的,他寫在紙上,編纂成冊,給小薑厭看。

“春天與鮮花是最好的朋友。”

“春天把所有光輝都灑在鮮花上,讓對方感受到溫暖,它們的關係越來越好,最後春天要走了,它說自己還會回來,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鮮花也對它許下承諾,發誓一定會等到下個四季,再等到春天。”

“可夏天的炎熱,秋天的枯澀都讓鮮花無比痛苦,最後冬天來了,它再也承受不住積雪的傾軋,死在白雪皚皚中。”

“春天終於來了,可它沒找到當初的那朵鮮花,它起初是憤怒的,而後是悲傷的,它行走了很久,聽到許多聲音,故事裡有關於它們的,最後它終於釋然,並且再也不對生靈許下承諾。”

小女孩念完這個故事,把它翻過來,扣在桌面上。

她沉吟著,想要對這個故事抒發下感想。

何清浮的嘴角彎了一下。

她知道女孩會說什麼——

“好無聊,沒意思。”

“自己玩自己的唄,當什麼朋友。”

“要我我就把那朵花挖走,放在屋子裡養,春天還是太沒用。”

但沉吟了許久後,小女孩斟酌道:

“還是不要互相承諾了,反正大家都做不到。”

說罷她扭頭看向身側:“有這個意思吧?”

何清浮愣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輕點了下頭:“有這個意思。”

這是小薑厭第一次在閱讀理解上得分。

她冷著小臉,聲音裡卻有些得意:“也不是很難嘛。”

“好了,我要睡覺了。”

她躺在床上,何清浮上前給她蓋好被子,陳熙鶴的表情有些複雜,他垂著眸搖了搖頭。

“不如永遠不會。”

何清浮的心裡也浮現出這幾個字。

不如永遠不會。

回到寢殿後,何清浮用極快的速度拿出日記本,她有迫切的傾訴欲,並且隻能一個人消化。

【這太讓我震驚了。】

【曾經的厭厭連讀懂都做不到,但現在她可以分析人類的情感了。】

何清浮認真寫道:【我大概可以理解這種狀態,因為種族天然區分,所以厭厭眼裡的故事和我看到的完全背離,對細節的把握點也截然不同,而現在——】

【她看到的故事依然不是我眼裡的故事,但她讀到的情感卻是我讀到的情感。】

【這不是共情,而是分析。】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朋友死了,他們曾經有過承諾,並且再也無法實現,厭厭對此很感慨,並且讀到類似的故事,分析出對方也會為此感慨。】

何清浮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隻要讓小女孩接觸更多更深刻的情感,她是有可能像人,有可能去選擇幫助人的,甚至不用利益對換,她就可能去幫助人。

但何清浮並不想這樣。

她在日記上,很用力地寫道:【如果要受傷,要感到很難過,才會意識到這種情感的存在。】

【那我希望我的女兒永遠冷漠。】

【永遠無法共情人類。】

*

春末過去,夏天來了又走,秋天的果實落地,冬天的大雪覆蓋滿整個薑國。

距離桃桃離開已經過去半年多,小女孩看起來已經徹底忘了這個朋友的存在。

但何清浮知道她沒忘,短時間內都不會忘。

何清浮使用了她帶來的符文,把小桃花破散的神魂拘在一截桃木枝裡,並且把它送去了皇陵。

這本就是薑赤溪要做的,所以何清浮並沒有避著什麼人。

之後就是按部就班地生活。

薑赤溪過得愈發繁忙,距離開戰至多還有一年,無論是布局還是糧草儲備,一切都迫在眉睫,就在薑赤溪忙得顧不得三餐,經常每天隻在深夜吃一頓飯時,她收到了姚史安的來信。

隻是這次信件開頭並不是最近的邊境情況,而是姚史安的病情彙報。

“以防耽誤軍情,我必須要跟陛下彙報我的身體情況。”

姚史安在信裡嚴肅寫道:

“之前我以為的春困原來是假的,我患上了很嚴重的病,軍醫說這個病是突然發出來的,潛伏期有數年,但因為藏得太深,所以很難發現,一旦發作就會迅速致命。”

“我最多還能再活一年。”

“那會兒仗應該打起來了,我期盼自己能活到那時候,把楚蕭兩家殺得片甲不留,不過我又怕變故太早,可能要麻煩陛下了。”

“信件背面是我推薦的可以出征的人選,各個驍勇善戰,不過也各有缺點,陛下仔細斟酌。”

“好像沒什麼想說的了。”

姚史安感慨:“為陛下效力的感覺真好啊。”

看完信件,薑赤溪罕見地出了會兒神。

但好友還在,國事又忙,她沒有時間為尚未離開的人緬懷,她看起姚史安推薦的諸人,沉吟片刻後,用筆圈出了兩個,派人著手調查。

之後她輕歎了口氣。

薑赤溪自從何清浮住進她體內後,隻與對方交談過一次,她想要何清浮告訴她周邊各國情況,問薑國的未來,但何清浮對此一言不發。

“史安隻有一年了嗎?”

空曠的大殿裡,她問何清浮。

何清浮這次依舊沉默不語,片刻,她回應道:“告訴你也沒有用。”

薑赤溪一旦出現不符合曆史線的行為,她就會迅速占據主導並且糾錯,所以薑赤溪不如不知道,那她就還是薑赤溪。

聽到何清浮的話,薑赤溪點了點頭。

她自顧自說道:“如果史安真的在行軍過程中離世,我又沒找到信任的將領,我說不定會親自掛帥出征。”

“畢竟榮歌已經長大,十八歲了,足夠接過皇位了。”

何清浮沒有回話。

於是薑赤溪也不再試探,她繼續批閱堆成山的奏折。

年末的時候,四處雲遊的白澤來到薑國,這是他的最後一站,之後他便準備與妻子隱居山林。

隻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隻以為他是名譽四方的謀士。

在此期間,薑赤溪接見了他,並且與其徹夜長談。

因為白澤離開薑國後,就會選擇歸隱,直到千年後才會為了妻子再次入世,而且白澤作為妖怪,最清楚弱小妖族的處境,絕不會把薑厭的存在告訴任何人。

於是何清浮在分析利弊後,還是決定占據主導,詢問如何救治神魂被劈碎的桃妖。

白澤怔愣後,回憶許久,給出了“用死物養死物的方法”。

“枯木化僵,不過這也是我偶然聽聞的辦法,沒有先例,具體怎麼操作我也不清楚,沒見有人成功過。”

何清浮點了點頭。

而後,不出她所料的,白澤指向地宮的方向:“那裡有兩隻妖。”

“我本來想裝作不知道,悄悄把它們帶走,不過你既然問了救妖的辦法,我便也一提,你準備把這兩隻妖怪怎麼辦?”

何清浮解釋道:“不會怎麼辦。”

“他們現在已經是我的親人了。”

白澤與妻子對視一眼,提出要去地宮看看,何清浮也沒阻止,隻是這時候小薑厭已經睡了,趴在床上,腮幫被擠壓地鼓起一團,看起來可愛又好捏。

白澤妻子,也就是靈玨圍著小女孩看了許久,眼裡露出喜愛的神色,招呼著白澤耳語了幾句。

聽完妻子的話,白澤露出尷尬的神情。

糾結了一會兒後,他看向何清浮:

“我妻子說,這麼小的丫頭在地宮裡藏著也不是回事,你看給我們養怎麼樣?”

“絕對不會有除妖師敢找上門。”

“我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一定好好待她。”

何清浮沒想到這件事還能這麼發展,她看了眼女孩的睡顏,下意識抓起了身邊的掃帚,白澤看到她這架勢,連忙擺起手:

“不給就算了,這小嫁衣妖看起來也沒受什麼委屈。”

遠處的陳熙鶴頓時舒了口氣。

何清浮也放鬆下來。

她拜托白澤不要透露地宮與兩隻妖的存在,白澤當即答應,說罷他也沒有多留,化作本體,讓妻子坐在他的背上,而後縮小若塵埃,順著風離開了。

小女孩睡得有些不安穩,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何清浮當即上前輕拍起她的背。

小薑厭:“娘親怎麼來了?”

何清浮:“想你了。”

“哦…”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把被子拉起來,蓋過自己的臉,繼續拱在枕頭上睡。

何清浮坐了半小時後,站起身。

“明年一年會很忙,還要麻煩你繼續照顧厭厭了。”她看向陳熙鶴。

陳熙鶴搖頭:“我早就把她當親生女兒了。”

“談不上照顧不照顧。”

何清浮笑了笑,轉身離開了地宮。

薑厭翻過這頁日記,看到了何清浮對白澤一事的感慨。

【當初聽師祖說過,白澤覺得超管局裡有人的氣息很熟悉,但他想不起來是誰,我也沒有當回事。】

【如今看來,那人竟然是我。】

【時間真的奇妙,千年後的白澤與千年前的何清浮曾經有過一面之緣,最奇妙的是,正因為我的通感能力,白澤妻子才能存活,白澤也因此放棄肉身,把化妖為符的能力送給超管局。】

【而我如今,為了不讓厭厭經受此運,跨越千年與他相識。】

何清浮最後落筆道:【既然白澤走的是這條時間線,那就意味著我成功了。】

【可我現在還想不通要做什麼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