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浮的日記已經在薑厭手裡翻閱過半。
她們之間真的沒有太多的故事。
何清浮的意識穿越過去的時候, 薑赤溪已經四十歲,不再是小女孩,她的性格已經成型, 果斷勇敢, 足以承擔起一個國家的重量,最重要的是她信念堅定,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會被身體裡的何清浮所影響。
從穿越那年起, 何清浮用了兩年多去做複製版嫁衣, 就在一切都要大功告成的時候, 薑厭化形, 出現在她眼前, 打亂了何清浮的所有計劃。
那時薑赤溪已經四十三歲了。
距離薑國開戰還有一年, 距離她死亡還有兩年。
在她生命正式邁入倒計時的年月裡, 何清浮為薑厭找來了鶴妖做父妃, 小桃花做玩伴, 他們三個長久地生活在地宮裡,何清浮更頻繁地奔波在地宮與皇宮之間, 隻要確定那晚沒有突發事件, 她就會去地宮裡抱著小薑厭睡覺。
【香香軟軟的女孩子, 還喜歡貼著我睡覺。】
薑厭翻到某頁時,忽然短暫地停了下來。
何清浮於某日,在日記本裡寫道:【捫心自問, 我最開始是真的不知道厭厭想讓我陪著睡覺嗎?】
【不,我知道的。】
【我沒有陳熙鶴心思細膩,沒有發現厭厭想讀書,但我能看出她想與我一起睡覺的, 畢竟每次我要離開的時候,她總是慢吞吞的,像是在等我說什麼話。】
【但我害怕這種親密接觸,當她把臉蛋貼在我胸口的那刻,我就知道我無法傷害她了。】
【我無法傷害她。】
【可如果不傷害她,讓她入世的那刻,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呢?我不敢細想。】
何清浮認真剖析道:
【哪怕她隻是與最普通的宮女說一句話,被誰看見,這件事便可能引發蝴蝶效應,縱橫千年的蝴蝶效應啊,會有許多不應存活的人存活,也會有許多不應死亡的人死亡,恐怖複蘇可能拖後也可能提前,我的父母很可能不存在,我的祖父母很可能不複存在,我不存在,我穿越這件事不存在,世界線出現悖論——】
【如此種種隻有兩種後果,要麼世界因果崩塌,這個世界不再存在,要麼發展出平行世界,原世界徹底在恐怖複蘇下沉淪。】
【這已經不僅是人類存亡的事情了,這是更大的,更艱難的。】
【所以我該怎麼辦?】
何清浮不停質問自己:【我到底該怎麼辦?】
她的筆跡無比用力: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厭厭化形不是她的錯,她什麼都不知道,所有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考慮到厭厭化形的可能,所以所有因果都該我來背。】
【但我來背又能如何呢,假如一切都不再存在,我去哪裡背這些因果呢?】
何清浮的糾結曆曆在目。
她擁有無比耀眼的道德感,她無法替一個人決定生死,從她耗儘壽命穿越千年就能看出來,她是個強大優秀的好人。
看到這裡,薑厭歎了口氣。
她壓了壓筆記的邊緣,指尖摩挲了會兒紙張。
當年她根本沒發現何清浮與薑赤溪有區彆,沒有看出這個身體裡是兩個人。
首要原因是她那時實在太小,擁有神識的時間很短,無法憑空想出從未見過的事情,所以哪怕何清浮偶爾暴露,展現出她與薑赤溪嚴肅性子的差異,薑厭也完全不會想到真實原因上。
頂多覺得嚴肅是裝的,這才是真實的娘親。
其次原因就是何清浮哪怕會流露出消極情緒,也會迅速露出笑容。
薑厭問過她為什麼看起來不太開心。
何清浮的回答永遠都是,周邊的國家很討厭,總想欺負薑國,但是看到厭厭就想笑了。
她永遠會安撫她,好像一切都會好的,她也一切都好。
可何清浮的壓力到底有多大,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在那漫長的幾年裡,她自己消化完所有痛苦情緒,眉眼帶笑地前往地宮,把小薑厭抱進懷裡。
薑厭沉默了許久,再翻頁時,兩行字出現在她眼前。
【該來的總會來。】
【我還能有幾時的快樂可言呢。】
*
薑赤溪是薑國第二任女帝,上位的時候國家正繁榮。
她母親不是走得正統登基路子,當時皇室人丁稀少,唯一的男丁更是隻有三歲,以防皇位落在外人手裡,年邁的皇帝力排眾議,立下詔書,任命薑赤溪的母親為攝政王,輔助幼帝登基。
但老皇帝一死,那位極有才能的女人就軟禁幼弟,自己登上了皇位。
當時民心大亂,臣子接連上書,文人罵聲一片,說她是竊賊,說她沒有人性,親弟的東西都要偷,罵得很了,薑赤溪的母親直接拎著一把劍衝進幼弟寢宮,拎著他的衣領走到大殿上,說如果幼弟今天死了,便是諸位臣子殺的。
上書一封就捅一劍。
當時大殿上安安靜靜,薑赤溪的母親坐在皇位上,開始鎮定地說起民間賑災的事情,她的才能讓她大放異彩,手段也層出不窮,僅用半年就獲得了民心。
民心回來了,可許多臣子還是不願意,其中不乏有大才的人。
薑赤溪的母親為了穩定局面,並沒有大刀闊斧地改革,也沒有殺掉那些阻攔自己登基的臣子,而是采取了懷柔政策,用各種手段拉攏他們。
這未嘗不是一個好方法,但因為妥協頗多,薑赤溪的母親一輩子都有遺憾。
“讓女子當官這件事我始終沒能成功。”
她在去世前,對薑赤溪說道:“我本來想循序漸進地來,讓一個女性在朝堂上大放異彩,讓大家意識到女子當官是可行的,但我這輩子戰戰兢兢,站得太高,依然沒看透她們的處境。”
“在高處創立機會,她們是沒辦法向你走來的,她們沒有路,所以必須徹底地改。”
薑赤溪即位後,一改先帝作風,做事雷厲風行,掌握最高權力,也掌握所有人性命,她耗費數年在民間建立全新的信息網,培養諸多心腹,對她衷心耿耿的暗探遍布各處。
為了徹底拿捏部分官員,她甚至會創造機會讓對方犯錯。
薑赤溪與鄰國長公主建立利益關係,讓其利誘某些官員,而後掌握官員命脈,再用寬宏大量的態度提點對方。
上位數年,她手裡握著諸多可以讓部分官員株連九族的證據,這些官員後來全部成了她的鷹犬爪牙,聽命於她的所有安排。
女子為帝不易,但薑赤溪就是在腥風血雨中,品嘗出許多有趣來。
鄰國長公主也是個厲害角色,叫楚寒枝,在楚國的地位就像曾經薑赤溪的母親,隻不過楚寒枝輔佐幼帝幾年後,她卸下權力,不再乾政,回到公主府。
可是成年後的皇帝沒讓她好過,在大臣的建議下,他並沒有為楚寒枝招駙馬,而是下詔書把她嫁給守邊將領,楚寒枝那時便後悔了,那將領不是好東西,她過得並不好,在下毒殺死丈夫後,她又被皇帝火速嫁給第二任丈夫。
現在這位長公主已經喪夫三次,回到了京城。
薑赤溪四十四歲這年,楚國開始用各種手段試探她的底線,時不時就會越過兩國邊境,雖然大的交鋒沒有,但小的衝突不斷。
在那段時間裡,薑赤溪每天隻睡三個小時,身邊時時有人服侍,何清浮也幾乎沒有機會前往地宮,一開始兩天去一次,最後逐漸變成了三四天去一次。
有次何清浮深更半夜地前往地宮,本來隻是想看看小女孩的睡顏,卻發現三個妖都沒睡。
“蜉蝣是種很神奇的生物,”陳熙鶴半闔著眼睛,語速緩慢地講著故事,“它們明明隻有幾個月的壽命,卻天生是妖,不用修煉。”
“可年齡的短暫注定了它們的不幸,它們總是在湖面上一層層地死去,哪怕是妖,卻也渺小。”
小薑厭清醒得很,推推陳熙鶴的肩膀,問道:“那它們有不死的辦法嗎?”
“當然有。”
陳熙鶴說:“隻要它們獲得功德,輪回九世,就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妖之一,甚至可以並肩山海經上的生靈。”
小薑厭了然點頭。
過了會兒後,她又想聽人類的故事:“不聽妖的了,人類的有好玩的嗎?”
陳熙鶴不清楚這個,他看向小桃花。
桃桃咳嗽幾聲,得意地晃晃花瓣,示意兩人看過來。
“我在鎮國寺聽到的稀奇故事可多了,上次我聽說村口做鞋的叔叔,還有賣胭脂的阿姨,他們倆生了個下巴這麼長的兒子。”
小桃花比劃了一下,“比寺廟老頭的胡子還長。”
陳熙鶴皺眉:“這是為什麼呢?”
小桃花攤開花瓣:“聽說這兩人是哥哥妹妹的關係,賣胭脂的阿姨剛出生就被扔了,是被胭脂店的大叔大嬸撿回去的,她不知道這個,誰能想到以後會嫁給親哥啊。”
小薑厭:“這關哥哥妹妹什麼事?”
小桃花解釋道:“聽說關係很近的話,容易生出樣貌奇怪孩子!”
小薑厭再次了然點頭。
何清浮笑了笑,她坐到床邊,安靜地聽大家說話。
小薑厭把手放在她的腿上,輕輕拍了下,她沒有對她的到來表現出多強烈的欣喜,就像她來不來都可以,來了很好,不來也不會催。
何清浮覺得自己被安慰了。
“怎麼還不睡?”她問小薑厭。
“不困。”小女孩回。
桃桃就直白得多:“因為她知道你晚上才來,所以都在白天睡覺。”
陳熙鶴在旁附和著點頭。
“是的,我們都在白天睡覺。”
何清浮看著彆處笑起來,片刻,她轉回視線,從桌子抽出一遝算術。
“今天做算術了嗎?”
“當然做了,”小桃花搶答,“而且我做得更快!”
小女孩立即皺起眉:“你開始寫的時候沒叫我,我寫的時候你都寫一半了。”
小桃花抱著花瓣坐在桌子上:“你就說快不快吧。”
小女孩哼了聲。
陳熙鶴接過算術紙,“還想寫嗎,一起做題,我也來。”
發紙的時候,何清浮也要了一張。
三妖一人圍在石桌四桌開始做題,陳熙鶴完全沒有放水的意思,落筆速度很快,何清浮本來想照顧下兩個小朋友的情緒,但她一回頭,發現小女孩已經做得比她多了。
小桃花稍微慢些,花瓣尖蘸著墨水寫得嗖嗖快。
何清浮:“………”
她艱難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一邊看題一邊飛速作答,題是陳熙鶴出的,什麼題都有,不僅有普通算法,還有找規律,作圖題。
十五分鐘後,小薑厭第一個放下筆。
她高高舉起自己的卷子糊在小桃花臉上,小桃花踢了卷子幾腳,趴在桌子上把最後兩道題寫完。
它寫完的時候,何清浮與陳熙鶴剛放下筆。
小女孩輕哼了一聲。
雖然聲調沒有上揚,但何清浮還是察覺到她的得意。
“越放水輸得越難看,”陳熙鶴對何清浮說出自己的血淚教訓,“要儘全力寫。”
鶴妖說完這句話,把所有人的卷子放在一起,看各自的答案。
所幸大家都對了,並沒有尷尬事件發生。
何清浮下意識舒了口氣。
這時小薑厭轉過頭,她看向小桃花:“上午說的,如果你輸給我,就要給我禮物。”
“願賭服輸。”
小桃花撥了撥自己花瓣,動作上有些自戀:“薑國百姓向我禱告的時候,我雖然幫不上啥忙,但為了讓他們心安,時不時會忽然飄下一朵花瓣。”
“有人覺得拿到花瓣,他們的願望就能實現了。”
“但我的花瓣數量是有限的,不能隨便落,我經常千挑萬選,才會給最可憐的百姓落花瓣。”
小薑厭直言:“你話好多。”
小桃花一噎。
它醞釀了幾秒,飛速道:“等到春末的時候,我所有花瓣都會落下,到時你可以去看。”
“我有一場很大的桃花雨。”
“給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