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自由 賣身契(1 / 1)

方敘語隻要在家, 就會在午後與方老爺喝一杯咖啡。

咖啡他來煮,第一口他來嘗。

隻有濃度和溫度合適,他才會端著咖啡坐在方老爺身邊, 父子倆坐在搖椅上一起慢慢喝完。

所以方老爺喝咖啡之前,方敘語一定是喝了的,方老爺心思細膩又多疑, 假喝容易被發現,不喝又顯得不尋常,因而這個計劃並不是一個可以讓方敘語全身而退的計劃。

但方老爺的行為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如果他不死, 羚仁村會在短時間內死大批的人, 他們都是無辜的人,這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 今月白本來打算自己站出來, 奚決雲也在討論中表示自己可以去方宅上門拜訪,為殺死方老爺創建契機。

可是一旦這個方案實施,死的不僅是她們二人, 還會牽連戲園和花街諸多人員,所以她們一直沒決定怎麼辦, 分析也陷入僵局。

這時候方敘語出現了。

說句不恰當的,在殺方老爺這件事上, 他是最合適的人。

他的成功率最高,他的後路最多, 他牽扯到的人最少,所有人都明白這些, 但因為知道他與方老爺的血緣關係,所以誰都沒想過讓他參與其中,誰都不想利用他。

奚決雲沒想過用救命之恩綁架他。

蕭叢也沒想過用道德道義脅迫他。

今月白與他認識時間最久, 也沒想過跟他打感情牌,細數他並不幸福的童年。

奚決雲輕歎了口氣。

她展開方敘語剛才遞給他的紙條,紙條的正面是罌靈花的使用辦法與來曆。

方敘語的字就如他這個人,筆鋒柔和,筆畫與筆畫之間沒有一絲勾連,認真又漂亮。

「罌靈花第一次出現在兩年前,那是大旱初見端倪的一年,有些窮苦百姓死在了羚仁村與其他村交界的路上,因為屍體放在那裡也不是回事,就有人把這些屍體扔在了村子後山,準備有空集中掩埋。」

方敘語寫道:「可大旱年實在太凶,後山的屍體越堆越多,我的父親出頭打斷了這件事,他覺得不吉利,也怕屍臭味傳到村子裡,於是不再讓人往後山堆屍體。」

「停止摞屍體半個月後,父親叫了些工人去後山,準備把屍體掩埋,可後山的屍體竟然在短短數天內全部化為白骨,詭異的黑花從部分白骨的身體裡長出。」

「有工人在湊近看花時突然死亡,父親壓下了這件事,回去後他輾轉反側,聯係上了民間風水大師調查這件事,最後他得到了消息,這是一種叫做罌靈花的邪花,以怨氣為食,花粉有毒,可溶於水,大量吸食可致幻,會上癮。」

「不僅是花粉,這種花的花瓣也有毒素,一旦放火燃燒,濃煙所到處都會致幻,用石灰水捂住鼻子可以緩解,但不長久,必須儘快離開毒素範圍。」

「風水師叮囑父親一定要消滅這種花,讓他找幾個犯了錯的人進去,第一時間把那些花連根拔起,埋在沒死過人的乾淨泥土裡,再在土上蓋幾層厚厚的大理石板,幾個月後黑花就會死亡。」

「這些都是我昨晚聽巡邏隊討論時聽到的。」

方敘語的字跡很從容,「看到這裡你們大概也猜到了,我的父親利欲熏心,並沒有殺死那些花,而是殺死了所有看過那花的工人,他開始有意識地培養巡邏隊手下,以利益誘惑,讓他們往後山扔屍體。」

「罌靈花就被這麼養起來了。」

方敘語道:「從那以後,後山懸崖下的山穀成了禁地,父親每天都會派人巡守那裡,因為那地方偏僻,與出山的路相隔甚遠,根本就不會有人來,所以迄今為止還沒被其他人發現。」

「或者說,即使有人無意間走到那裡,也會被巡邏隊殺死,扔進山穀裡。」

看到這裡,奚決雲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視線迅速往下方掠過去。

果不其然,方敘語說起了這件事的保密程度。

「李老爺,劉老爺,還有何老爺,因為這三人都是半年前為躲戰亂來的,他們手裡的巡邏隊也都是來羚仁村後培養的,都是父親的人,所以他們並不清楚這件事。」

「王老爺知道父親在後山有秘密,可他膽子小,很惜命,所以從不打聽,父親試探過他幾次,他嚇得屢次下跪,對天發誓,應該也是不知道的。」

方老爺在羚仁村有著高於所有人的地位。

他已經在羚仁村生活二十餘年,簡單點說,他就是這裡最大的地頭蛇,所有人做事都要掂量他的態度。

見這件事還沒被人知道,奚決雲下意識鬆了口氣。

罌靈花該無聲無息地被銷毀,它的存在不該被任何人知曉。

她繼續往下看。

後面是方敘語的一些自說自話,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比如,「那天水真的很冷。」

「兄長因為喪失生育能力把我推進村後的河裡,要不是班主路過救了我,我真的就沒命了。」

「其實按照我們父親的性格,無論我是活是死,哥哥都已經沒作用了。」

「他更願意去收養一個姓方的健康兒子。」

比如,「我知道蕭姐姐待我好,」

「有的小孩笑我留長發穿裙子,你都會幫我凶回去。」

「就是有時候表情太凶了,小孩子都要怕死你了。」

再比如,「我和月白姐真的認識好久了。」

「小時候父親不要我和母親,母親就住在花街裡,我到處亂跑,花街的姐姐們都不會養小孩,但把我養得很好。」

「我學著她們的樣子穿裙子梳頭發,每次都會被姐姐們打手心,她們說我是男孩子,這樣以後容易被壞人笑話。」

「可我就是喜歡,她們很好,她們的一切都很好。」

「哥哥出問題後,我被父親領回家,那時候母親已經病逝了,父親開始格外關照我,我吃過最貴的東西是尋常人幾年都掙不到的,但我不喜歡,不好吃的東西就是不好吃,多貴都不好吃。」

「從被接回家起,我的頭發越留越長,有時候我已經忘了這是喜好還是執念了。」

「父親是否會愛這樣的我呢。」

最後,方敘語寫道:

「我知道燒春與雀兒都在昨晚死在了後山,有一件事或許可以祭奠她們的在天之靈。」

方敘語認真寫道,「外敵即將入侵羚仁村,李老爺和劉老爺今天上午為避戰亂,驅車前往後山,試圖離開羚仁村,但被父親派人殺死,連同兩人的巡邏隊也被父親心腹儘數殺光,現在他們的屍體已經喂給了罌靈花。」

「更多的罌靈花盛開了。」

「一小時前離開的何老爺也是這個結局。」

「而現在輪到罪魁禍首,也是我的父親。」

「我在花街長大,穿過花街的衣服,吃過花街的飯,我的母親也深受花街眾人照料,連她下葬的錢都是大家攢出來的,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我也將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我。」

「最後,請大家半小時後帶著刀劍前往方家。」

*

半小時後,眾人如約出發。

因為戲園裡有些年老的長輩,還有十幾歲的孩子,為了保險起見,她們都在戲園等著,虞人晚也留了下來。

沈笑笑雖然在床上疼得難受,但想到沈歡歡是被方老爺的手下殺死的,還是掙紮地爬起來,把廚房裡的菜刀用布包著揣進懷裡。

等幾人到達方家時,門外慣常站著的守衛不見了。

奚決雲走上前,伴隨著“吱呀”一聲,製作精美的大門被緩緩推開。

方家內部是園林設計,小橋流水,哪怕如今外邊大旱,方老爺依舊有能力弄來新鮮的水源養著他昂貴的觀賞魚。

薑厭跟著奚決雲往前走。

如今外部庭院裡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地如同死地,連蟲鳴聲都消失。

臨近內院了,薑厭終於聽到些許痛苦的聲音,奚決雲把門輕輕推開一條縫,看到了倒在地上翻滾的男人們。

還有人在乾嘔,吐出來的全是加了罌靈花粉的咖啡。

“方敘語提起過。”

蕭叢也低聲道,“他一旦把咖啡煮多了,就會分給方家巡邏隊的人,咖啡在這裡很珍貴,方老爺覺得這是很好的收買人心的手段,於是從不阻止他。”

薑厭數了數地上的巡邏隊成員,發現竟然隻有八人。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

各家巡邏隊都是方老爺的人,在三位老爺離開後,這些巡邏隊本該都歸屬於方老爺。

但他太貪心了。

他想在明天離開前養出最多的罌靈花,於是把出逃的老爺們,連同非他直屬的巡邏隊通通殺光,今日的後山槍林彈雨,因為出其不意,方老爺幾乎沒有損失,對方卻全軍覆沒。

現在去花街的四人全部死亡,方老爺手底下隻剩下八名巡邏隊成員。

但他無所謂。

因為他足夠很自信,自信地覺得自己可以毫發無損地離開。

畢竟王老爺不足為懼,百姓們手無寸鐵,而他有車也有槍,羚仁村根本就沒有可以阻止他離開的人。

可他現在無法離開了。

薑厭順著門縫看過去,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方敘語與方老爺。

桌上布滿了菜,全是山珍海味。

方敘語支撐著頭坐在椅子上,眼睛沒有焦距,看起來極為疲憊,方老爺的狀態比他差得多,整個人癱在椅子上,鼻腔止不住地往外流血。

他問方敘語為什麼。

但方敘語沒有回這句話,隻是問他:“你還記得五年前嗎?”

方老爺的眼裡閃過困惑的神色。

方敘語自言自語道:“那年除夕我發燒,燒得神智不清,你怕大夫來得晚,背著我就往藥房跑,急得話都說不清楚,隻能不停掐手心。”

“那天你好像哭了。”

方老爺嗬嗬笑出聲,他對方敘語的感性不屑一顧,他深知今天逃不過一劫,於是故意惡心方敘語道:“隻要你活著就好。”

“你隻喝了一口,你不會死的,隻要你活著就會有孩子,那個孩子身上也有我的血,我們方家就不算絕後!”

方敘語不再說話。

他平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眼裡的情緒很悲傷。

片刻,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我在三年前就結紮了啊。”

方老爺瞬間瞪大眼睛。

因為他把一杯咖啡都喝完了,所以現在副作用上來得很快,他的嘴角緩緩流出鮮血,身體止不住地哆嗦,他憤怒地指著方敘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半分鐘後,他搖搖晃晃地努力站起身,拿起手邊的咖啡壺,把剩餘的咖啡全部潑在方敘語的臉上。

“砰!”

咖啡壺墜落於地,滿地都是碎片。

花粉可以吸食,可以溶於水,如今潑在方敘語的臉上,流進他的鼻腔和嘴角。

方敘語閉上了眼睛。

蕭叢也急忙就要上前,但奚決雲拉住了她的胳膊。

“是他沒有躲。”

奚決雲輕聲道。

剛才的動作其實很慢,是方敘語沒有躲。

蕭叢也停下了動作。

直接飲用比吸食的效果還要明顯,幾分鐘後,方老爺從椅子上滑落,方敘語也瞳孔渙散地趴在桌子上,剩餘那些喝得不多的巡邏隊成員仍在地上翻滾。

奚決雲這下把門徹底推開。

進門幾步後,她手裡拿著的鴛鴦劍直接捅穿了一個男人的脖頸,蕭叢也拿著斧頭砍斷兩人的手腳,沈笑笑被薑厭扶著半跪在地上,她拎著手裡的刀砍向方老爺的胸口。

今月白走向方敘語。

此時他已經沒有了呼吸,隻是姿勢有些奇怪,手是放在胸口的衣襟裡的,像是在保護什麼東西不被咖啡弄臟。

今月白把手探了進去。

幾秒鐘後,她從方敘語的懷裡拿出一摞泛黃的紙。

今月白輕輕把這些泛黃的紙展開,為首第一頁,便是自己簽給方老爺的賣身契。

而後是楚楚的。

阿煙的。

小沉的。

花街所有人的賣身契都在這裡了。

今月白眼眶一紅。

她忍住翻湧的情緒垂下眸,手指緊緊攥住這些最薄的紙。

她們生前沒有一天活得自在,在死後終於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