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厭的身體僵在半空。
她的指尖輕輕顫抖了下, 雖然幾不可聞,但確確實實是在發抖,她收緊手指想要拿穩手裡的符文, 結果那張黃符差點從她的手心滑落。
薑厭迅速攥緊了它。
這是她手裡唯一剩下的,能量場沒有能力收走的符文。
燭龍衍生符文。
【時間倒流三秒。】
曾經這張符文在薑厭手裡的最大價值是賣錢,可如今沈歡歡死了, 這張符文的唯一存在意義便成了救她,薑厭當即運轉妖力試圖衝破符文禁錮,但就在符文燃燒的瞬間, 她停住了。
她緩緩收攏手指, 把符文合在了手心。
…已經晚了。
從沈歡歡死亡,到背後靈發布她死亡的信息, 再到眾人聽完這些話, 時間早就過了三秒。
而且就算時間真的倒流三秒又怎麼樣,她們不知道沈歡歡在哪裡,找不到, 過不去,無論如何都救不了她。
她突如其來地死了, 死得不知所蹤,死得毫無預兆。
薑厭的腦子有些亂, 她抬起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前,掩住眼裡流露出的某種情緒, 她嘗試清醒地分析當前信息,可她努力了一會兒, 發現思緒依舊很亂。
雖然說著與人類立場不同,但她是與具體的人在相處的,這些人擁有美好的品格, 她們全身心地信任她,不久前還在討論出去後給虞人晚辦專場。
她們以為要在這裡活很久,活得時光都倦怠。
可沈歡歡現在死了,死在了第三天。
薑厭忽然發現她對自己而言好像很重要,不隻是合作夥伴的重要。
她用手輕輕遮住眼睛。
不過薑厭到底不會讓自己長時間地深陷在這種複雜的情感裡,她也想到了救沈歡歡的辦法,半分鐘後,她往沈笑笑的方向看去。
此時沈笑笑正站在戲園外的石獅子旁,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她看不清臉,隻能看到一個灰色衣角。
灰蒙蒙的,像是一團霧。
從彙報音響起至今,沈笑笑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隻是站在那裡。
薑厭起身往門口走去,虞人晚也從一種怔愣茫然的狀態中回過神,眼眶一酸,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門口,兩人才發現沈笑笑不是沒有出聲,而是不能出聲。
她痛苦地靠在石獅子上,頭顱無力地垂下,眼淚不停往下掉。
原來淚如雨下這個詞是可以被具象化的,沈笑笑的世界在下一場很大的雨,她的手緊緊攥住胸口的衣服,嘴巴徒勞地張合,但開開合合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見到兩人後,沈笑笑脫力般往下滑,薑厭矮身接住了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薑厭姐,”
沈笑笑抓緊了薑厭的胳膊,“我好疼啊。”
“我喘不上氣,我的心口好疼啊…”
薑厭輕聲說:“你的人設有心臟病,不能激動,這是她感知到自己的姐姐出事了。”
“你先努力做深呼吸。”
沈笑笑哽咽地搖頭:“不是的,不是她,不隻是她。”
“我的姐姐就是她姐姐啊,她出事了,她們都出事了。”
薑厭看著沈笑笑,她看上去真的搖搖欲墜,真的很難過,如同蠟燭的燭火左右搖擺,明明暗暗,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她的眼眶裡冒出來,聲音沙啞撕扯,像是被虛空中的什麼人捏得粉碎。
她的淚似乎永遠都流不完了。
“我的脖子也好疼,姐姐一定是這樣死的。”
“有壞人把她殺死了。”
“讓壞人也把我殺了吧,帶我走吧,”她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薑厭姐,如果我要死了不要救我,彆救我…彆救我了。”
因為沈笑笑現在站不起來,所以薑厭是半跪在地上的,虞人晚蹲下身子,拿出手絹給她擦臉。
可惜總是擦不乾淨。
“我還沒跟姐姐說對不起呢。”沈笑笑忽然說。
薑厭:“以後有機會說。”
她緩聲道:“我這裡有張可以讓時間倒退三秒的符文,隻要我們有一個人可以出去,在場外使用這張符,我們的時間就會退回到沒有進場的時候。”
“到時沈歡歡會活,死在場裡的其他人也會活。”
沈笑笑倏地抬起眼睛,她的眼裡閃過希冀,而後又迅速熄滅。
“…真的嗎?”
薑厭肯定道:“我會出去的。”
沈笑笑輕點了下頭,精神狀態卻並沒有好轉。
這時候什麼承諾都像是蠱惑人心的騙局,她心裡想相信但理智告訴她這隻是薑厭安慰她的手段,藏南殯儀館從沒有通靈師出去過,雖然她進來前就做好了準備,但失去姐姐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她後悔了。
她沒有那麼強烈的奉獻精神,她早就隻有姐姐一個親人了,她隻是想和姐姐在一起,活在一起也死在一起。
無論未來有沒有可能複活,她現在都隻想死在這裡。
“先回去,”薑厭把沈笑笑拉起來,“我們對這個能量場的理解有誤,需要重新分析。”
沈笑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站穩。
進屋後,蕭叢也皺著眉望過來:“怎麼了?”
薑厭回:“她忽然很不舒服,心臟疼,我們先扶她上去。”
蕭叢也望著沈笑笑,嘴唇一點點變白。
她想到了姐妹之間心有靈犀的說法。
蕭叢也下意識站起身,她望著濃稠的夜色,沉默了好一會兒,轉身跟沈笑笑說:“我去藥館給你拿藥,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
沈笑笑搖頭:“不用了,謝謝。”
“這個治不好,忍忍就過去了。”
蕭叢也應聲:“好,你們陪她去吧,不用再下來了。”
“我等她們兩個。”
沈笑笑上樓幾步後,忽然停下腳步,她看向蕭叢也:“天黑危險,不要再有人出去了。”
蕭叢也獨自坐在大門正對的黑色椅子上,背對著三人,輕點了下頭。
*
回屋後,時間正式邁入淩晨。
蕭叢也還在樓下等著不會回來的人,樓上的人在談論她們的死因。
沈笑笑無心參與探討,她平躺在床上,放空的視線久久凝視著頭頂的白牆。
薑厭給自己倒了杯水,仰頭喝完。
幾分鐘後,她開了個頭:“這個能量場和人設汙染沒有任何關係,無論我們清不清醒,記不記得自己是誰,都會死亡。”
“沈歡歡是被迫死亡的。”
薑厭詳細解釋起來:“沈笑笑還在這裡,無論沈歡歡在尋找呂燒春的途中看到什麼,或者遇到了什麼,她都不可能去拚命,再難受再崩潰也不會拚命,這無關道德——這些NPC都是死去很久的人,這裡的一切都是曆史的複製,無論再慘痛,也隻是複製。”
“沈歡歡雖然容易共情,但也明晰這點。”
虞人晚點點頭,她低聲道:“所以歡歡一定是在生與死之間遇到了答題,因為人設限製,她隻能選擇正確選項,也就是走向死亡。”
“畢竟如果不選擇正確選項,時間就不會流動,答題也會不斷重啟,背後靈在逼著她選擇正確選項,逼著她去死。”
薑厭補充道:“甚至有種可能,那個答題板上就沒有活命選項。”
“答題板上隻有一個選項,也就是人設的最終結局。”
“我們的人設不是能量場為我們捏出來的,我們不是故事之外的人,而是真實存在的,是活生生的故事裡的人。”
薑厭回憶起剛才聽到的彙報音。
【恭喜沈歡歡走完戴雀兒人物結局。】
她現在還能想起這毫無情感的平淡嗓音,如同戲劇裡最差勁的念白。
薑厭輕闔上眼睛,過了很久才垂眸道:
“沈歡歡在這個能量場裡是戴雀兒。”
“一百年前,戴雀兒死在了今晚,於是沈歡歡也隻能死在今晚。”
“背著妹妹四處求醫的是戴雀兒,徒步幾天幾夜來到羚仁村的是戴雀兒,要被父母賣去當童養媳的是戴雀兒,憤怒砍斷父母小手指的是戴雀兒,被呂燒春八十兩贖回來的也是戴雀兒。”
“一百年前的戴雀兒在長途跋涉後有幸進入戲園,被呂燒春教導,呂燒春待她如親女,教她武藝,為她添置新衣,給她講自己的前半生,後來外敵入侵,羚仁村封村,在方老爺大壽那晚,戴雀兒為救呂燒春喪命。”
“這是沈歡歡的虛假人生。”
“卻是戴雀兒的真實經曆。”
“我們拿到的人設應該都和戴雀兒一樣,是必死結局,他們在這個混亂的年代拚命活過,但通通死亡,於是我們也會死。”
薑厭說:“這就是藏南殯儀館百分百死亡率的原因。”
雖然這件事在剛才已經有預期,在薑厭如此肯定的分析後,虞人晚的眼前還是發起黑,片刻,她捂住了臉:“可這是死局啊…”
“能量場不是不會設置死局嗎?”
薑厭:“藏南殯儀館完美符合這點,它根本就沒有設置死局。”
虞人晚茫然一瞬:“什麼?”
薑厭問她:“你還記得我們來這裡答的第一道題嗎?”
虞人晚想起純白空間的那道題。
【世上千千事,萬事不由己,此處生死難料,是禍非福。
請謹慎對待你的選擇——
1、清空記憶,離開這裡。
2、進入羚仁村。】
薑厭說道:“藏南殯儀館從來都隻有一道題。”
“選項一,離開,活。”
“選項二,進來,死。”
“我們選擇了選項二,於是我們之後面對的所有答題都是為了佐證選項二,我們在用生命力證我們是如何死的。”
“空白空間才是藏南殯儀館的能量場,它把正確錯誤選項擺在了明面上,把活命的唯一機會也放在了明面上,羚仁村隻是選項二的延伸——你明白了嗎?”
薑厭說:“這就是所有通靈師都有去無回的原因。”
“因為我們隻能選擇選項二。”
“無論這個通靈師多麼有天賦,多麼強大,多麼擅長推理,多麼精通治愈,進來之後也隻能死,因為他們在最開始就選擇了錯誤選項,符合被背後靈抹殺的條件。”
從沒人想過能量場有這種運行模式。
因為沒人設想過這種死亡條件,所以當何清源對藏南殯儀館的預知出現後,沒人想到大家就不該進場。
「起點是唯一的出路。」
何清源的預知已經說得夠明白,明白到隻是表面意思。
“死局已定,現在隻有暴力破局一條路。”薑厭說。
虞人晚聽得發懵。
暴力破局?
能量場還能暴力破局?
“不用慌,這點我可以做到。”
但薑厭轉而就說起了問題所在:“不過我沒有把握在三秒之內擊潰能量場,因為在能量場出現裂痕的瞬間,內外流速就會持平,所以我必須在能量場出現碎裂的時候,一秒打穿它,而後衝破符文禁錮,把符文拋出能量場。”
“到時所有人都會複活,能量場也會恢複如初,擁有重啟記憶的我會阻止你們入場,我可以獨自進來解決。”
這已經不是通靈師,不是人類範圍內可以做到的事。
沈笑笑的眼角飛速滑下一滴眼淚。
她小聲道:“姐姐猜得沒錯…”
“薑厭姐真的是很厲害的妖,隻是姐姐不讓我問,說打聽彆人的秘密不好。”
說著說著她又開始哽咽,捂著胸口蜷成一團。
薑厭靜了靜。
“出去後我會告訴她的。”
因為人設帶的心律不齊,心絞痛等重重疾病,沈笑笑疼了很久,疼得滿頭都是冷汗,終於好些了後,她虛脫地躺在床上,氣息微弱而急促。
可她的眼裡終於出現了些光亮:“那薑厭姐怎麼才能在三秒內打穿能量場?”
薑厭沉吟片刻,認真道:
“繼續走故事線。”
“雖然你們看不見,但能量場的天空在我眼裡是深紅色的紅霧,在霧海女校獻祭儀式開始的時候,在童願遊樂場第六個項目開始倒計時的時候,因為臨近結局,所以那時的紅霧濃度最低,能量場屏障也最薄。”
“如果我可以活到最後,你們死後我會救你們。”
“如果下個死的就是我,那我會在最終答題時嘗試破局。”
沈笑笑不怕死。
她舉起手,手掌合十豎在胸口,閉著眼虔誠祈禱:
“希望薑厭姐可以活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