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戴雀兒(1921-1937) 沈歡歡……(1 / 1)

思考期間, 人聲越來越遠。

沈歡歡輕跳了幾下,努力活動自己的手腕。

她現在手腳冰涼,心臟跳得飛快, 呼吸也有些不暢,但時間不等人,在短暫地活動身體後, 她感到自己的手指終於恢複靈活,當即踮著腳往三人離開的方向跑去。

所幸追得不晚。

三分鐘後,沈歡歡看到了男人們模糊的身影, 她放慢腳步, 小心翼翼地跟在二十米開外的地方。

因為還在馬路上,隨時都有可能遇到人, 所以這些男人很警覺, 時不時就回頭看幾眼。

此時木頭推車上蓋滿了稻草,裝著呂燒春的黑色布袋埋在厚重的稻草底下,布袋一動不動, 不知道呂燒春現在的情況如何。

她可能已經死了,也可能隻是昏厥。

但既然有活的希望, 沈歡歡就不會跟丟,不過她現在能做的, 也隻是跟著。

因為這些男人實在太壯實了。

尤其是巡邏隊隊長,不僅身高腿粗, 胳膊上還有明顯的腱子肉,沈歡歡曾親眼看到一個小孩子被他掐著脖子扔出村口大門。

她隻殺過枯瘦無力的流民, 二者根本不能比,所以她隻能找時機。

方家距離後山不遠。

十幾分鐘後,男人們走入後山, 推車發出咯吱一聲響,木質車輪劃過一堆碎石塊,橡膠鞋底與石塊薄擦的聲音很響,吱呀吱呀的,像是什麼小動物在呲牙咧嘴地叫。

沈歡歡放慢呼吸,輕手輕腳地脫下鞋子。

男人們可以隨意發出聲響,但她不可以。

她穿著呂燒春給她縫的襪子踩著碎石塊上,忍著疼躲在枯草叢裡,一步一步順著窄路往前走,山裡的夜色黑沉,時不時就有風聲刮過枯木的簌簌聲。

覺得不會再遇到人了,男人們的警覺性減少了不少。

沈歡歡時刻注意著三人,盼望著他們會有分頭行動的時候。

不過他們現在明顯沒有上廁所的打算,笑聲伴隨著說話聲,什麼聲音都中氣十足。

“呂燒春這女人真夠倒黴的,小少爺逼得緊,還讓方老爺發誓不準殺戲園裡的人,本來老爺子都答應了——誰曾想殺人的時候偏偏被她看到了,哈哈。”

“所以這就是命啊,人倒黴的時候還真是難說,嘖嘖。”

在三人的對話裡,沈歡歡聽明白了前因後果。

按照外國兵的侵略速度,他們最起碼還有一個周才能來到羚仁村,所以方老爺準備等個兩三天再走,在走之前把罌靈花的花粉取了,到時製成上癮性藥劑,出去賺大錢。

但後山有許多罌靈花都隻是冒了個花骨朵,方老爺不想浪費這些花,想把它們都催熟,結果今天為了防止信息傳入,封村了,再沒有流民的命可以養花,所以他把主意打在了自家奴仆身上。

五十大壽剛結束,他就把家裡的幾個奴仆叫到後院,讓巡邏隊挨個打死。

也就是這時候,回來找手帕的呂燒春看到了這個人間慘景,她拿起牆角的棍子想上前救人,但一人難敵眾手,不過幾分鐘,她就被鐵棍狠狠打在了後腦勺上。

生死未明。

說完呂燒春,巡邏隊的人笑了會兒,又開始聊彆的。

他們開始聊女人,聊裁縫鋪老板娘有多好看,聊茶館小二偷娶了個漂亮媳婦,那個媳婦入了王老爺的眼,被當街硬搶,茶館小二哭天喊地的,還想靠著下跪把媳婦要回來,結果王老爺被他的態度惹怒,兩棍子下去,夫妻兩人成了殞命鴛鴦。

“他們怎麼就這麼倔呢?”

沈歡歡聽到巡邏隊隊長笑道,“賤命永遠隻能是賤命,給我們鋪路賺錢就是他們最大的價值。”

“——還整天說什麼人權自由,我呸!他們也能算個人?”

“畜生都比他們會賺錢!”

沈歡歡捏緊了拳頭,她遠遠看著那個顛簸的推車,原來上面不止有呂燒春一人,原來好幾個人的身體摞在一起也並不高。

他們都是脆弱的,因為有良知所以無比脆弱。

又過了幾分鐘,其中一個男人停下來,他看向自己的同伴:“晚上喝酒喝多了,你們先走,我待會兒找你們。”

其餘兩人無所謂地點頭:“行,你快點啊。”

聽到這話,沈歡歡的手指緊了緊,她深吸一口氣,朝著落單男人的方向摸索過去,男人走得並不遠,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找了個樹樁子就開始解褲子,而後仰著頭吹口哨。

遠處的蟬鳴與口哨聲相互配合,都刺耳得很。

沈歡歡攥著剔骨刀無聲地走過去,男人此時越吹越歡,全然不知道身後的場景,在距離男人隻有三米的地方,沈歡歡單手撐地翻出草叢,她高高躍起,電光石火間,她牢牢騎在了男人的背上,左手死死捂住男人的嘴,右手舉起鋒利流暢的剔骨刀。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

男人足足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他憤怒地瞪圓眼睛,一邊努力發出唔唔聲,一邊試圖甩掉背上的人,但沈歡歡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乾脆利落地把刀從側面捅進男人的脖子。

噗的一聲。

銳器刺穿皮肉,噴湧而出的鮮血飛濺在樹樁上。

以防發出聲音,沈歡歡穩穩接住了男人往後倒的屍體,而後悄無聲息地把他拖進草叢裡。

還有兩個。

沈歡歡蹲在草叢裡粗喘了幾聲,她垂下眸,看向自己的左手,此時她的左手掌心正在輕輕震顫。

因為怕男人叫出聲,她第一時間就捂住了男人的嘴,但那人在短短時間內爆發出極大的力氣,把她的手震得發麻,她差點就沒有捂住。

但也隻是差點。

沈歡歡閉了閉眼,從草叢裡站起身,她往剩餘兩人的方向走去。

半人高的枯草叢是她的庇護所,她半蹲著身子小幅度地撥草前行,此時另外兩個男人還沒發現不對,他們說著葷段子,發出心照不宣地大笑。

五分鐘後,有個男人往後看了一眼:“怎麼還沒回來,不會黑燈瞎火地迷路了吧。”

“不管了,拖後腿的東西,趕緊把這些人運過去,老子還著急回家睡覺!”

隊長發話,男人不敢不聽。

他收回向後望的視線,推著推車往前走,這之後的很長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講話,隻是不停加快腳步,推車搖搖晃晃的,沈歡歡隱約看見稻草動了動。

就像是布袋裡有個人抬起了頭。

不過等沈歡歡再次凝神看過去的時候,稻草已經恢複了平整,什麼動靜都沒有,稻草與夜色的分界線就像一潭死水,死水外是死掉的夜空,死水下是一堆安靜的死屍。

十分鐘後,推車拐進一條小路。

這條路很窄,小路的側面是直切而下的懸崖,懸崖下黑不見底。

推著推車的男人走在前面,巡邏隊隊長走在後面,這條路上沒有任何遮蔽物,沈歡歡隻能跟在很遠的後方,直到小路盤旋而下,視野再次開闊起來。

沈歡歡往四周看過去,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睜大,身體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又連忙後退。

入眼所及之處極其殘忍又無比美麗。

數不清的白骨半埋在土裡,他們的雙腿深陷地上,上半身暴露在空氣裡,有的坑裡是一隻肆意生長的白骨,有的坑裡是交相纏繞的無數白骨,他們如枝椏般擁抱在一起,怪異的四肢扭曲生長,像死掉的老樹。

罌靈花以白骨為養分。

白骨們深陷的眼窩裡流出黑水,黑色的花從眼眶裡長出,從嘴裡長出,從耳朵裡長出,它們隨風飄搖又輕輕顫抖。

到處都是罌靈花。

沈歡歡停下腳步,她躲在石頭後,不敢再靠近了。

雖然近處的罌靈花還是花骨朵,但遠處的花已經含苞欲放,更遠的地方黑霧繚繞,那裡的花顯然已經成熟,一旦她踏入成花黑霧的五米範圍內,她就會深陷幻境,難以清醒難以動作。

最重要的是,這裡還有彆人。

除了她跟蹤的兩人外,五名身穿巡邏隊服裝的人此時正在處理流民們的屍體,這些人站在黑霧外,把成堆的屍體往黑霧裡拋,拋了幾十個屍體後,他們後退了幾米,把屍體往含苞待放的花朵旁扔。

在沈歡歡的窺探下,這些花朵的花瓣上瞬間多了好幾雙眼睛,有兩朵罌靈花打開花苞,緩緩展開花瓣。

見到這種場景,巡邏隊的人迅速後退,他們早就習慣這個畫面,所有動作都格外有條不紊。

沈歡歡沒有再看。

她蹲在巨石後,下意識抱緊了膝蓋,努力說服自己。

現在這裡有七名成年壯漢,她打不過的,不可能打過。

她能為一個能量場中的NPC做到這種程度已經仁義至儘。

呂燒春真的很好,但她也想活著。

她現在救呂燒春無異於螳臂當車,再說了,呂燒春說不定已經死了,被鐵棍打後腦勺啊,很難活的。

而且笑笑還在戲園等她呢。

笑笑是她的親妹妹,呂燒春隻是她認識了三天的師父,沒有人會為一個僅認識三天的人拚命的,雖然她為她花了八十兩,雖然她專門給她買新衣服縫新襪子。

沈歡歡難受得不行,但最後還是半跪在地上,手掌撐在地面的雜草上往外爬,有了巨石的遮掩,她很快就離開了嬰靈花海,她抹了下眼睛,站起身準備離開這裡了。

但這時她的身後忽然傳來推車摩擦石塊的聲音。

這種聲音她聽了一路,她都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場景——巡邏隊隊長把推車推上前,撥開上面的稻草,露出底下的裝屍袋。

沈歡歡遲疑了幾秒,轉身躲在懸崖的山壁後,謹慎地露出一雙眼睛。

很快,她聽到了小刀劃破布料的割裂聲,然後是怒罵聲。

她看見了呂燒春。

她披頭撒發地站在眾人面前,後腦高高腫起,臉上都是血,她拿著手裡的小刀踉蹌地跳下車,從嘴裡往外呸出一口血。

“什麼狗東西也敢打老娘我?!”

她一腳把腳邊的白骨踢開,剛剛還展開花瓣的罌靈花瞬間枯萎。

她掃了眼黑色的花,怒視眾人:“這是什麼歪門邪道的東西?”

沒等到回答,她就意識到了什麼,她憤怒的聲音充斥在山穀裡:“所以你們殺了那麼多人就為了這破花?”

“你們會遭報應的!你們一定會遭報應的!”

巡邏隊隊長拿著鐵棍逼近呂燒春,呂燒春沒等他靠近,主動撿起一根腿骨就砸了過去,而後是頭骨,手骨,地上有什麼東西她就砸什麼,尚未開放的罌靈花死了一地。

想著方老爺的怒火,巡邏隊一時停下腳步,兩方竟然短暫地僵持住了。

但這種僵持隻能是暫時的,很快為首的男人就嗤笑一聲,他看向身旁的眾人:“趕緊把她殺了,花死了沒事,明天再多殺點人就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呂燒春停下了扔白骨的動作。

她仰著臉,惡狠狠地擦了把臉上的鮮血。

她拿著刀朝著眾人撲過去,呂燒春今天是鐵定回不去,所以什麼招數都帶著不要命的架勢,半分鐘後竟然真的被她殺死了一個,她把小刀從男人的額心奮力拔出來,撿起地上的鐵棍揮向其他人。

她真的很厲害。

否則怎麼會受那麼多傷,還能殺掉比她高大那麼多的人。

在把第三個人的後腦勺都砸扁了後,鐵棍從她手中脫力掉落,呂燒春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坐在了地上。

巡邏隊隊長大步走向她。

“砰!!”

他把鐵棍砸在呂燒春的胸前,他不想一擊致命,他就想折磨死她。

目睹了一切的沈歡歡崩潰地捂住嘴,她拚命遏製住自己抽噎的聲音,手指硬生生從石壁上扣出幾道血痕。

她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這時她的耳邊忽然傳來“叮”的一聲響。

沈歡歡的大腦嗡嗡作響,她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聽到答題的聲音,直到哭到模糊的眼前飄過黑字,她才怔愣地抬起眼。

【這輩子你從未得到過彆人的贈予,你想要的東西從來都得不到,無論是父母的關懷,還是上學的機會,甚至是一句隨意的誇獎。

你沒有天賦沒有家世沒有愛,什麼都是滿地雞毛,你總覺得可以靠自己成功,但故事坎坎坷坷,結局也總是不好。

這次你終於遇到了主動送你東西的人,你身上的襖裙很漂亮不是嗎?】

沈歡歡看了眼身上藏青色的襖裙,這是呂燒春主動給她買的。

當時蕭叢也給薑厭和沈笑笑買了衣服,奚決雲也給虞人晚買了衣服,她那會兒是有一絲很隱晦的羨慕的。

然後呂燒春就把新衣服遞給了她。

——“彆人有的你也要有。”

沈歡歡把這句話記得很清楚。

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往題乾下方看去。

【目睹了呂燒春被痛毆擊打,躲在山壁後的你悲痛欲絕,她就要淒慘地死了。

這時你選擇——

1、救她,因為她是一個好人。

2、救她,因為你很喜歡她。

3、救她,因為她是救過你的人。】

哪怕再傷心,沈歡歡也在看到這三個選項的時候愣在當地。

她揉了揉模糊的雙眼,再次看過去,但無論怎麼看,這三個選項都是這樣,一字未動,一字未變。

看似是三個選項,其實隻有一個選項。

那就是知不可而為之。

也就是送死。

沈歡歡有些慌亂地看向四周,她想要把這奇怪的選項告訴旁人,問問是不是能量場出了問題,她想讓薑厭給她出出主意,但她看向四周時,四周一片寂靜,風聲靜止草木也靜止。

她隻有自己。

因為無解,所以沈歡歡不去動了。

她仰著臉認真去看這三個選項,兩分鐘過去,她的眼角忽然很輕地跳了下,福至心靈般,她回憶起很多事情,回憶起最初的空白空間,回憶起錯誤選項也不會死,回憶起很多很多。

她似乎知道為什麼每個進藏南殯儀館的通靈師都出不去了。

因為他們是通靈師,因為他們必須進這個場。

因為他們選擇了“選項2”。

沈歡歡的眼睛開始無意識地流淚,她想起自己的朋友們,她真的非常喜歡她們,她從沒有過這麼要好的朋友,有人依賴的感覺真的好棒,但她要在這裡和她們分彆了,並且沒有辦法說告彆。

最後她想起了笑笑。

她是真的愛她。

這次選項沒有倒計時,但不做選擇時間就不會流動,她總該讓這裡的時空繼續流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歡歡最後看了眼頭頂璀璨的星空,又看了看四周,伸手點向了“選項3”。

選擇完成。

身體操控權歸屬於背後靈。

她看著自己貓著腰俯衝進山穀,她看見自己把剔骨刀狠狠插進巡邏隊隊長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把男人的腦漿都揍出眼眶,她聽到自己抱著呂燒春痛哭,聽到呂燒春憤怒地質問她為什麼要出來。

沈歡歡把疊好的繡花手絹放進呂燒春的懷裡。

“為了讓你的媽媽陪你。”

她最後的意識是被人扯著衣領跪在地上的。

剔骨刀的刀尖這次對準了自己,刀尖捅穿了她的喉嚨,血箭似的鮮血向後噴湧而出。

她俯身倒在了白骨殘肢裡。

深夜,戲園。

薑厭陪著蕭叢也坐在大廳裡,虞人晚擔心地不停走路,沈笑笑站在門外,焦急地望著方家的方向。

沒有人有心情說話。

萬籟俱寂之下,三人腦海裡同時傳來“叮咚”一聲響。

“叮咚!”

薑厭的眉心忽然一跳,她下意識把手摸向自己的口袋,口袋裡那張燭龍衍生符文忽然掉在了桌子下。

她連忙彎腰把它撿起來。

於此同時,她的腦海裡傳來了機械女聲的彙報音——

【沈歡歡死亡。

恭喜其走完戴雀兒人物結局。

演繹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