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被洛家父子殺害了。
這句話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傳開,引起陣陣喧嘩,如同層層海浪疊加,砸碎礁石,宮內宮外頓時炸開。
洛家父子來不及解釋,便看見執刀的鐘覺予大步向他們走來。
不再是公主府花園中,那個溫和、好說話的鐘覺予,好似丟了往日遮掩的面具,銀甲紅發帶,鞋底刀鋒還帶著殘留的血,氣勢冷厲,直叫人心顫。
洛起元冷汗浸濕額頭發間,嚇得顫抖。
又好像一下子頓悟,他猛然道:“鐘覺予,你騙我!”
他抬手指著鐘覺予,破口大罵道:“你騙了我們!”
他終於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鐘覺予布的局,洛家與鐘徒明、鐘覺仁都是她棋盤裡的棋子,她要他們互相殘殺,再把自己這個漁夫從裡頭乾乾淨淨摘出,再理所應當地踏上皇位。
洛起元面帶驚恐,整個人都在抖:“你到底謀劃了多久?!”
他誤以為鐘覺予在上一次回京,被罰入玄妙觀時,就開始布局。
鐘覺予不曾解釋,剛想抬刀,卻突然聽見後頭傳來聲音。
阮鶴忙道:“殿下,讓我來,不能讓這逆賊臟了您的手。”
她快步上前,便將刀拔出。
兩人心裡都清楚,阮鶴這是為了鐘覺予,無論如何,這洛家父子都是留不得的,但他們又是洛月卿血親,就算洛月卿此刻不在意,以後也指不定會因此生出間隙。
所以阮鶴不惜往後會被洛月卿埋怨,也要替長公主殿下出手。
鐘覺予卻揮手,讓她退下,繼而將刀丟到洛家父子面前,便道:“你們二人自裁謝罪,我免洛家滿死罪。”
按照大梁律法,這罪已足夠誅殺洛家九族,這話已是極大的讓步了。
洛起元眼睛一亮,繼而滿臉苦澀,啞聲道:“是我看錯了人。”
洛月吟扯起父親的衣袖,哭喊道:“阿爹我不想死,阿爹。”
鐘覺予不再理會他們,反倒扭頭看向已被嚇傻的太子。
這人方才差點被掐死,身上衣袍淩亂,脖頸還有紅色指痕,見鐘覺予看過來,竟一臉驚恐地往角落縮,瑟瑟發抖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鐘覺予自然不會殺他,無論如何,鐘覺仁都占著她親兄長的名頭,方才沒被洛家父子掐死,眼下就動不得他。
鐘覺予眼簾垂落,正思考著如何處理。
卻瞧見鐘覺仁突然大笑起來,雙手鼓掌道:“你們都給朕跪下,朕是天子,九五之尊,你們都得給朕跪下!”
他大聲喊道:“父皇已死,朕要登基咯。”
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連滾帶爬到鐘覺予身前,又大笑:“皇妹你怎麼在這兒?還不快點替朕討伐楚軍,一統天下。”
被嚇瘋了?
鐘覺予眉頭緊鎖,下意識退後一步。
鐘覺仁卻毫無形象地張開腿,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真瘋還是假瘋?
說起來也正常,自從鐘覺仁從戰場逃回後,便一直繃著神經,稍有風吹草動都會將他嚇到,晚上更是噩夢纏身。
如今又親眼看著父親被殺,心心念念的皇位被奪,在死亡不斷逼近時,他終於扛不住,徹底逼瘋。
“朕是皇帝!朕要出征伐楚,一統天下!”
在眾人目光,鐘覺仁大喊大笑,臉上的癲狂不像作假。
鐘覺予捏緊刀柄,繼而看向阮鶴,便道:“太子親眼見陛下被殺,又差點被洛家父子掐死,精神崩潰下得了失心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阮鶴細細聽著,不敢在這時有絲毫遺漏。
“你先帶太子下去,找個安靜點的偏殿,再讓人尋個太醫來給太子看看。”
阮鶴立馬稱是,便一下子拽住太子的胳膊,扯著他往外走。
無論是真瘋還是假瘋,他要如此做派,那就讓其他人都瞧見,即便是裝的,也成了真瘋,無人再願意信他。
大笑聲隨著腳步逐漸遠離,燦爛日光從敞開的房門中灌入,在冰涼地板上拖出一片光亮,細小的灰塵飛舞落下,粘在流淌的濃稠血水之上。
緊握的長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響聲。
洛月吟、洛起元倒在地上,徹底沒了聲息。
他們沒得選,若不是鐘覺予念著洛月卿,洛家就該被滿門抄斬,永無翻身的可能,如今隻是舍了他們兩人的性命,這對於從小就被灌輸家族觀念的二人而言,已是天大的寬恕。
鐘覺予停頓了下,又看向另一邊,還穿著龍袍、仰倒在正中央的鐘徒明。
她向他走去,腳步有些沉重,影子在地面被拖長。
夢境裡的故事與現實交替,一時間分不清到底誰是真實,耳邊傳來交替的說話聲,前世的爭吵與今生的靜謐交替。
鐘覺予雙膝一彎,驟然跪在對方面前。
裡外眾人便跟著一起跪下,浩浩蕩蕩的,如同一片厚重鐵甲堆積的海。
皇帝就這樣仰躺在地,比夢境裡的模樣好得多,隻是額頭多個洞,衣衫在拉扯時變得淩亂。
旁邊的桌椅翻倒,精心準備的菜肴撒落一地,被血水衝到一邊。
可以依靠這些,想象到方才的情景,在極力爭吵時,有人拽住皇帝的衣袍,便將他往桌角用力一砸。
繼而,鐘覺仁想阻攔、想喊人,卻洛家父子衝過去,掐住脖頸,堵住嘴。
鐘覺予沉默著跪在那兒,瘦削脊背挺直,銀甲反著日光,白晃晃的一片,有些刺眼。
她低垂著眼,還能瞧著攤開手臂的脈搏,雖然微弱,但若是現在喚來太醫,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她卻不曾開口,就這樣直挺挺跪在那兒。
她們趕回來時,已是下午,儘管竭力趕來,但還是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如今太陽已西斜,隱隱有橙光蔓延,便引來一片夜的淒寒,在偌大皇宮中彌漫。
刀刃上的血已凝固,微弱的脈搏徹底暫停。
鐘覺予想,這結局比夢境裡的好多了,他們父女也不算徹底反目,至少鐘徒明沒有丟了皇帝的臉,哭嚎哀求,也不知道這一切都出自親生女兒的謀劃。
起碼他還算體面。
鐘覺予彎下脊梁,重重磕在地面,悶響在空曠大殿中回蕩,其他人紛紛跟隨。
那難聞的血腥味引來蒼蠅,想要在滿是折痕的華服上停留,卻被鐘覺予揮手趕開。
陛下,往日你因自己無能而嫉恨我,偏愛於太子,如今我也負了你,你我二人便算兩清了,這父女情意便到此為止吧。
鐘覺予眼眸沉沉,西斜的日光落在她眉眼,好似有一抹淡淡藍意閃過,片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站起身,眾將士也一同跟隨,緊接著就有人大喊一聲:“陛下駕崩了!”
那是如洪鐘,不斷往外傳出。
鐘覺予則轉身,看向孟雲山,那人立馬抬手行禮,一副準備多時的模樣。
眾人心裡頭都清楚,眼下並不是最困難的事,最難以解決的是如何穩住這皇帝駕崩、太子嚇瘋後,搖搖欲墜的大梁。
“之後就要辛苦孟相了。”
“願為殿下效勞。”
話音落下,眾人往殿外走去。
———
消息在一日內傳遍了整個京城,幸好有十萬大軍駐守在城外,故而不曾出現什麼亂子。
如何處理洛家、陛下的諡號葬禮、下一任天子是誰?
這些都是需要翻來覆去討論的話題。
驟然一抬眼,才發覺屋外已一片漆黑,不知何時已到了深夜。
各官員已散去,鐘覺予回到長公主府,便瞧見自己的房間已亮起燈火。
是在白日時,鐘覺予擔心洛月卿安危,便讓人將她從洛家帶到長公主府中,下屬不知道她的糾結,理所應當地將對方安排在自己的臥室裡。
鐘覺予腳步一頓,轉身讓跟隨在身後的仆從離開,繼而才往小院裡頭走。
不知道洛月卿在裡頭做什麼,不曾傳出半點聲響,隻剩下燭火照出的滿室光亮。
——扣、扣扣
敲門聲驚醒裡頭,有人快速走了過來,直接將房門打開。
洛月卿穿著單薄白裙,散開的發絲垂落在肩,先是細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見鐘覺予沒有受傷後,才鬆了口氣,說:“你回來了。”
沒有多問什麼,語氣輕鬆欣喜,一如平常的感覺,就好像鐘覺予真的隻是像往日一般,出門上了個早朝後就回來。
鐘覺予定定瞧著她,而後才一下子笑起來,說:“我回家了。”
語氣一樣,好像一瞬間將那些瑣事拋開。
燭光映著洛月卿面容,將姣好眉眼柔和,那一雙清涼漆黑的小鹿眼泛起溫柔漣漪,隻倒映著對方的面容。
房門被關上,穿了一整天的銀甲在洛月卿幫忙下,被小心脫下,掛到旁邊的木架上。
中間不曾有人開口,隻剩下銀甲碰撞的聲音,任由
靜謐蔓延開,將整個房間填滿。
坐在凳子上的鐘覺予,抬手勾住對面人腰肢,便將她往自己這邊扯,繼而低頭埋到對方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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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曲的脊背瘦削,弓起來的脊骨好像能穿破單薄裡衣一樣,一節節地撐起布料,白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現在像個尋求安慰的稚兒,將洛月卿緊緊抱住。
屋外一片安靜,許是今日出了大亂子,街道兩旁的店鋪都鎖了門,更彆說叫賣的小攤販,連普通人都早早熄了燈,佯裝睡下。
於是往日十分熱鬨的京城,現在安靜極了,連大風刮過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更彆說偶爾響起的打更聲。
洛月卿不曾阻攔,隻是抬手覆到對方後腦,一下又一下地撫過,無聲的安慰。
地上的影子連在一塊,逐漸變得密不可分。
鐘覺予良久才開口,聲音悶悶道:“他們死了。”
洛月卿柔聲回答:“我知道。”
長公主府中的消息靈通,再加上洛月卿刻意關注,所以這些事她都清楚。
“你怪我嗎?”環抱住對方的手臂無意識收緊,鐘覺予聲音低啞,莫名有些可憐。
洛月卿搖了搖頭,說:“不怪。”
繼而她又很快的反問:“那你呢?你怪我嗎?”
鐘覺予拿腦袋蹭了蹭對方,說:“我怎麼可能怪你?”
洛月卿便揪了揪她耳朵,食指指腹撚上這人的耳垂。
她神情安靜而溫吞,讓人想起之前在玄妙觀中的小道士,明明下山後面發生了那麼多事,可她依舊不變。
不變的讓人安心。
鐘覺予攬緊對方,這力度實際是有些重了,小臂的肌肉繃緊,身體微顫,好像要將對方揉進自己骨血裡,才能安心一樣。
而腰腹本身又是一個容易被壓迫的部位,稍用力便有些難以呼吸,更何況洛月卿本就比鐘覺予柔弱許多。
但洛月卿卻一聲不吭,任由對方抱緊自己。
滾燙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的落下,透過單薄布料散開。
她好半天才又開口:“我隻剩下你了。”
聲音有些飄忽,卻莫名顯得沉重。
洛月卿揪了揪她的發尾,哄道:“若是被阮鶴她們聽見,就該傷心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長公主殿下終於想起兩個下屬,抬起腦袋,可憐兮兮道:“我隻是說你是不一樣的。”
她面容已無之前的沉鬱,終究是糾結反複做下的決定,再加上夢境裡的那些事,便讓她生不出半點後悔。
但不後悔是一回事,有複雜心情是一回事。
雖然鐘覺予在戰場見過不少屍體,可當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死在面前,她仍然不能淡然處之。
洛月卿忍不住揉了揉對方的腦袋,眼眸一彎,便道:“哪裡不一樣?”
鐘覺予不大喜歡說這些,眨了眨眼就想逃避,岔開話題道:“這幾日事情還多,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下,不必等我。”
“那你還要領兵出征嗎?”洛月卿反問。
“要的,大楚不退、邊境不定,如今隻是先安內,等明日我就讓阮鶴、時歸先帶部分人馬離京,等京城暫時穩定後,我再帶剩下人馬趕過去。?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提到正事,鐘覺予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脊背都在無意識下挺直。
洛月卿點了點頭,又問:“那太子呢?”
“無論太醫診斷如何,我都會帶走他,以防京中有人動了其他心思,”鐘覺予顯然已經想到這事。
她又道:“我離京之後,會讓孟相暫時掌管朝政,他應該不會……”
鐘覺予話音一轉,牽住對方的手,沉聲道:“到時候我將半塊虎符給你,在京中留下兩處人馬,若他有不臣之心,你便立刻去尋他們,讓他們馬上帶你出京。”
鐘覺予叮囑:“你不要擔憂太多,以孟相的性格,應不會如此,隻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又強調:“不要趁一時之勇,你隻要讓人帶你離開,有什麼事,等我們趕回來之後再說。”
生怕洛月卿出半點意外。
洛月卿一一點頭,等鐘覺予全部說完後才道:“我都曉得。”
鐘覺予這才擠出今天第一個笑容,溫聲重複道:“你不必太過擔心,沒事的。”
洛月卿再點頭,便道:“既然如此,殿下就先回去休息吧。”
鐘覺予一愣,露出一絲迷茫之色。
另一人卻理所當然,語氣不變道:“既然殿下這幾日還要忙碌,那就該自己一個人好好休息,省的我在旁邊胡鬨,擾了殿下安睡。”
她話音一轉,便說:“前幾天不都是這樣嗎?”
話畢,她甚至主動退後了一步,鬆開鐘覺予牽著自己的手,露出極其體貼溫和的笑意,說:“殿下快些回去,早點休息吧。”
鐘覺予張了張嘴,整個人都呆在那裡。
什麼叫這幾天都是這樣?什麼叫她擾了自己休息?
“我沒有,你誤會了!”鐘覺予直接站起來,試圖辯解。
可洛月卿卻笑著將她推出門外,再一次溫和叮囑:“殿下早些休息,不要勞累太晚。”
鐘覺予呆愣站在原地,便看著那房門徹底關上。
“可是……這是我的房間啊……”
大風刮來落葉,便惹滿園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