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空桶的侍女接連走出,清冷月光撒落庭院,掀起的水花響動,水霧從門縫中擠出。
房間裡頭泛起淡淡香氣,屏風搭著衣袍,最裡頭的木質浴桶已有人踏入。
鐘覺予偏過頭,有幾分不自在。
不是沒有被人伺候過,到底是個長公主,皇帝即便再不喜她,也不至於在這種地方苛刻自己的嫡女,鐘覺予在沒領兵之前,都是有人伺候著沐浴的,隻是後頭不便讓侍女跟隨,她便舍了這繁瑣的事。
如今也不過兩年半,再有人在旁邊待著,竟覺得十分不自在。
另一人倒不曾猶豫,脫了外袍,隻剩下身白色裡衣,挽著袖子就往水裡探。
這洛家用的墨自然是極好的,即便晾在身上一整日,被衣袍刮來劃去也不見掉,甚至還能清楚瞧見勾出的筆鋒。
洛月卿忍不住將視線停留,隻覺得這應是自己半輩子以來,寫得最好的字,就這樣洗掉,未免太可惜。
浴桶裡的人不明白她在停頓什麼,依舊偏頭看另一邊,發絲底下的耳垂又一次紅透。
不遠處的蠟燭跳出火星,發出細弱聲響,那未平靜的水波依舊起伏不定,將水下的景色模糊,但卻絲毫不影響視線停留。
微曲而側著的雙腿白淨勻稱,因常年練武的緣故,不似其他女子筆直,而是帶著些許肌肉的線條,再往上便是纖薄的腰肢,某個人的筆跡還在上頭,將那明晰的線條塗抹,便越發晃眼。
“鐘謹言,你怎麼不看我?”洛月卿突然開口,像是調笑的語氣,卻莫名低啞了些。
另一人沒答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清楚這是對方故意如此,但卻沒辦法反駁。
洛月卿不知得寸進尺怎麼寫,對方不理她,她就故意伸手探入水中,然後故意往對方身上潑。
幾滴水珠灑在臉頰,又落在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
鐘覺予下意識躲開,又扭頭瞪她。
白霧柔和了深邃輪廓,將眉眼的傲氣抹去,粼碎光襯得那雙眼愈加嫵媚。
她說:“洛月卿。”
咬著字的強調,要是旁人早該識趣,可洛月卿頑劣,便揚起嘴角笑:“殿下喚奴做什麼?是不是水溫過了?”
煩人的很。
鐘覺予剛想說話,那人卻一下子探過來,說:“既然不燙,奴就開始伺候殿下沐浴了。”
鐘覺予還沒有來得及阻止,那人的手就已經探進水中,落在那字跡之上。
鐘覺予悶哼一聲,下意識拽住對方手腕,然後又在反應過來時,飛快鬆開,少見的拘謹。
她拙劣地遮掩道:“你不要老用那個字。”
“哪個字?”洛月卿回得很快。
水下的動作不見停,好像真的在認真擦拭一般,可來來去去都在那條線的周圍,如同撥動琴弦。
墨跡被化開,逐漸變得淩亂,與白淨底色、揉出的紅痕交織在一塊,便透著股隱晦不明的綺麗。
鐘覺
予抿緊嘴角,搭在浴桶上的手抓住邊緣,曲起的指節泛著桃花粉,好半天才憋出一個字:“奴。”
她解釋道:“這個字不好。”
“我不喜歡。”
“不好?”洛月卿總是故意這樣,她笑盈盈道:“我見彆的大人都很喜歡什麼妾啊奴啊。”
鐘覺予反倒皺起眉頭,說:“隻有無能懦弱的人才喜歡如此,要旁人低他一等,來取悅他的自卑。”
“殿下是在說自己不懦弱?”
洛月卿點頭,又揶揄道:“殿下確實和那些人不一樣。”
指尖下的墨痕開出朵朵雜亂的花,字跡逐漸淡去。
鐘覺予回:“是我不喜你故作低賤,哪怕是假裝,我也不願。”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她那一雙鳳眼中仍寫滿認真,可能是與此刻情況太不符合,就顯得像是孩子氣的鄭重,罕見的稚嫩。
“清月道長也好,洛月卿也罷,無論你是誰都可以,但唯獨不能低我一頭。”
洛月卿突然笑起,反問道:“那有一天殿下不止是殿下了呢?”
她沒有說仔細,但另一人卻聽懂,她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雖沒有和洛月卿徹徹底底地解釋一遍,但她也沒有刻意瞞著,洛月卿能猜出也正常。
鐘覺予沒有一絲猶豫地開口:“一樣。”
“無論我是什麼身份,我們都是平等的,”她語氣如同宣誓,一字一句地承諾:“洛月卿,孤必然不會負你。”
指尖停頓,點在肋骨上,依稀能感受到心臟傳來的跳動,將細長的骨頭一下又一下地震起。
洛月卿沒有回應,反而伸出食指與中指,在一節節肋骨上攀爬,不停往上,然後壓在對方心口。
“那你喜歡我怎麼稱呼自己?”她慢吞吞道。
“除了這些,你怎麼說都可以,”鐘覺予回答得很快。
“哦?”洛月卿眸光微漾,攪動裡頭的水光,清嫵感隨之展現。
她繼續道:“那……夫人?”
掌心下的肌理驟然僵硬住,有人緊緊抓住木桶邊緣。
洛月卿又改了口:“娘子?””
木板上隱約出現了月牙的凹坑。
洛月卿又一下子笑起來,說:“怎麼回事啊鐘謹言,我覺得叫起來好彆扭。”
鐘覺予不說話就看她。
洛月卿一直在笑,卻又很苦惱的樣子,說:“真的很彆扭啊。”
此刻的氣氛有些奇怪,明明該是很旖旎的場面,一切都準備就緒,隻等兩位主人公繼續下一步,可她們偏偏停在此處,糾結著早就不該糾結的問題。
“還好,”鐘覺予聲音很輕,輕的好像風一吹就散開,她說:“你再叫兩遍試一試?”
“多試一試就習慣了。”
洛月卿便板起臉,故作嚴肅,喊道:“夫人。”
眼眸中的笑意和上挑的尾音都將她的情緒暴露,裝都裝不出來。
她又繼續:“娘子。”
“謹言娘子,”她故意加了字。
好像確實比第一遍順口了些。
鐘覺予看著她,眸光凝在眼尾,如同滿湖的月光搖曳。
“喜歡嗎?”洛月卿偏了下頭,問道。
鐘覺予沒有回答,反而抓住對方的手,稍用力,便將原本就靠向這邊的人拉扯入浴桶。
水面頓時上漲,瞬間湧出邊緣,潑響一地水花。
白色裡衣被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線條。
洛月卿還沒有來得及驚慌,就被拽入懷裡,然後被堵住唇齒。
鐘覺予有點霸道,不曾有絲毫停頓,就往對方裡頭探,洛月卿之前吃了糕點,裡頭便帶著淡淡的甜味,驅散了她喝了一整日的茶苦。
洛月卿悶哼了聲,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開始配合,這段時間已形成所謂的肌肉記憶。
水面一直在晃蕩,劈裡啪啦地往地上潑,衣角被揚起,飄在水裡頭。
屋外依舊寂靜,偏僻的小院無人走過,偌大的洛家宅院熄了大半燭火,與原處的城一樣,陷入黑暗裡頭。
庭院映著裡頭的光,在青石地板上拖長,直到徹底淡去。
那不知名的花瓣灑落在地,如同小船一般臨在地面。
洛月卿被攬緊腰,被用力往對方懷裡按。
呼吸斷斷續續,完全取決對方是否允許,於是腦海中一片空白,隻剩下對方的觸碰。
探入、糾纏、輕咬,再完全占領。
鐘覺予是最好的獵人,利用幼時就被灌輸的捕獵技巧,將獵物步步捕獲。
而另一位是心甘情願往裡跳的獵物,跪坐在對方大腿,緊緊貼在對方身上。
時間被暫緩,地上的積水彙聚成溪流,順著石磚縫隙流淌,湧向更遠處的門檻。
覆在心口上的手微微曲起,往裡收,那軟肉便往指縫中擠出,柔軟細膩的肌膚像溫水一樣浸潤著手掌。
鐘覺予低哼了聲,氣勢洶洶的節奏就這樣被輕易打斷,拽住對方手腕,試圖阻攔。
洛月卿稍分開些,額頭抵著額頭,低聲呢喃:“怎麼了?”
她氣息不穩,說話帶著喘息,還要故意明知故問,就喜歡玩這一套。
鐘覺予緩著氣,偏頭不想理會她。
那作亂的手滑落往下,又一次掐住對方側腰。
洛月卿好似恍然地開口:”哦對,我還沒有幫你洗乾淨呢。”
她重複:“殿下要洗乾淨啊。”
另一人還沒有回答,她就又開始了之前停下的事。
這字跡寫得過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開始就打著這樣心思,從肩頸到腰腹往下都有痕跡,而且被熱水泡了那麼一會了,也不見化開,便要讓人更用力些,才能洗淨。
指腹緊緊貼著墨跡,來來回回用力,往日不曾覺得,現在卻嫌粗糙,讓底下薄皮泛起一片片紅。
鐘覺予試圖退後,脊背卻緊緊貼在木桶上,退無可退。
周圍變得越來越安靜,聽不見半點聲音。
檀香夾雜著熱氣散到屋外,庭院依舊寂冷,於是水汽一冒到外頭就變得冷凝,成為化在周圍的水珠。
樹影斑駁,被風幾次吹散,又極快得聚回來,頑固得可以。
更遠處的打更人走過,一遍遍重複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小心火燭嗎……
可是正在玩水的人並不需要這樣的提醒,她們浸在溫熱的水中,發絲糾纏,一個個細碎的吻反複落下,那些溫柔的呢喃,雖然低弱卻清晰落在耳邊,溜入不知名的角落。
“殿下……”
“我在。”
抓住木桶邊緣的手幾次落下,而後又頑強攀住,那若隱若現的青筋又一次鼓起。
鐘覺予不禁仰頭,眼睛半眯,覆上一層朦朧水光,便完全看不清前頭的模樣,隻剩下與水面一樣,一波又一波湧來的感受。
那字跡終於沒了大半,露出原本的模樣,緊致勁瘦的腰肢繃緊,無意識地曲起又落下。
“彆……”不成調的音節冒出,卻被另一人無視,越發過分。
晚風依舊,反複將樹葉吹響。
天邊的月亮被雲層遮掩,望不清輪廓,隻能瞧見依舊皎潔的月光。
遠處地平線徹底被模糊,完全被黑夜侵蝕,連高山間的輪廓都消失不見,全部被黑暗包裹。
不知過了多久,屋裡的蠟燭已沒了大半,蠟油堆積在一塊,凝固在那兒,看起來又幾分猙獰。
“夠了,”水聲摻著低泣聲,一遍遍央求著。
可對方不僅沒有停下,反而愈演愈烈,互相信任的戀人準則,在這個時候完全做不得數,一切隻依賴自己的本能判斷,完全不會聽對方的指揮話音。
那攀在木桶上的手又勾住對方脖頸,往日覺得淩厲深邃的眉眼,此刻都被疲倦遮掩,隻剩下朦朦朧朧的可憐勁。
水波被掀得不停晃動,如同海浪在拍打木桶邊緣,一下又一下地往外冒出,以至於地面的積水越來越多。
鐘覺予突然抽搐了下,繼而緊緊抱緊對方,貼在對方耳邊反複搖頭,說著什麼。
洛月卿沒聽清,或者說聽清了卻故意裝聽不見。
眼尾的水珠滑落往下,發絲如水草般纏繞起伏。
不知過了多久,洛月卿起身時才察覺,這人已倦得昏睡過去。
想來也正常,長公主殿下可比對方忙碌得多,白日早早起來處理一堆事務,如今還要陪著對方胡鬨,若不是身子骨強健,早就已經合眼睡著,而不是被折騰到現在。
洛月卿輕笑了下,沒有再胡鬨下去,而是將對方抱起身。
水花驟然掀起,繼而再沉了下去,原本的一整桶熱水,如今隻剩下半桶溫涼,再看地面,處處都是水跡,便知道那些水到了那兒去。
若是被辛苦燒水的仆從知道,不知道要怎麼罵這兩人浪費。
乾淨毛巾被取來,將那些殘留的水拭去,再細細將發絲擦乾。
動作間難免會吵到某個人,那人半睡半醒,還要扯著洛月卿的手,嘟囔著到此為止。
怪令人心疼的。
天底下也隻有洛月卿能對德寧長公主做到這份上。
柔軟的床鋪陷下,兩旁的床簾散開,遮住裡頭的光景,繼而燃燒了一整夜的燭火熄滅,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也不知道累成什麼樣,往日十分警惕的人,連對方靠近都沒有瞬間清醒,隻是無意識地抱住貼上來的對方,又嘀咕了句:“可以了,睡覺。”
到底洛月卿是有多過分,才讓她在那麼困的境地中,還不忘記阻攔。
洛月卿不由失笑,將對方緊緊攬入懷中。
“晚安,我的長公主殿下。”
最後一滴燭油被凝固,地上的水跡終於有了乾涸的跡象,晚風依舊,將夏日的悶熱吹散。
被褥掉落在地,那丟開的衣袍放到座椅上,早已變得冰涼。
天邊發白時,鐘覺予無意識扯住對方衣領,合上的眼眸、緊鎖的眉頭宣告著對方正陷入一場噩夢。
一場關於前世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