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1 / 1)

微涼指尖沾起膏藥,落在如蝴蝶翅膀的肩胛骨上,引得戰栗一瞬。

燭火在搖晃,落在地上的影子已粘在一塊,床邊的兩人卻不曾緊靠。

長公主殿下偏頭看向另一邊,衣袍上的四爪金蟒被折疊,恰好蒙住半個腦袋、遮住眼睛,肋骨處的白布勒得很緊,邊緣處都有些紅了。

“這個力度可以嗎……”身後的小道長小心翼翼開口,指腹還壓在青紫痕跡上,將藥膏一圈圈抹開。

鐘覺予搖了搖頭。

這哪能算疼?還不如以前學武時的摔打,若不是洛月卿主動提起,她都懶得理會。

隻是身後人心中愧疚,便越來越輕柔,甚至隻是一圈圈地滑過,疼是半點不疼了,反倒癢得不行。

“重一點。”

隨意搭在膝蓋的手驟然收緊,鐘覺予不禁抖了下,又道:“照你這樣揉下去,燭火滅了也不見淤血化開。”

洛月卿訕笑一聲,力度果然重了些,但是還不夠。

鐘覺予又道:“再重些。”

她無奈偏頭,扯出一抹笑意:“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你那麼小心做什麼?”

“我怕你疼……”洛月卿小聲嘀咕了句。

鐘覺予便回:“這本就該用力些,不然半點用沒有,還白白浪費了藥膏。”

她話音一轉,多了幾分揶揄:“不會是道長自己怕疼吧?等會自己抹藥時,會不會更不敢用力?”

“怎麼可能!”小道長眉頭一揚,便露出不服氣的模樣,又解釋道:“你是長公主嘛,和我這個山野之中的小道姑不一樣。”

聽到這話,鐘覺予頓時哭笑不得,虧這人說得出口,把自己撞到在地時,也沒見這人把自己當公主看待。

再說身份,這洛家的幼女可不比公主差多少。

曆經三朝的千年世家可瞧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家,要不是前朝大亂,她先祖領著一乾兄弟起義,中途僥幸獲得了以洛家為首的世家支持,她現在不知道在那條街上繼承祖業,耍劍賣藝,討口飯吃呢!

而她那父皇自以為曆經三代就能坐穩皇位,想用先斬後奏的法子,未和洛家家主商量就下旨賜婚,逼迫洛家將女兒L嫁給太子,卻沒想洛家直接就將女兒L送入道觀。

如此看來,洛月卿的身份甚至比她這個長公主還高一線。

“這樣可以嗎?”小道姑又在糾結力度。

鐘覺予被鬨得心煩,直接往後伸手抓住對方,往自己的傷處用力一按,再壓著轉了兩圈,便道:“這樣都可以。”

她補充道:“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嬌弱。”

滾燙掌心還貼著對方手背,洛月卿曲了曲指,就好似將這瘦削肩膀捏在手中。

“你這裡有個疤,”洛月卿視線滑落,定在對方側肩。

也不算特彆明顯,隻剩下淺淺一道痕跡,隻是洛月卿離得近,加之燭光晃動,便讓她窺見。

鐘覺予不大在意,

隻說:“之前被羽箭擦過。”

“這裡也有,”小道士視線往下,指節點在凸起的脊骨上。

“好像是被劍刺了下,”鐘覺予已記不大清。

“還有這裡,”洛月卿擰緊眉頭。

“好像是一次意外。”

許是皇家的傷藥格外好,才將這些舊傷掩蓋大半,但若是仔細尋找,還是能發現不少淺淡的痕跡,零零碎碎占滿了半邊身子。

“怎麼後脖頸也有?”洛月卿又看見一處,聲音有些低沉。

這才知曉鐘覺予盛名之下的艱辛。

鐘覺予偏過頭,束起的高馬尾搖晃,促狹道:“怎麼?小道長要將我身上每一處傷疤都問清楚嗎?”

燭火彈出火星,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從縫隙中的風吹入,掀起衣角。

洛月卿沒回答,隻是低頭瞧她,漆黑的眼眸波光粼粼。

鳳瞳中的笑意淡去,鐘覺予抿緊嘴角,隻道:“彆這樣看著我。”

會讓她又一次想起溪水邊的小鹿。

小道長低聲問道:“疼嗎?”

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大抵是覺得不忍,之前看到鐘覺予的故事隻覺得感慨,如今親眼瞧見,又想起她之後會發生的事,便泛起異樣的酸澀。

她雖隻和鐘覺予接觸了一天,但也能感受到鐘覺予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冰冷指尖還抵在傷疤上,鐘覺予身邊從不缺人,無論是宮中還是軍營裡,但鮮少有人能如此靠近她。

“忘記了,”鐘覺予如此開口,隨手就將衣服扯上,不經意間起身,躲開身後人的手。

突如其來的停止讓氣氛變得怪異,苦澀的藥香泛濫開,隻剩下衣服的窸窸窣窣聲。

洛月卿拿著帕子擦拭手,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兩人都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屋外升起圓月,皎潔月光撒落而下,不知何處響起的道經,隔得太遠,聽不出完整字句,但卻無端讓人平靜下來。

鐘覺予將衣領合攏,懶得再係上腰封,鬆鬆垮垮地攏在身上,便道:“我送道長回去。”

另一人恍惚著點了點頭。

腳步聲又一次響起,庭院有枯葉飄落在地,無意踩到時,便哢吱作響。

青衣小道長跟在紅衣後面,踏過台階、越過門檻,然後繞到半合上的木門前。

“回去記得塗藥,按照我教你的力度,彆輕飄飄的,半點用沒有,”鐘覺予停在門口,終於開口。

對面那家夥猝不及防,慌張停住腳步,忙道:“好、好。”

不像是聽進去的樣子,隻是下意識的敷衍。

鐘覺予挑了挑眉,便道:“道長是想要我幫忙嗎?一來一回倒也公平。”

聲音又恢複到之前的樣子,好像剛剛的事情都被忘記。

洛月卿一怔,繼而連忙擺手:“不、不用了。”

她摔到的地方可沒對方那麼方便,要是真要對方幫忙……

那和看光沒什麼區彆了。

本就是一句逗弄的戲言,鐘覺予被拒絕也沒在意,又道:“那記得用力些,小道長不會連點悟性都沒有,要大晚上敲我牆,問力度多少吧?”

她兩床頭相對,若是洛月卿真想那麼做,聲音大些,鐘覺予也能聽見。

小道士被嚇得退後半步,直接抬手晃道:“不、不會。”

慌得很,好像對面是什麼豺狼虎豹。

鐘覺予垂眼瞧著她,勾起的嘴角逐漸平直,發出一聲極淡的歎息。

“彆這樣……“

“彆這樣看著我。”

她抬手捂住對方的眼睛,聲音輕得好像風一吹就散去,說:“我不需要可憐。”

撲扇的眼簾在掌心劃過,一下又一下,像羽毛劃過,撓得手心發癢,連著未消退的指腹、肩胛骨、後脖頸一起,曾碰過洛月卿、或洛月卿碰過的地方,全部都癢了起來,好像真的有千萬隻螞蟻在爬。

清風吹拂,攜來道觀外的緬桂花香,遠處的念書聲終於能清晰聽見,是最常見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

即便鐘覺予很少主動了解這些,但也曾聽過好幾次,次次聽都覺得心神安寧,唯獨這一回……

“清月道長,不要可憐我。”

她是大梁的德寧長公主,是皇帝與太子之下的第一人,是百姓眼裡的常勝將軍,怎麼能讓旁人可憐她。

分明蒙住了對方的眼睛,可在鐘覺予的腦海中,仍浮現了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像小鹿一樣,漆黑潤亮,好似可以包容一切的清澈湖泊。

她再一次強調:“我不需要。”

洛月卿抬手攀住她手腕,沒有扯下,好像就是在黑蒙蒙的環境中,尋找到一個可靠的依靠。

她說:“我憐惜的不是德寧長公主殿下。”

“嗯?”鐘覺予有些詫異。

“我憐惜的是,白日裡被我壓在身下的美人。”

濃密的睫毛再一次滑過掌心,掀起更過分的癢。

洛月卿輕聲繼續:“美人不該……她不該受到這樣的傷,會讓人心疼。”

鐘覺予像是笑了下,便說:“清月道長倒是會說話,要是日後還俗,不知道招惹多少桃花。”

洛月卿終於扒下她的手,然後雙手握住她手腕,漆黑眼眸倒映著對方模樣,認真道:“這不是花言巧語,我很認真。”

鐘覺予便笑:“哪一句最認真?”

洛月卿回道:“美人兩字最真。”

她強調:“德寧長公主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老天爺對好看的人總是偏愛,見不得她們受苦受難。”

“美人?”鐘覺予拉長語調,好似在思索,然後話音一轉:“這話我信了,畢竟小道長酒醉時也說過同樣的話。”

聽到這事,洛月卿忍不住地窘迫,還沒有來得及製止,便瞧見鐘覺予突然彎腰湊近,修長手指拂過她臉頰,然後停在散落的發鬢處。

洛月卿呼吸一滯,下意識抓緊鐘覺予的另一隻手。

雖沒有貼近,刻意保持了一毫米的距離,卻讓洛月卿越發局促,比觸碰到更磨人。

鐘覺予捏住落在發間的花瓣,而後便笑起來,豔嫵眉眼帶著攝人心魄的魅意,說:“不過比起清月道長,孤還是遜色了些,連花瓣都貪圖道長美貌,偏要從樹梢飄落下來,落在道長耳邊。”

分明是公主殿下更會花言巧語。

小道姑一下子漲紅了臉,耳垂好似要滴血一般,呐呐道:“你、你彆亂說。”

鐘覺予輕笑一聲,便退後,兩人的距離被拉遠,清風急忙湧入,吹起衣角。

“回去吧,夜寒霧重彆著涼了,”她再一次提起這話,卻比之前真心得多。

洛月卿頓時鬆了口氣,鬆開握住對方手腕的手,便道:“殿下也是。”

“嗯。”

洛月卿看她站在原地,一副要看著自己進屋才離開的模樣,她跺了跺僵硬的腳,便往屋裡去,關門時,又看向外頭,說道:“殿下,早些休息,晚安。”

鐘覺予愣了下,思索了下最後兩字的意思,然後才笑起來,學著說道:“晚安,小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