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19025 字 8個月前

第三九章

由唐公公帶著,幾人穿行在公主府掩映的花木中,往停放花車的後院走去。

路上,鄭嶠不忘道喜:

“還沒恭喜尹家今年得了花車的名額。”

“僥幸、僥幸。”尹問綺笑眯眯道。

浴佛節年年有,花車也年年有,每年都有的東西,還能如此貴重的原因,便在“定額”二字上。

每年浴佛節的花車都有定額,一般九輛,各家便在這定額之中,爭取名額。

曆年裡,一定會爭取到花車名額的,五姓望族算一個。五望之中,除了早在世祖時期便幾乎零落殆儘、如今隻有旁支回鄉耕種過活的汝南索氏之外,太原鄭氏、清河崔氏、華陰衛氏,都會爭取一輛花車;至於蘭陵端木氏,更是每年都會爭取到兩輛花車。

或許是因為當朝皇後出自端木家;也或許是因為除了皇後的親兄端木惟明在任中書令、封齊國公外,皇後的堂兄端木惟則也任揚州總管,封上柱國。

無論因為什麼,聖人都縱容了端木氏一家爭得兩輛花車的行為。

除此以外,太子慣例會得一輛,熙河公主也會得一輛,這邊已是七輛了,今年還剩下的兩輛,虞尚書家得了一輛。

他雖出自寒門,如今卻是聖人新近的寵臣,太子未來的嶽丈。

這般得了一輛,大家嫉妒歸嫉妒,也能理解。

至於剩下的最後一輛,便是尹家奪得了。

元觀蘊之前並不理解尹家為什麼要爭奪花車。

浴佛節說是爭花車,其實爭的不過是自家在皇都的權力與地位。尹家如果想要爭奪權利與地位,首先便不應該求娶他……

但現在,他看看尹問綺,再看看鄭嶠,明白了。

兩人都在笑,確實有一個在傻笑……

這時,眾人轉過萬千垂柳絲,恰似過了一道綠葉裁出的簾幕,眼前豁然開朗,隻見青石板路的正中央,停著一輛車。

此時正是下午,本不該有朝霞在。

那車卻不知有何仙機佛法,竟置身朝霞光露之中,於木質車壁上,生出朵朵碗大青蓮!

鄭嶠一眼見到,於毫無防備中瞠目結舌,直驚呼道:“這是哪位佛祖的車架?!”

可佛祖的車架,又怎麼會在公主府中!

這時候,尹問綺的聲音自旁傳來:“鄭郎君,彆急,再仔細看看看。”

鄭嶠再定神一看,發現照耀著車架的霞光,竟然隨風而動。

他走近了,又伸手去摸,方才摸到那比如蟬翼、色如曉霞的輕紗。

遠遠看著籠罩車架的霞光,竟不是光,而是一層薄紗!

他又去看車架上的青蓮。

先有了薄紗之後,他以為青蓮也是假的,隻是惟妙惟肖而已,但真正上手摸了,才發現,雖然霞光是假,青蓮卻是真的!

可自古以來,有白、紅、水紅之蓮,又哪來得青色蓮花?

色蓮花,是佛陀坐下之蓮,是佛陀眼中之蓮。

本不應出現在世間的蓮花!

?本作者楚寒衣青提醒您《金屋不藏月》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朝霞紗似紅似金,猶如天日剛出,正和佛像金蘊。

青蓮花幽香深邃,使人五識明淨,煩惱為之一空。

“尹家是從哪個聖地找來這青蓮花的?”鄭嶠一時喃喃,伸手在青蓮花上撫了又撫,遲遲不願將手收回。

這回尹問綺卻笑而不答了,隻問蒲娘:

“蒲娘看出車子的機關在哪裡了嗎?隻是個小小的機關……”

不等尹問綺將話說完,早已仔細觀察過車身的蒲娘墊腳伸手,在花車的四壁的柱子上按了一下。

隻見原本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的柱子,被托出一節柱身來,這柱身中間挖空,裡頭盛有琥珀色液體,原本逸散在花車四周的沉沉木香,瞬間變得濃烈起來。

眾人這時才愕然發現,原來剛剛伴著車子而來的濃鬱又澄淨的木頭香氣,不是自花上散出,而是自車身上散出。

鄭嶠漸漸回了神來,既意外又讚歎:

“真是名副其實的七香車!”

“蒲娘的眼睛真尖,這花車做好之後,好多手藝在身的木匠稍不留神,都不能發現機關所在。”尹問綺先不吝誇獎蒲娘,惹得蒲娘頗為羞赧之後,才轉對鄭嶠說,“將木頭鋸出一節,掏空,留孔,以香精藏於其中,如此花車行車過程中,便會散出極為曼妙動人的香氣。”

這樣寥寥兩句說明情況後,尹問綺還轉頭叫寸金:

“寸金!把我們為花車準備的幾種香精都給鄭郎君拿來!讓鄭郎君品鑒一番。”

“這如何使得?”鄭嶠忙推讓。

先見了這世上難尋的朝霞紗與青蓮花後,尹家花車在鄭嶠心目之中,已非凡俗能比,如今車上用的香精,自然也絕不同尋常香精。

何況曆來浴佛節前,花車的種種裝飾總要保密,偏偏尹問綺竟對他沒有絲毫防備……

慚愧之間,寸金已經將那些光焰琉璃的香精瓶子都拿過來了。

鄭嶠推據不過。盛情難卻之下,隻能拿那光焰琉璃的瓶子,挨個聞了。

他過往也並不負責花車的準備,如今聞著,隻覺得彆的雖好,卻如何都不如用在這青蓮朝霞車上的木質香精味好聞。

這味道,委實空靈清幽,嗅之忘俗。

正念念難舍之際,尹問綺大方說:“鄭郎君如果喜歡這香,那便送給郎君了!庫裡還有足夠用於一車數日的量,我這便讓寸金找出來給鄭郎君。”

“這怎麼可以?”鄭嶠大吃一驚。

尹問綺將臉一板:“我們是朋友,有什麼不可以的?”

“那尹郎君你的車——”

“這裡這麼多香,我隨便換一個不就好了?”尹問綺笑道。

鄭嶠見尹問綺如此大方,心下委實歎服。

於是他也不再推推讓讓,做些扭捏之態,爽快道:“既然如此,我便將這香買下來了!”

尹問綺連說不用。

但這時候,鄭嶠極為強硬,自顧自的定了個數目之後,便迅速握著那香精瓶子,直接告辭而去,連還在庫裡的香都不等了,隻讓尹問綺送去鄭氏即可。

看他那步履匆匆的模樣,大概是真怕自己慢走兩步,連少許補償尹家的阿堵物都花不出去。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元觀蘊,看著鄭嶠倉促的背影,又看著尹問綺。

尹問綺臉上的笑容便如旁邊的朝霞紗一樣明亮:“哎呀,鄭郎君真是客氣,來做客就來,還叫我小賺一筆……”

小賺一筆?

元觀蘊再看看站在尹問綺旁邊那直著眼睛,張著嘴巴,連口水流下都不自知的唐公公,便知道這“小賺一筆”,大約隻是針對尹問綺自己。

這些所有他都能看懂,把香賣給鄭嶠,無非也因為車子隻有一輛,隻能用一種香,得多幾輛車子來展示不同的香氣,等浴佛節展示完畢,尹家還可再通過這場盛會,把這些香精多多貴貴地賣給他人……唯獨有一件事,他有點疑惑。

這疑惑也是鄭嶠的疑惑。

“青蓮花到底是怎麼找來的?”

尹問綺左右看看,嗯,挺多人的。

於是他把公主拉到一旁,就像任何一個親密的小夫妻那樣,湊到公主耳旁,悄悄笑說自己的致富秘密:

“用青色顏料!把白蓮花根泡在青色顏料水裡,蓮花就變青色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技巧雖小,噱頭卻大,佛經裡頭,隔幾行就要點點那智慧潔淨的青蓮花。朝霞紗倒比較值錢,等到浴佛節那日,公主身上就穿這誰也沒有的朝霞紗,定能豔冠群芳,羨煞旁人!”

-

無論是豔冠群芳還是羨煞旁人,元觀蘊都覺得距離自己太過遙遠。

他無法想象那樣的自己,也就將這件事放下了。

結果幾天之後,也就是浴佛節的前一日,由尹問綺準備好的朝霞紗披,已經由懷櫻捧著,在他面前抖開了。

依然是那襲輕薄仿若無物、叫人幾疑將一段朝霞捧在手裡的薄紗。但這披帛之上,更叫巧手繡娘用一根金線紋出了頭尾不斷的《心經》文字。

遠遠看去,已不止朝霞在身,更似金經環繞,與浴佛節的氣氛極是融洽。

此刻元觀蘊內裡隻穿了一件男女皆宜的白色胡服,再將這紗披披上,微卷長發未挽,隻見鏡中瞬間照出一位亦男亦女觀音相來。

彆說站在旁邊的懷櫻了,便是望著鏡中自己的元觀蘊也愣住了。

衣服極簡,樣式極美。

尹問綺在旁邊讚不絕口:

“我就知道公主這樣也很美!既像女子,又像男子,雌雄莫辨,豔絕當世,哎呀——”

這樣的誇讚,直把元觀蘊誇得觀音下凡來。

誇得回過神來的元觀蘊都感覺不太自在、不好意思起來,他摸著身上的披帛,確實能夠感覺到尹問綺的一片誠心。

這樣的誠摯,叫他實在難以回絕。

可還是需要回絕。

元觀蘊讓懷櫻出了門,接著他正色對尹問綺說:“今日我不能穿著這披帛出去。”

原本高興的尹問綺一愣。

“它太顯眼了。”

它並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反而它太好了。

“我不想那麼引人矚目。”

所以我才不能穿它。

元觀蘊說完之後,尹問綺有了一些詫異。

片刻,尹問綺遲疑問:“公主為什麼不想引人矚目?是擔心引人眼熱嗎?公主其實不需要如此小心……”

元觀蘊無法把真正理由說出來,隻能沉默。

這種沉默似乎讓尹問綺明白了。

“公主並不是不喜歡它?”

“嗯,它很漂亮。”元觀蘊坦率說,“而且它是駙馬送的。”

這直接的話,不止抹消了剛才的沉默,還叫尹問綺臉上一紅。

“那,那——”

“我不在外面穿,在家裡穿給你看可以嗎?”

“哎?哎!這,這……”尹問綺臉上更如塗了朱色,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不可……不可……太過……太過……”

“?”

無論如何,小小的插曲過去,漂亮的披帛留在了家中,浴佛節一早,元觀蘊便與尹問綺一同出發,準備出發前往內城的佛壇上,與其他貴胄一起,觀看盛會。

他們前往的是皇都正中的佛壇之處。

元觀蘊到達的時候,現場已經有不少貴胄在了。每年浴佛節,隻要中標了花車的人,俱可在佛壇之前,與聖人共處。

至於元觀蘊,因為尹家有花車的緣故,也能站在靈璧之前了,叫後邊的靈璧撅起了嘴,在梁昭儀身旁嘀嘀咕咕。

聖人還沒有到。

九位花車之家,站在最前頭,文武百官,則站在他們後邊。

至於城中的大家,也早早準備好了:

臨街的商鋪人家,家家戶戶開門開窗,酒樓的二樓包廂,若是位置不錯,較之尋常要貴上三倍五倍,便是普通人家,也能收得三五文錢,再放人上來等待花車遊行。

這等水泄不通的盛況,便是之前的上巳節,也相去遠矣。

不過一會兒L,伴著遠方山上傳來的幾響鐘鳴,隻聽梵歌隱約響起,佛音聲聲不絕,歌樂聲中,各家精心妝點的花車,由遠而近,徐徐駛來。

隻見那一輛輛的寶車,有間雜瑞獸的,如白馬負經而行、百鳥繞車呈祥;也有極儘珠玉的,如四尺之高百寶香爐,如三丈之大深海珊瑚。

每輛花車經行之處,寶光熠熠,異香陣陣,梵音縷縷,它們的身後,跟著無數虔誠信徒,它們的兩側,罹患絕症的人正抱著最虔誠的心,期待佛祖憐憫。

待那花車行過,更有原本雙腿殘疾不良於行的,突然扔掉雙拐,健步如飛!

這些一例例的神跡,每出現一個,都引來陣陣驚呼,叫等在佛壇前的大家也為之側目。

元觀蘊:“應該是假的

吧。”

他說得很小聲,但旁邊的尹問綺還是聽見了。

什麼假??_[(”尹問綺問。

“沒什麼。”元觀蘊不欲就佛祖的事情說太多,但駙馬卻眨眨眼,湊近他,“我也覺得不太真。”

於是元觀蘊也會心一笑。

但無論如何,繁花滿城,梵聲無儘,佛陀的種子已在千萬個普通百姓的心中根植了。假使觀音睜眼,看見了這地上佛國,恐怕也要會心一笑吧。

熱烈之中,無所事事的元觀蘊開始觀察起了各家的花車。

那些以動物圍繞的花車取巧,以寶石妝點的花車庸俗,都不用多看。其中巧奪天工、與眾不同的,一輛自然是尹問綺的青蓮朝霞車,一輛卻要屬端木惟則的佛舌車了。

端木惟則的車子外表平平無奇,隻在車轅之上,擺一檀木沉香盒子。

盒子是打開的,裡頭盛著骨灰,骨灰上又有一隻鮮紅舌頭。

粗粗看去,實在有些詭異恐怖,自也引得百姓們頗感駭然。於是也有聲音從前頭傳來:“那舌頭是怎麼回事?”

元觀蘊抬頭看去,看見遠遠一片黃雲飄來。

不是彆人,是聖人終於徐徐走來了。

“回聖人,這舌頭,中間是有典故的。”出聲的是個年輕郎君,仔細一看,那年輕郎君,不正是端木桅?

姍姍來遲的聖人並非自己來的。

他身旁還站了三個人,距離聖人最近的是端木惟明。

發絲半百的齊國公,在如今上行下效、世人皆崇佛的端朝上,一副羽扇綸巾、半文士、半道士的打扮,倒是十分不同。

但聖人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依然寬容端木惟明隻落後自己半步。

端木惟明之後,便是如今如今寒門在朝堂之上的領袖虞尚書虞汝晦。

虞汝晦倒是年輕,如今望之不過三十多些,面皮甚白,面相頗有些刻厲,不如端木惟明雍容雅致。

等到了最後,方才見太子元珩。

元珩看著倒是完全不介意自己屈居第三,甚至對虞汝晦執禮甚恭,頗有以弟子禮的模樣。

而之前回答聖人的端木桅,這時候從趨步上前,開始繪聲繪色的說起了端木惟則和釋誠法師的故事:

“家父從徐州調任揚州,任揚州總管之際,因為要征發兵役,便與揚州本地之人有些摩擦。釋誠法師遂拜見了家父,想要為民請命,取消征兵。但朝廷之事,豈容反複?家父自然不允,那釋誠又惦記著去胡地取經一事,便帶著弟子悄悄走山路出城。

隻是沒有想到,他們在山中迷了路,將攜帶的乾糧用儘了。恰好時是寒冬,天寒地凍,也沒有野果野菜可以充饑。

餓到無奈之處,總不能等死吧?釋誠法師的弟子便破戒殺生,取來野獸之肉,想要喂給饑餓的釋誠法師。

但法師信念堅篤,說什麼也不肯吃下那野獸之肉,最後竟絕食而死。”

端木桅說到這裡,特意停下,深深歎了一口氣。

周圍的人也紛紛歎惋。

他繼續說:“其後眾弟子終於出了野地,找來火種,焚燒師父屍體,火焰熊熊而燒,法師骨肉俱化成灰,唯獨一根舌頭,於烈焰之中也不見絲毫損毀。”

那盒子中的骨灰與舌頭,便在端木桅娓娓道來之中,清晰明辨了。

端木桅又說:“釋誠法師的弟子們見佛祖顯靈,便帶著師父的骨灰與舌頭,找到了家父的官邸處,將事情同家父說明。人證物證俱在,家父也是大驚,立時便決定不能辜負佛祖的警示,於是下令在揚州暫緩征兵,又把這舌頭隨身攜帶,好時時提醒自己,上襄聖人,下助百姓,絕不可行止不當……”

聖人聽著一路微笑,頻頻點頭,這時候突然說聲:“你是……”

他記起來了。

“《哀雀頌》!”

端木桅受寵若驚:“回聖人,正是《哀雀頌》!”

這時候,隻聽旁邊一聲冷笑響起。

發出冷笑的是白面虞汝晦。

虞汝晦乜斜了端木桅一眼,對聖人說:“折衝府的兵士數量本有定數,端木惟則在江南管理不當,致使逃兵屢禁不絕,當地府兵數額不足,征發到高僧和尚都要逃跑的不說,甚至害死了這高僧,這些豈不能說明其能力遠遠不足以管理揚州?

甚或那些所謂逃跑的兵員,說不定就是端木惟則隱藏起來——”

他冷笑三聲,突然厲喝:

“端木惟則行止可疑,聖人,宜速速派禦史前去視察啊!”

情況急轉直下,端木桅面顯怒意。

而這時候,搖著羽扇的端木惟明卻拱手向聖人認錯:“虞尚書說得有理,原本惟則任揚州總管職務,便是為了震懾那一地的宵小,如今江南很久沒有大的戰事了,臣懇請陛下將惟則喚回,卸了他揚州總管的位置。”

如果是剛才是憤怒,現在卻是愕然。

短短之內,情況發生太多,端木桅已經有些控製不住自己情緒的變化了,甚至脫口叫了聲“伯父”!

端木惟明卻懶得理睬這還太過年輕的侄子,續道:“但臣也想為惟則解釋一二:惟則發來的家信也曾說過江南地區常受倭寇滋擾,有些倭寇,伎倆百出,甚至會打扮成僧人模樣,以逃避官府耳目。恐也是因為如此,惟則才對當地的法師嚴厲了些,哪想到叫釋誠大師遭遇不幸!

歸根究底,還在倭寇之上,倭寇之災,不可不防。

各地單打獨鬥,已證明不足以防禦倭寇。陛下撤去揚州總管之後,宜在沿海一帶增設一職,統一管理從渤海到兩廣的水軍,以隨時機動,協作互助,來應對倭寇的劫掠如風。”

這時候,聖人臉色微微一沉。

而端木惟明繼續說:

“臣以為,如此機要之職,惟則是萬萬擔任不了的,還得另派善戰之人。或可從衛氏乃至鄭氏之中,尋熟悉江南風貌以及擅長水師作戰的傑出之輩擔任……”

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的元觀蘊,這時候忽然發覺自己聽懂了:

端木惟明說出的兩個家族人選,聖人都絕不會同意。

鄭氏鎮守的太原,是北方要衝之地,若在讓鄭家一人出任南方水軍總管,那麼南北夾擊之下,端朝危若累卵!

同樣的道理,衛氏身兼京兆府尹,本就拱衛皇都,若是再讓他們在地方有實際兵權,內外夾擊,聖人的皇位,還坐得穩嗎?

同時端木惟明還在暗示聖人:

南方並不太平,總要有一個人在那裡坐鎮。

那麼,與其用後來的那些人選,是不是還不如端木惟則?

這時候,虞汝晦忽然冷笑:“端木司徒公,隻說自己的親戚,卻不願說說朝中的其他俊彥嗎?”

五望之間,確實互為親戚。

所謂“其他俊彥”,無非寒門小姓。

隻見端木惟明看看虞汝晦,搖搖羽扇,慢條斯理說:“虞尚書,寒門士子之中,素有滅佛之聲啊。而那江南地區,又最是崇佛,若是把寒門之人派去,激化了矛盾,隻怕事與願違。”

他這樣一說,便是虞汝晦也一時無言。

這時候,隻見崔氏的太公笑嗬嗬自人群中走了出來,自一輛經行過來的花車壁上,摘下一朵碗大的青蓮,跳著舞來,敬獻給皇帝。

大家這才發現,剛才那一同對話,繞行街市的花車,已經一輛輛來到了左近,正排著隊,等待停在那佛壇之後。

屆時,聖人便會祭拜佛壇上放置的由西域高僧護送而來的舍利,與舍利之後的諸位金佛。

等聖人拜完離去,這些花車又會再回街巷之中,依然繞行,與民同樂。

有了崔太公這一支顫巍巍老人舞,現場沉悶的氣氛為之一緩。

聖人拿了青蓮花,像是想到了什麼,竟吩咐了身旁的太監幾句話,又巡視著面前的人。

聖人在找誰?

等發現那被聖人吩咐的太監徑自往自己這裡走來時,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聖人要找的不是彆人,是自己。

事情非常突然,卻沒有時間想太多。

他和尹問綺一起,被動的跟著太監,越眾而出,一步步朝聖人走去。

他看見佛壇側邊,馬車徐行,金佛含笑。

他看見佛壇之上,青蓮遺世,簇擁著由西域眾僧護送而來的大師坐化舍利子,四下站立,俱是得道高僧,再往左右,全是虔誠佛民。

及至聖人所在,這些高僧紛紛向聖人下拜。

但他們拜的並非聖天子,拜的乃是當世如來啊。

元觀蘊終於走到聖人面前。

他的目光,也遲緩但堅定的停留在聖人面上。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個面目柔和的人,沒有了記憶中的大胡子,也沒有了記憶中的健壯。

他鬢角已有斑斑銀白,眼尾刻出皺紋,身材顯得瘦弱。

聖人變老了。

不再是那隨手就可以將他抱起來的高大父親。

他也長大了。

不再隻會

啼哭的小孩。

聖人手撚青蓮,望著元觀蘊。

柔和的面容下,卻有一雙陌生的眼,那雙眼睛先打量著元觀蘊,接著漸漸變得溫柔,但那溫柔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元觀蘊,而像是望著遙遠記憶中的某樣美好事物。

他忽地歎道:“……藻兒L,你像你母親。”

說罷,站於佛壇高處的他俯下身,將手中青蓮交給元觀蘊。

也是這個時候,那一輛輛的馬車,在佛壇之後停好。屬於太子的馬車之上,佛像的雙眼突然中空,中空之後,一枚銳利的箭頭探出來。

而後。

“咄——”

元觀蘊怔怔地看著聖人。

過往的記憶,和現在的模樣,同時出現在他腦海。

正如“元藻”這個聖人親取的名字,與“觀蘊”這個字,同時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給他以無窮的顛倒混亂。

他也怔怔看著自金佛眼中飛出來的弩箭。

那箭飛得極快,如閃電一般。

它與聖人隻有毫厘之差。

隻差毫厘,聖人便要殞命當場!

而聖人竟因這枝青蓮,因與他的幾句話,逃過一劫!

追憶母親,那竟救了其一命!

弩箭射中人了。

那是守衛在一眾皇親國戚周圍的侍衛,巨大的血花綻開在侍衛的喉嚨。

沒有人跑去看那侍衛。

一時之間,混亂炸響,隻聽一聲“有刺客”——

所有的皇子皇女,王公大臣,都急急朝聖人圍攏過來。

顛倒的混亂之中,元觀蘊的目光,穿透人群,朝那射出弩箭的金佛看去。

這時候,眾多反應過來的侍衛已經悍不畏死的衝上去了,拿刀劍往金佛上劈砍,隻見無數刀劍瞬間刺入金佛,卻不見有血跡滲出,而眾侍衛隻覺得雙腳劇痛——

他們一時紛紛慘叫起來,於劇痛之中低頭看去,便見刺客手持沾血利刃,團身自車下滾出!

這一批侍衛倒下了。

可更多的侍衛已經衝上去欲將刺客留下。

而那插滿了刀劍的金佛,便孤零零的被丟在一邊……

好像有隱隱的硫磺味,夾雜在各種香氣之中,浮現於元觀蘊的鼻端。

元觀蘊看看距離金佛越來越遠的刺客,又看看依然微笑的金佛。

他突然記起士夫子的雜書裡,看到關於丹方道士煉丹卻引動天火,產生爆炸的故事。

裡頭提及了硫磺氣味……

現在要怎麼辦?

於此緊急裡,元觀蘊的思緒突然變得分外清明。

他意識到:

硫磺味是從金佛之中傳出來的。

刺客在有意遠離那座金佛。

也許,接下去還有一場刺殺。

一場來自天火與爆炸的刺殺。

金佛——天火——爆炸——

會殺死聖人嗎?

也許會。

但還有多少人會同死?

是護著聖人的侍衛?是周圍參與佛會的百姓?是站在佛壇之前的高僧?

這一派的驚叫恐懼裡,所有人都跟著聖人一起向後,他們推搡挨擠,慌不擇路。

可這時候,元觀蘊卻突然向前,他越來越快,從走到跑。

他感覺到身後尹問綺試圖追上他,試圖抓住他,但是人流太密集了,同樣想要衝上來的尹問綺,被人擠得節節後退。

他沒有同其他的侍衛一起朝刺客跑去,他就像是人流中唯一的獨行者,他躍過佛壇上的供桌,來到金佛之前,將那插滿了刀劍的金佛推倒。

金佛倒下,灑落出其中冒著點點火星的黑色物質。

硫磺味道,驟然分明。

暗暗火焰,就在這漆黑之下。

他旋身拿來供桌上盛放青蓮的大缸,將缸中的水,儘數潑在那漆黑之上,澆熄其中暗火!

不遠處,借著花車遮掩,與侍衛周旋的刺客回頭看來一眼。

那雙冰冷的眼神裡,充滿了殺意。

元觀蘊捕捉到了這道視線。當他與這道視線相對,他看著被澆熄的火焰,他發現死亡與自己近在咫尺,也許閻羅一轉頭,他便魂飛冥冥。

這時候,他的前方突然擋了一個人,是尹問綺終於衝過重重人流,狼狽的從佛壇底下鑽過來,哆嗦著身體但勇敢的擋在了他的身前。

元觀蘊收回了看向刺客的目光。

他看了看尹問綺,銳利的雙目,突然變得柔和。

衝上來阻止的那一刻,還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浮現在他的腦海。

花車,尹家也有份。

不能讓尹問綺受到牽連!

而刺客也在瞬間轉過身,如鳥入林,投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