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以後,兩人接到了尹家派人傳來的消息:
浴佛節的花車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今放到了公主府中,由尹問綺做最後的完善。
於是兩人一合計,這次索性不回田莊,直接帶著蒲娘往公主府去。
一彆半月,再進公主府,公主府裡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
來大門處等待馬車的唐公公笑容越發甜蜜,並且不再計較尹問綺是否掀了簾子。
新來的嬤嬤也姓張,比之前的張嬤嬤年紀大,被眾人叫做大張嬤嬤,但她和之前的張嬤嬤不同,她篤信佛教,進了公主府後,隻在耳房裡弄了佛堂,除了每天吃齋念佛之外,諸事不管不問。
當新來的嬤嬤來見了元觀蘊又退下之後,元觀蘊注意到,唐公公臉上諂媚的笑容中,帶上了些許矜持的得意,仿佛在說:
公主,您看我這事兒辦得好吧?
元觀蘊有些意外。
因為這件事上,唐公公確實辦的不錯。
但他沒來得及讚揚,因為懷櫻柔婉開口:“公主一路辛苦了,這位小女郎要如何稱呼?”
她問的是蒲娘。
蒲娘站在元觀蘊身旁,攪著雙手,非常緊張。
她說:“我叫蒲娘……”
她就像一個怯生生的小動物,因為知道自己什麼也沒有,所以總是極力收斂著自己,生怕礙著了彆人。
懷櫻的笑容與聲音也變得輕柔:“公主,要把蒲娘安頓在哪裡?”
這是個很妙的詢問。
看著將人安排在哪裡,便知道新來的人的身份了。
“觀鬆閣。”元觀蘊說。
他記憶好,牢牢記住公主府的每個角落。觀鬆閣是公主府內距離主院很近的客院,裡頭住著公主府的重要客人。
他說出這個名字後,又轉對蒲娘說:“那裡距離我的主院很近,你可以隨時來找我,不來也沒有關係。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你是自由的。”
“謝謝公主姐姐。”蒲娘微弱蚊呐的說道。
“好的,公主。”懷櫻也欣然。婉轉確認了自己還是公主身旁唯一的貼身婢女,自然欣然。
簡單見了公主府中的幾個人,元觀蘊和尹問綺便要去後院看花車了。
但這時候,唐公公過來通報:“公主、駙馬,鄭家郎君來了!”
上門拜訪的鄭家郎君無疑是鄭嶠。
相較於昨日直接在佛山下堵著他們的鄭嶠,這次鄭嶠前來,額外帶了一個消息。
“昨日良才和白二郎在城外被殺,官府懷疑是燕鴻殺人。”
“哐當”一聲,蒲娘手中杯子滑落,小臉直接煞白。
一隻手伸出來,將倒下的杯子放正來。
元觀蘊收回手,看向鄭嶠:“懷疑的意思是,沒有當場見到凶手?”
“不錯。”鄭嶠點頭,“去的時候,隻有屍體,殺人者早走了。”
“那也未必是
燕鴻。”元觀蘊。
“話雖如此……但是燕鴻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尹問綺想了會兒,突然問鄭嶠,“我記得之前在萬年縣裡發生了一樁命案,官府抓到了凶手,但又把凶手放了,對吧?”
“嗯。”鄭嶠點頭,“那是個輕俠,為友報仇,不遠千裡而來。殺了人後也沒走,又去官府投案自首了。主持審訊的萬年縣令衛道濟嘉許他的義行,放他歸家了。”
“我覺得燕鴻的行為也算輕俠。”尹問綺細致分析,“燕鴻之前為了保護蒲娘被那兩人陷害毆打,現在蒲娘有了安頓的地方,他方才獨自前往複仇——”
“為何說是獨自前往複仇?”在旁邊聽了半晌的唐公公不禁插嘴。
因為公主和駙馬剛剛回來,再加上難得有客來訪,所以此時唐公公和懷櫻也陪伴在一旁。
“因為燕鴻給人的感覺就是獨自去的。”尹問綺篤定說。
“總之,”尹問綺總結,“是良才與白二郎卑鄙陰險在先,燕鴻事後為自己報仇,先因後果,合情合理,不知能不能參考衛道濟的判法,乾脆就不追究了。”
“可以試試。”鄭嶠,“京兆府尹也是衛家人。把這事給衛道濟說說,再讓衛道濟去府尹那邊敲敲邊鼓好了。反正衛道濟年輕的時候想到遊俠沒有當成,心中對此一直引以為憾,把這件事的頭尾告訴他,他會願意幫忙的。不過這事不急。”
本來臉色煞白的蒲娘,聽了這些話後,慢慢恢複了一些血色,隻是依然惶恐不安:“鄭郎君,為何不急,若是好心哥哥被抓住了……”
“現在沒人會去抓燕鴻的。”鄭嶠漫不經心回答。
“蒲娘放心。”懷櫻貼心為其解釋,用的還是孩子也能明白的措辭,“馬上就是浴佛節了,大家都在為這件盛會而準備,我們要打理花車,彆家也要。如今的京兆府尹正是五望之一的衛氏,他們家也該著急花車的籌備工作,沒什麼時間想燕郎君的事情。”
大家說著燕鴻的事情,但唐公公耳朵裡卻隻聽見了那惡錢的事情。
這邊聲音一落,唐公公那邊便出了聲,隻見一直笑眯眯的他臉色發青:
“這,這……竟有做得這麼好的惡錢!真是天殺的家夥!還好被公主與駙馬識破了,否則該害了多少人啊!”
他嘴裡說著‘多少人’,實則心裡想的難免隻是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許多銀子銅錢,彆人的銀子被騙也就罷了,自己的銀子可是萬萬不能被騙,便是割了他一塊肉,也沒有騙了他一枚銅子那樣叫他難受!
相較於隻惦記自己銅錢的唐公公,懷櫻的心思更加細膩一些,甚至問到了後面珈藍寺開無儘藏、找出的那些良莠不齊的惡錢這件事。
“為何珈藍寺後續找的惡錢,再也沒有之前的那些惡錢好?真怪!”她默默一會,忽然問,“不知公主和駙馬有將惡錢留下一枚嗎?若是能親眼看看那惡錢的精美程度,也好防備一下。”
她似乎覺得自己這句話有點突兀,又補充道:
“公主名下也有好多
商鋪,若是收了惡錢回來,可不美。”
“是啊是啊!”唐公公被這麼一提醒,猶如醍醐灌頂,覺得剛才的自己真是蠢,光顧著防備了,卻壓根沒想到怎麼防備,也趕緊說道,“得看看那惡錢精美到什麼程度,咱們才好有所防備!”
但是那錢早已被寺廟收回焚毀了。
元觀蘊搖搖頭:“沒有。”
這時候蒲娘突然小聲插了句嘴:“若隻是看看樣子的話,我可以。”
說著,她從衣袖中掏出了炭筆與紙張。
這孤苦無依的小孩怎麼會有紙和筆?正當大家驚訝之際,更叫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隻見蒲娘拿炭筆在紙上塗塗畫畫,隻一眨眼的功夫,一枚他們昨日見到的惡錢,便惟妙惟肖的畫在了紙上!
大家的目光,都被這紙上錢幣吸引了。
唐公公隻覺得真是像啊,心中更加警惕害怕。
懷櫻卻啊了一聲:“若是這樣子,隻感覺和我們現在用的錢並無兩樣,這錢真是精美,這麼精美的錢,普通人家做不出來吧?不過我們也不知怎麼辦,回頭還得官府處理。恐怕也得等浴佛節後了。”
元觀蘊注意的並不是惡錢。他拿起紙張,和記憶中見的逐一對比,發現沒有絲毫謬誤之後,脫口稱讚:“厲害!你會畫畫?”
“沒有,我不會畫畫……我隻是跟著阿耶學了一些木工,木工也需要製些圖紙……”蒲娘臉色很紅。
元觀蘊一直沒來記得問蒲娘的身世,這時他問:“你和阿耶不是皇都人吧?”
“我和阿耶是平涼人。”蒲娘說。
“為何來皇都?”
“其實不是來皇都……”小女郎頓了下,“我和阿耶是要去洛陽的。我們是被征發去洛陽起舍利塔的民夫。”
“是祭奠世祖的舍利塔?”
“嗯,是的,說是為了世祖冥誕起的,要在世祖冥誕那日,同時起百八十座舍利塔祭奠世祖,我和阿耶便是一同去洛陽修舍利塔的。”
元觀蘊還記得自己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多少覺得事情有些吊詭。
世祖滅佛,聖人卻要在他的冥誕日為他起百八十座舍利塔祭奠供奉他。
為此,除了在全國大範圍征發民夫之外,還要每人為這舍利塔捐上一文錢。
“其實我們靈州當地也要修舍利塔。但是當地的名額滿了,我們沒能留在當地修。”
蒲娘很失落的樣子。
“若是可以在當地修就好了,還能照顧家裡的幾畝薄田,修塔的剩餘時間,也可以給鄉裡鄉親再做點木工補貼家用,有時候朝廷也會發下一些補貼;但去洛陽就不一樣了,路上好遠,我和阿耶攢的銀子,就算再節儉,也在路上用得差不多了,阿耶生病後,也沒錢看病……”
“按律法,都是就近征發。”鄭嶠說了一句。
但看低著頭的蒲娘,還有什麼不懂的?
也許是想要蒲娘,也許是想要他們家中的那兩畝薄田,故意害這無依無靠的父女而已。
氣氛變得有點沉重。
尹問綺這時候哈哈一笑,摸摸蒲娘的腦袋說:“原來我們的蒲娘這麼厲害!正好,咱們家的花車也用木工做了不少機關,來,蒲娘跟著我們一起去看看,看能不能發現那些機關。”
說罷,他也邀請鄭嶠。
“鄭郎君也一起來吧!”
鄭嶠一愣,受寵若驚:“這花車的打造妝點在浴佛節之前都是秘密。我如何能夠去看?”
尹問綺卻道:“花車哪比得上朋友重要!鄭郎君如此信任我們,我們難道還要時時防備鄭郎君?”
確信了尹問綺是真心邀請自己後,鄭嶠更是動容。
看看現在在的都是誰?
隻有公主、駙馬,和昨日救下的小女郎,這便是一家人了,這一家人的行動,自己被邀請跟上,意味著什麼?
豈不意味著,他不止已經登堂入室,還能成為這家中小小的一份子?
遙想昨日,他還被兩人萬分排斥,誰能想到一日不到,便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想來,他與公主的比箭,指日可待了……
鄭嶠不再推據,噙著難得的笑意,朝尹問綺點頭:“卻之不恭。”
尹問綺用更加燦爛的笑容回應:“不卻不卻。”
你可千萬彆卻,花車上的東西還得賣給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