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夜,和田莊的夜不太一樣。
距離天空更近,晚上氣溫更涼。
以及……
元觀蘊仿佛不經意地朝窗戶底下掃了一眼,又在什麼人都沒有看見後收回目光。
尹問綺不在。
他現在正在珈藍寺的廂房之內。
今日早些,兩人先送走了燕鴻,又帶著蒲娘,隨同元無憂與惠明大師上了山,在人群裡看見珈藍寺打開無儘藏,一串一串銅錢點檢的場面。
寺廟比元觀蘊想得更有錢一樣。
當他這樣跟尹問綺說的時候,得到的卻是駙馬神秘的笑容。
尹問綺小聲和他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公主可不要小看寺廟。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販夫走卒,沒有寺廟做不成的生意!要論做生意,任是誰和我比我都不怕,唯獨對上寺廟裡的大和尚,我也得甘拜下風。”
這樣說完,尹問綺警覺自己有點不敬佛祖,於是雙手合十,趕緊“阿彌陀佛”了幾聲,洗洗罪孽。
他們說著話,上邊的點檢也沒有停止。
元無憂確實儘己所能了。每一盤錢點完了,他都將這些錢拿到跟來的百姓面前,讓百姓隨意在錢盤中翻看抽檢,直到所有人都沒有疑問了,這盤錢才重新歸入倉庫。
點檢完畢,惡錢也找出來了。
但是並不多,整個無儘藏最終找出來的,也就小半盤子。
元觀蘊朝那盤子看了一眼。
盤子裡的惡錢良莠不齊,一眼掃過去,幾乎沒有像良才荷包裡那麼漂亮的錢。
他們準備走了,走之前,尹問綺也沒有忘記他們這次來的目的,特意和公主一起繞了路,去了珈藍寺的後殿處,看不日就將放在尹家花車上的金佛。
但是到了殿前,很令他們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守候在這裡的小沙彌阻止了他們的的進入。
“兩位善信請止步,殿中正在修繕,不能進去。”沙彌說。
“修繕?”尹問綺很奇怪,“可是裡頭放著的不是馬上就要用的金佛了嗎?那金佛可是要日日念誦經文供奉佛香的,如果殿宇修繕,那裡頭的金佛不就沒有人念誦經文供佛香了?”
他覺得這可不行!他得找法澄大師問問!
“卻月皇妹,尹駙馬。”這時候,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兩人回頭看去,元無憂正站在他們身後。
“佛王爺。”短短沉默,尹問綺親切招呼道。元觀蘊則沒有說話。他在碰到皇室成員的時候一向沉默。沉默就能不被注意,不被注意,就是安全。
“駙馬怎麼也叫這個了?隻是大家亂說的。”元無憂笑了一下。
元無憂在觀察自己。
元觀蘊想。他對視線非常敏感,注意到元無憂在和駙馬說話的時候,目光若有似無的停留在他的身上。
但這道目光又很快收回去了。
就好像那道視線看過來,隻是出於一種
面對認識人的禮節。
“隻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大家怎麼叫,當然就怎麼是了。”尹問綺雙手一合十,手腕上纏的紗布雖然給燕鴻用掉一截,剩下的依然很醒目。
難得出一趟門,他致力於無論見到誰,都見縫插針抬抬手,展示一下自己的“患處”,把證人弄得多多的。
展示完了手手,他目的達到,又貼心地為客套話做個終結:
“佛王爺今日忙得很,若是特意過來招待我們就不用了——對了,佛王爺看見法澄大師了嗎?我們有些事情想找他問問。”
“是這殿宇的事情?”元無憂看看面前殿宇,笑道,“被攔住了?”
接著,不等尹問綺說話,他就解釋:
“現在這殿宇不能進。這次西域諸長老師兄會護送高僧坐化後的聖物來到珈藍寺。聖物到後,要在此殿中停留一晝夜後,再送呈聖會。在此之前,殿宇不能讓外人進入,免得汙了潔淨。隻是聖物行程,最好保密,以防宵小惦記。所以對外隻說殿宇修繕。”
這麼一解釋,尹問綺瞬間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
“這裡的佛都很新。”元觀蘊忽然出聲,“花車的佛,似乎沒說是新造的吧?”
不錯,花車的佛,不是新造的。
而是從寺廟中“請”出來的。
所謂“請”,自然得請一尊平日裡受到諸多供奉,有足夠願力的佛像。
“卻月皇妹……”元無憂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而後他溫聲解釋,“現在的佛,都是新的。世祖還在時,是滅過佛的。那時候,所有的佛像,儘數融做農具了。”
元觀蘊也不再說話。
尹問綺覺得事情差不多了,他們應該告辭回田莊了,便這麼和元無憂說。
“你們不是為了明日的金頂佛光來的嗎?”元無憂反而一怔。
“明日還有金頂佛光?”尹問綺也呆住。
元觀蘊在旁邊聽了一會,方才明白過來:
珈藍寺本就建在佛山的高處,寺廟建好之後,他們又在後山的高處,建了尊金頂佛。每年春夏之交,天氣特彆晴好的日出時候,太陽落在金頂佛上,金頂佛的腦後,便會出現一輪霓虹□□,這就是“金頂佛光”,也是眾多信眾爭相目睹的佛祖顯靈。
聽見明日能見到金頂佛光,尹問綺明顯有些心動了。
這時候,元無憂又轉向元觀蘊。
這一次,他做了出人意料的提議:
“卻月皇妹,雖然之前沒有過多交流,但先慈來自南楚,篤信佛教,如今珈藍寺內,由法澄大師負責的輪轉堂內正好有一個供奉位置,不知皇妹是否有意……”
在元觀蘊反應過來之前,尹問綺以現在絕不該有的速度牢牢抓住元無憂的手。
“有,我們非常有意!”
元觀蘊不免看了下尹問綺的手。
尹問綺完全忘記自己受傷的手,握得更用力了:“佛王爺今日有事,
不便多聊。今夜我們就留在寺中休息,明日再行詳談。公主早就想為嶽母做法事了,隻是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如今佛王爺可是幫了大忙了……”
然後他們就留了下來。
留下來之後,元觀蘊才發現,寺廟之中,男賓與女賓是分開住的。
尹問綺與他沒有住在同一間屋子裡。
他應該感覺安心。
……但是反而挺不安心的。
晚上躺下來沒有多久,便不由自主地往窗下的小榻看一看。
如此三五次之後,他終於產生了許多疑惑:
就算如今我已經很放心駙馬了……
可我也很放心黑娘。
那為什麼和黑娘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不會因為對方不在室內便這樣不安心?
成親對人的影響,真的這麼大嗎?
這一夜裡,元觀蘊並沒有怎麼睡好。
他覺得這個夜晚出奇的漫長。
等到第二天很早的時候,他就聽見門外有細細的響動,抬頭看一眼,有道矮矮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是蒲娘。
昨夜他們沒有回莊子,蒲娘自然也留了下來,隻是沒有和元觀蘊住一間屋子,她睡在了他的隔壁。
望著門上的影子,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蒲娘可以早點來找他的話,他也可以早點去找尹問綺。
天色還黑沉沉的。
但是想要看見日出時候的金頂佛光,就得這麼早起來……嗯,確實起得早了點,不過得給公主留下梳妝打扮的時間呐!
尹問綺一面打著哈欠,一面往院子外走去。
走著走著,他呆了下。
“公主?”
站在拱門處,身穿大紅色提花蝴蝶衣裙的人轉過身來。
鋒利的眉,冷凝的唇。閉口不語的時候,如同在雪山上盛開的繁花,既冷且豔。
“公主怎麼到了!”一呆之後,尹問綺趕緊加快腳步,來到元觀蘊身旁,“什麼時候到的?等得久嗎?怎麼不讓僧人進去叫我?”
“醒得早,就來了,等得不久。”元觀蘊逐一回答,最後說,“去山上看佛光吧。”
“好。”尹問綺剛剛回答,便見跟在元觀蘊身旁的蒲娘落後兩步,仰頭看他。
怎麼了?尹問綺心裡有點奇怪,也跟著放慢了腳步,彎下腰來。
這時蒲娘悄悄對他說:“公主姐姐在這裡等了一會,僧人來問她是否需要進去叫人,她說不用。”
誠實的小女郎,把自己看見的所有都告訴了駙馬哥哥。
最後得出自己的結論。
“我覺得公主姐姐就是想等等你。我阿娘還在的時候,我阿耶有時也這樣等她。”
……哎呀!
尹問綺一瞬間心花怒放,得極力忍著,才沒像隻開屏的孔雀那樣招搖顯擺。
但激動總得釋放下,他忍不住將蒲娘的小腦袋揉了又揉!
蒲娘驚呼了聲。
元觀蘊也疑惑回頭,一回頭,看見的就是尹問綺笑意盈盈的桃花面:“我覺得蒲娘是個小機靈鬼,公主覺得呢?”
他的心情本就不壞,此刻更晴了晴,便如一縷陽光照透雲層。
到了山巔,時間還早。
雖然還早,已經有不少人在這裡等待佛光了。
山頂比山中更加寒涼一些。
富裕些的家庭,拿綢緞圍欄,既遮人,又擋風;貧寒些的家庭,有些拿了席子擋著,有些索性躲在樹木後草叢中。富有富的快樂,窮有窮的辦法。
尹問綺自然也帶了東西。
一張很輕很薄,但很保暖的貂皮毯子。
是的,隻有一張,而且並不太大。
如果他和公主一起蓋,需要兩人稍微擠一擠。
他確實有一點私心……
不,這不叫私心。
這叫一點過日子的小技巧!
公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擠一擠怎麼了?
他輕咳一聲:“公主……”
元觀蘊很早就看見了尹問綺抱在手中的如捧白雲般的貂皮。
他一點都不冷。
但是尹問綺抖開毯子,往他肩上披的時候,他沒有反對。
毯子裹在兩人身上,兩人尋了一處空地,肩靠著肩坐下來。
光線昏暗,可尹問綺的臉,還是紅得厲害。
當發現公主在看自己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拿手指擦擦冒汗的鼻尖:“……有點熱。貂皮太熱了。公主呢?熱不熱?”
“……嗯。”
確實挺熱的。
仿佛有火苗暗自點在身體內,想要去捉,又捉不到。
他發了會兒呆,見蒲娘一直跪坐在他們身後,便掀起毯子的一角,也將蒲娘罩在其中。
這時候,周圍傳來幾道驚喜的聲音。
“來了,來了,出來了!”
他們抬頭看去,看見天空一點點擦亮,金佛一寸寸亮起,當光線來到佛像頂端之際,仿佛截自彩虹的光輪,出現在佛像腦後。
金光燦爛,天清日朗。
大家看著佛。
元觀蘊看著尹問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