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尹問綺突然變得有點緊張,有點口吃,“要給公主上藥嗎……?”
“……要閉著眼睛的。”元觀蘊強調。
“沒事, 我也不敢看。”尹問綺脫口而出。
一道帳子分隔裡外。
這句話後, 裡外都沉默了。
隻有藕粉色的帳子在風中輕盈搖擺,將懸掛在帳角的香囊香氣抖落些許。
“我——”尹問綺開始不自在, “那我——先洗個手,再給公主上藥包紮。”
帳子外虛虛的影子向旁走了兩步, 突然又停下來。
駙馬猶豫的聲音傳進帳子。
“公主真的要我來, 不要婢女嗎?”
這個問題……
元觀蘊也感覺到了輕微的不自在。
仿佛他回答之後, 便肯定了什麼似的。他正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時候, 帳外影子的行動突然加速了。
先去立刻跑去屋子裡的水盆處洗手, 中途看見被包成豬蹄子的右手,又忙動手去拆。
雖然帳子上隻能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見對方具體的表情, 但從那倉促的動作中,元觀蘊依然看出了尹問綺的著急。
越著急越費勁。
越著急越拆不出來。
他在帳子裡沉默片刻, 懷著一點古怪的心情, 掀起帳子, 下了床。
果然, 一出來, 便立刻看見尹問綺求助的眼神。
駙馬眼神晶亮亮的,像旁邊那盆水般清澈無暇,外力輕輕一動,便會泛出好看的波紋來。
他走上前,三下五除二幫尹問綺拆了那繃帶。
隨著繃帶的落地,他聽見耳旁傳來好大的一聲籲氣。
接著, 一雙白淨的手便立時往水裡探去,水裡立刻蕩開他之前想過的漂亮波紋。一圈勾連著一圈,一圈蕩漾著一圈,像他不平靜的心。
尹問綺將自己的雙手正正反反洗乾淨了,連掌根及指甲縫裡都沒有漏下。
如此洗完,他再迅速擦乾雙手,走到桌子旁邊,拿著藥瓶,緊張又期待地看著元觀蘊。
隻是上個藥而已,有什麼好緊張又期待?
這是他在心中問尹問綺。
隻是上個藥而已,有什麼好緊張又害怕?
這是他在心中問自己。
問尹問綺的問題,沒法解答;問自己的問題,倒能解答。
這麼緊張、這麼害怕,自然是因為他的秘密。如果秘密被看破,眼前一切的輕鬆閒適、美好快樂,都會像紙糊的一樣被撕碎吧。
他走上前,坐到尹問綺面前的椅子上。
他看著尹問綺,定定地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
那雙眼睛倏然閉上。
尹問綺早在公主坐過來的時候,就緊緊閉上雙眼,乖乖說:
“公主你準備好了告訴我。”
“……嗯。”
“慢慢來,不著急。”
“……”
“公主肯定不著急,我的意思是,我會慢慢來的。”小心翼翼。
“……”
“這樣說好像也不太對……”又小心翼翼。
“沒有不對。”元觀蘊打斷尹問綺。
“咦?”
“你說得很對。”
他說完,開始脫衣服。
他的動作很快。
隻是三下兩下,便將外衫和內衫都脫去了一隻袖子。
墜馬落到地面那側的肩膀與手臂露出來,蒼冷的底色上,自手肘往上處,全是撞擊後的青紫淤腫,兼有皮膚破損流血之處。
他再看向尹問綺。
尹問綺依然閉著雙眼。
他說:“可以了。”
尹問綺:“好、好的!”
站著的人開始緊張起來,合上的睫毛一抖一抖的,就像是正在振翅的蝴蝶翅膀,隨時隨地都可能突然張開,奮力一飛。
那張開的翅膀,一定是蝶翼形狀的刀刃。
這麼一劃,就將他劃個粉碎。
元觀蘊如此想著。
但蝴蝶的翅膀,始終沒有張開。
它保持它的柔弱與無害。
尹問綺的手指已經沾滿了藥膏,他閉著雙眼,看不見前方,探出的手指充滿了遲疑,這裡點點,那裡點點,都點在虛空之中:
“是這裡嗎……那裡?”
元觀蘊抓住尹問綺的手。
他沒有做聲,拉著對方的手,一路拉到自己的皮膚之前,而後鬆開。
尹問綺明白了。
他的手指懸空好久,最後,像蝸牛探觸角一樣,往前探了下。
他的手指碰到元觀蘊的肌膚。
冰涼的手指,碰上滾燙的皮肉。
元觀蘊猛地抖了一下,又把肩背繃得更緊。
他聽見自己如擂鼓一樣的心跳聲。
咚咚咚——
咚咚咚——
他看著尹問綺的臉,一刻也不敢挪開視線。
對方的臉還是那樣乖巧柔軟,眼睛還是牢牢的閉著,沒有任何睜開的跡象。
手指碰到了皮肉,就得開始塗抹。
將手上的藥膏,一點點均勻地塗到傷口上。
可能因為緊張,尹問綺的聲音有點失真:“公主,如果痛了你要告訴我……”
不痛。
但有點癢。
像是小小的齒尖細細密密地在皮膚上咬過。
還有點麻。
酥麻的感覺,透過肩膀,往骨髓裡頭鑽,麻得叫人想要伸手抓住骨頭撓一撓。
還有酸。
元觀蘊意識到自己也是緊張的。
因為他的肩背繃緊得肌肉都酸了。
他的目光終於挪了一下,從那張乖巧而謹慎的臉上,挪到對方的手指上。
華神醫留下的兩種藥膏,也不知道尹問綺是怎麼分辨的。
雖然他突地磕磕絆絆,但總體竟沒有塗錯,等差不多塗完,傷處周圍的肌膚已經緋紅一片。
如果對方此刻睜開眼睛,肯定能夠看見,自己小心翼翼用手指接觸的皮肉,不敢絲毫逾矩的位置,其實並無半分女子的柔媚,甚至不用睜開眼睛,隻要他的手指再往旁邊挪一挪,他也就一定能摸到一片平坦的胸膛。
到時候他會怎麼樣?
自己又會怎麼樣?
元觀蘊的思緒飄散開來。
……其實讓駙馬給他上藥,更加危險。
若是婢女來,房門一關,他完全可以直接不讓婢女上藥,婢女總歸不敢忤逆。便是心中嘀咕,便是留有破綻,要爆發,也是未來再考慮的事情了。
可他選擇了駙馬。
比起其他可以掌控的人,他覺得尹問綺安全很多。
他願意讓尹問綺靠近。
……
也願意靠近尹問綺。
“公主,好了嗎?還有哪裡沒有塗?”這時候,尹問綺的聲音響起來。
“沒有。”
“太好了,那我給你裹起來!”
尹問綺高興說,但他的手沾滿了藥膏,一些殘餘的藥膏正往他手掌的位置滑。
他看上去有點苦惱,不知拿自己這雙手怎麼辦。
接著他找到了辦法了,隻見他拿起了紗布,先將自己的手纏一纏,確保不會弄臟剩餘的紗布後,才說:“公主,我幫你把塗藥的地方纏起來。”
“嗯。”
“我過來了……”
這樣說著,尹問綺的面孔突然湊近了。
他用一隻手點著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有點笨拙地拿著紗布纏上去。
元觀蘊彆開臉。
這麼近的距離下,他沒再看人的臉,也沒再看人的手。
他隻感覺:
對方垂下的發絲……都拂到他臉上、脖頸了。
好不容易,閉著眼睛把繃帶纏完了。
尹問綺出了一口氣。
元觀蘊也出了一口氣,一口裹在心臟處的氣。
他的呼吸恢複正常,站起來,裹起了衣服,牽住尹問綺的手,帶著人往旁邊走。
“欸?欸?”
尹問綺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弄得有點吃驚,但就是這個時候,他也牢記著,沒有睜開自己的眼睛。
元觀蘊將尹問綺帶到剛才的水盆前。
先解開裹在手上的紗布,再用帕子沾了水,握著尹問綺滿是藥膏的手,將殘留在手上的藥膏,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擦去。
而後他說:“都好了。”
“我塗藥膏塗得還可以吧?”尹問綺聲音又小心了一點。
“塗得很好。”
“那明後天——”聲音又輕快起來。
“還是勞煩駙馬了。”
仔仔細細的為公主包紮完畢,尹問綺就像完成了一項偉業那樣,誌得意滿地重新睜開眼睛,他正待看看自己包紮的結果,可看公主已經衣著整齊了,便連忙拋掉這個有點唐突的想法,打算再關切關切公主疼不疼之類的事情,卻見公主很具有安撫意味的捏捏他的手後,轉頭又去讀書了。
尹問綺:“……”
一種淡淡的害怕湧上心頭。
如果公主不是公主,公主現在一定已經變成文武雙狀元,引得皇都女兒齊擲果了吧?
還好公主是公主,能被我娶回家。
否則我真是拍馬也趕不上公主……
這樣想想,又有點沾沾自喜了起來。
一路讀書,直到晚間。
元觀蘊將書一合。
尹問綺精神也倏然一振。
讀完了書,是不是也該做點彆的什麼了?
“我們去馬廄。”公主說。
果然要做點彆的什麼了——等等?
尹問綺小心翼翼:“那個,公主還要去騎馬嗎?現在是晚上……”
他覺得好危險啊。
“不是去騎馬。去找那個突厥人。”
“?”尹問綺一愣,“不如把突厥人叫過來……”
“他今夜就會逃跑。”
“咦,現在就跑?”
尹問綺很吃驚。元觀蘊卻注意到,對方吃驚的並不是“突厥人要跑”,而是“突厥人今夜要跑”。
元觀蘊:“駙馬也發現了他的可疑之處?”
尹問綺:“這確實很明顯啦……一個突厥人,怎麼能說怎麼好的官話?還有那一臉大胡子,看上去就像是拿假發假須來遮掩自己的真面目。”
但尹問綺又說:
“不過天下間有秘密的人那麼多,我們也沒有必要一一弄清楚。”
做生意,和氣才能生財嘛!
“而且對方也有可能隻是因為種種原因落了難,在我們這裡歇歇腳,也沒有什麼。鳥兒飛躍大海的時候,累了也會找個小島歇歇腳的。”尹問綺笑道,“小島又損不了什麼,助那飛躍大海的鳥兒一臂之力,何樂而不為?”
“為此,我還特意安排他睡在馬廄呢!”尹問綺又說。
“方便他有事逃跑?”
“不止,還方便我們直接去馬廄逮他。”尹問綺靈光道,“都在馬廄了,要逃跑,怎麼可能不挑一匹馬?想要挑馬,可得花些功夫,好好地磨那栓馬的牛皮繩子。這樣,我們想讓他跑,他就直接跑了;不想讓他跑,也有反應的時間。”
還有這種細節。
元觀蘊一時對尹問綺刮目相看。
“我們走吧。”
“等等,要帶多少人?他看上去還挺厲害的,人少了恐怕攔不住。”尹問綺忙道,準備依循先前成功經驗,先行搖人。
“他既然處心積慮隱瞞身份,可能不適合很多人去。”元觀蘊。
“就我們兩個嗎?”尹問綺開始有點慌張了。
“……”
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個吧。元觀蘊看了尹問綺一眼。
“公主你肩膀還受了傷!”尹問綺,“到時候公主就躲在我身後,絕對不要隨意出來!”
元觀蘊雖然覺得不至於發生什麼危險,但如果真的發生了,不妨先把駙馬給推遠點。
他看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應該往馬廄去守株待兔了。
於是便向門口處走去。
尹問綺緊緊跟著他。
當兩人跨過大門,尹問綺突然一頓,他又想到了什麼,於是聲音雀躍起來。
“公主……”
“嗯?”
“我們這算不算蕭何月下追韓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