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 我會贏。一直贏。……(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8752 字 6個月前

今夜是個好天氣。

太陽落了山, 月亮卻沒有冒出來。它被厚厚的鉛雲層層遮擋,灑不落一點光輝。

於是莊子變得很暗。

很暗、又沒有人。那些白日裡忠心耿耿的佃農,早隨著太陽的落山, 而一一離開,回到家裡休息去了。

於是, 原本仰面躺在稻草上、仿佛已經呼呼大睡的突厥人一躍而起, 去摸馬廄中的馬。

這一列馬廄的馬, 全是好馬。他什麼也不挑, 隻找最靠近自己的那匹馬, 手剛摸到馬上,黑暗裡就傳來一道聲音:

“等等!”

突厥人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冷淡一瞥。

明明聽見了聲音、看見了人, 他卻沒有一般賊人被撞破時的驚慌,反而速度更快!隻見其伸手往懷中一摸, 摸出柄銀亮的匕首來,手起刀落, 一聲皮革割裂聲響起,栓馬繩應聲而斷!

也是此時, 兩道人影從黑暗中浮現。看得出來, 尹問綺有點急:“怎麼你還有匕首!匕首是哪裡來的?明明進莊子前檢查過了!”

但關鍵時刻,不是追究匕首怎麼出現的。

尹問綺迅速也從懷中掏出了柄匕首來,刷刷砍斷兩匹馬的拴馬繩!

但做完了這些,突厥人已然上馬, 見那馬匹揚蹄要走,情急之下,尹問綺甚至一伸手,準備去扯突厥人的馬韁。

但馬韁沒能扯到,卻直面了駿馬揚起的馬蹄!

關鍵時刻, 元觀蘊用力將尹問綺往身後一拉,避開馬蹄範圍。

他又一聲呼哨,背後的神光應聲走出馬廄。

“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元觀蘊翻身上馬,丟下一句話,話的尾音還沒徹底落下,勁風刮起,神光已如一道閃電,朝前直衝出去!

“欸?欸!”

尹問綺剛剛叫了兩聲,當然沒叫回前頭兩個人,他感覺白日的情況似乎重演了。

自己又變成了落後的那一個……

不能。

不能甘於落後啊!

“公主,等等我!”

他連忙喊道,也跟著騎上剩下的那匹馬,一夾馬腹,迅速往前。

黑夜裡,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奔馳著。

白日裡的情況在這時候顛倒了,成了突厥人在前飛馳,而他在後追逐。

他還會再輸嗎?

——他會贏的。

他已經知道如何去贏。

前面就是莊子的正門。

元觀蘊的目光從突厥人身上挪開。

挪到莊園的正門,與正門兩側的籬笆。

突厥人打算騎馬從正門出去。但馬廄到正門並不是一條直線,選擇從正門離開莊子,勢必多跑一段路。

他和突厥人隻差一個馬身。

抄近路攔在突厥人之前,是如此簡單——隻要從騎馬從籬笆越過即可!

可是任何在白日裡無比正常的景與物,到了夜間,被沉沉的黑色一籠,總要顯現出幾分怪誕與詭譎。

好比那些籬笆,就在此刻,就在元觀蘊的眼中,一節節長出尖刺來。

風聲在耳旁呼成一種怪嘯。

撲面的勁風中,他伏低身體,撫摸神光的耳朵。

他沒有說話。

神光聽得懂人話嗎?

神光或許聽不懂人話,卻一定聽得懂他的心音。

因為就在此刻,神光的耳朵支棱起來,本就迅疾的速度,仿佛又有了一個衝刺,然後,他感覺坐下的駿馬前蹄揚起,後蹄緊繃,它在那些長著尖刺的籬笆之前,飛身縱躍!

元觀蘊抱緊神光的脖子。

如同騰了個筋鬥雲,等再落下,人與馬,已結結實實堵在突厥人前行的道路上!

剛剛跑出莊子正門的突厥人,不得不拉緊韁繩,控馬停下。

黑夜籠罩著他們的臉。

隻有神光的燦金,如何也遮掩不去。

元觀蘊微微抬起下巴:“我贏了。”

突厥人:“下午時便說了,公主會贏的。”

元觀蘊:“既然我贏了,露出你的真面目。”

突厥人卻道:“贏是贏了,可沒有說贏了要怎麼樣吧?”

“——是沒說怎麼樣。但你偷了我的馬兒,不能就這麼走了吧!”這時候,背後傳來了尹問綺的聲音,落後了好些的駙馬,這回沒有迷失方向,打著馬兒,噠噠噠來了。

他對著突厥人很有氣勢說:

“你偷了馬兒,若再藏頭露尾,我們就送你去官府!”

突厥人皺皺眉。

他低頭看了下馬兒,好像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取了彆人家的馬這回事。

他言簡意賅:“我買。”

“欸?”

“開個價。”突厥人。

“你要買,倒是可以。”尹問綺沉默片刻,還是感覺很疑惑,“可是要買馬的話,也要去官府立契,按照端朝的律法,姓名籍貫地址都要寫在契書上的呀,那不還是暴露了身份嗎?而且暴露得更徹底。”

“……”突厥人。

“……”沒想到事情還能這樣發展的元觀蘊。

“你就不能隻收錢嗎?”突厥人費解。

“我是正經商人,循規守法!”尹問綺不樂意,“倒是你,都這時候了,怎麼還遮遮掩掩的,你就確定我們不知道你是誰嗎?我們若對你一點都不知曉,怎麼能這麼準確的分析出你逃跑的時間來抓你?”

突厥人的目光閃爍了下。

就是這個時候!

元觀蘊忽然驅馬向前,閃電伸手,抓住了突厥人臉上的胡須與頭發,將其一扯!

不快也不慢。

夜風恰恰好吹開天空的雲翳。

月光重新灑落大地,灑落在失去了偽裝的突厥人的臉上。

突厥人揚手去遮,已經遲了,尹問綺驚訝的聲音響起來:“原來是靜國公!”

一句話落,尹問綺又轉向元觀蘊,補充說明。

“是桃娘的阿耶!”

元觀蘊頭尾聯係上了。

他微微點頭:“國公是在上巳節看見了駙馬與鄭郎君比箭吧。”

這麼說的時候,尹問綺悚然一驚,忙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還好,在他下午給元觀蘊包紮完畢之後,元觀蘊便幫他把手腕給重新包紮了。如今,又是一隻嶄新的白色豬蹄子。

從外表上看確實是沒有什麼問題……

但面前的靜國公,可是事發時候的當事人,親眼看著公主摔下馬,也親眼看著自己沒有事……就……

尹問綺突然感覺自己手腕上的包紮,和靜國公被扯掉的須發一樣,都透露著些許尷尬。

將上面那句話一語帶過後,元觀蘊又繼續說:

“桃娘教了我上馬,教的挺好;國公教了我騎馬,也教的挺好。如何才能讓國公留下來繼續教我?除了騎馬之外,我還想和國公學習射箭。”

賀不淩冷冷道:“我不是來當老師的。”

元觀蘊反問:“那是來乾什麼的?”

賀不淩卻又緘口不語——自然是來看看你到底是什麼樣的!

“就算國公不想當老師,也可以多留兩日,再指點一番。”元觀蘊退而求其次。

“指點了又能怎麼樣?”賀不淩哈的一笑,“兩日的指點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公主在做無用功。”

“恐怕不是無用功。”元觀蘊冷冷道。

他迫視賀不淩。

“國公彆忘了,今日我已經贏了你。”

“來日我還會再贏。”

“我會一直贏到——贏得我所有想要的東西的那一天。”

月夜下,賀不淩注視著元觀蘊的雙眼。

那雙眼睛幽幽的。

像是山中狼一樣凶狠冷酷,又比那隻有獸性的狼,多了幾分幽深。

他發現自己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戰栗正一陣一陣的控製著他的軀體。

他想到了世祖。

想到自己和父親一起,陪伴在世祖身旁,清君側正綱常,南征北戰的日子。

打仗當然沒有一帆風順。

最落魄的時候,他們隻剩下十數人,被趕入大山之中,誰都覺得他們窮途末路了,他和爹也這樣覺得。

他們彈儘糧絕,隻剩下世祖身上,還戴著最後一壺酒,有著最後一口肉。

秦嶺的山,彎彎曲曲。

他們站在山崖邊。底下斜插著根根樹木,一根根,都像是用來掛他們屍體的喪樹!

世祖把人都聚集在自己身旁,叫人拿來水碗,將最後一壺酒倒進去。

他先將肉乾分給眾人,每人吃一口,這口肉,是斷頭肉吧?

接著水碗也輪流轉過每個人的手中,每人都喝一口,辛辣的酒,便是輪回路上的辛酸苦辣吧!

最後他問大家:“肉好不好吃,酒好不好喝?”

大家轟然回應:“肉好吃,酒好喝!”

大丈夫死則死矣,豈可悲悲戚戚做小兒女姿態!

於是世祖仰天大笑,手持馬鞭,指向高山之下的城池:

“那裡有更好的酒,那裡有更好的肉,今日入夜,我帶諸位坐在知府明堂上,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世祖踐諾。

那一夜的肉與酒,賀不淩此生難忘。

記憶中的世祖,與眼前的公主,重疊了。

“……我不能當公主的老師。”

賀不淩還是這樣說。

“但我應公主之邀,再留兩日。這兩日間,公主若有什麼疑難問題,我傾囊相授。”

無論如何,有了賀不淩這句話,來時夤夜沉沉,歸路卻星月疏朗。

正好風也和,氣也爽。

樹梢草叢裡,還偶有蟲鳴響起。

他們都沒有再騎馬,而是選擇信步回去。

賀不淩走在前面。

元觀蘊和尹問綺走在他後面兩步。

開始時候,大家都很安靜,連在旁邊跟著他們往前走的馬兒,也很安靜。

而後很快的,尹問綺忍不住了,他看看前邊的賀不淩,再側側身,湊到公主耳旁小聲笑道:

“公主,蕭何追到韓信了!”

“嗯。”

前頭的身影頓一下,片刻後繼續走。

“蕭何是一個人追的,我們是兩個人追的。”

“我們比蕭何厲害。”

前頭的身影趔趄一下,片刻後……也沒記起來要往前走。

尹問綺奇道:“靜國公?”

賀不淩半句話不說,加快腳步,匆匆往前。

這回不是為了逃跑,是為了遠離這對怪膩人的小夫妻。

果然是年輕夫妻,都不知道避避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