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日後,吉時到。(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8974 字 8個月前

“卻月公主,出降吉日已定。出降當日,您需先拜彆聖人與娘娘,再入花轎。花轎之中……”

這幾日裡,來教導元觀蘊出嫁當日禮儀的,是前兩日,由掖庭局李副使帶來的一位張姓嬤嬤。

這是張嬤嬤,四十上下,頭發梳得整齊光亮。

元觀蘊一垂眸,就看見她一雙白腴的手腕上,一左一右套著兩個實心金鐲子,體面又富貴。

她來得不久,總共不到三日,每日不到一個時辰。

元觀蘊東西學完了,她也就走了,趕去清點元觀蘊的嫁妝了。

說起嫁妝。

編造成冊的嫁妝單子,已經和尹問綺的禮物一起,儘數送到了他的小院。

張嬤嬤要去府庫處清點嫁妝,懷櫻也要在小院裡清點嫁妝。

寢房的窗戶開著。院子裡,懷櫻的呢喃,伴著風中梧桐葉的沙沙聲,一同傳進來:

“織金鴛鴦桌椅套,一幅……”

“綴東珠鳳頭金簪,三支……”

“香膏胭脂珍珠粉,若乾……”

元觀蘊則在看尹問綺送來的箋書。

那箋書,和他送出去的箋書一樣,是放在盒子中送來的。

隻是他的是個普通木盒子,尹問綺送進來的,卻是金絲編成的盒子。

打開盒子一看,裡頭的箋書,更封了鳳凰紋樣的火漆。

然而,再把火漆輕輕揭開,卻會發現,這樣用心的外包裝之下,打開箋書,裡頭卻僅是一行《離騷》。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及“贈公主”三個字。

再正反翻翻,確定除了一些隱約的香草味道外,沒有更多的東西了。

雖然並不知道、也沒有經曆過花前月下的故事,但以他往日聽到的隻言片語,男子在喜歡的姑娘面前,似乎都更熱情如火一些。

至於手中這溫吞如水的箋書……

也許,尹郎君是出於禮貌在回信?

這樣的話,自己還需要再回嗎?

元觀蘊有點拿不定主意,再想了想,還是確定……應該不用吧?也許尹郎君也不想收到太多的信。

做出了決斷,元觀蘊將信又收起來。原樣放回盒子中,與正在整理的嫁妝收在一起。

不過,無論怎麼樣,送消息出去之時,他的疑惑,現在都得到了解答。

他的文字消息,可不可以傳出去?

可以。

尹問綺的文字消息,可不可以進來?

可以。還可以不被查驗。

那麼,最後的問題。

尹問綺的東西,是通過宮中的哪個渠道,哪位貴人,傳遞進來的?

今日懷櫻出去拿東西時,他看見隊伍裡一個嘴唇下面有痦子的公公。

尹問綺送了多次東西,這個公公,都在隊伍之中。

他長得頗有些記憶點,牽動了元觀蘊腦海中的一根神經。

記憶的宮殿開始回溯,宮殿兩側,風光變化,最後,定格在春狩之時。

他看著自己站在角落,瞧見熙河與元珩對峙,靈璧捧著猞猁巴巴自營帳中跑出來。

她的身後,便跟著這個唇下有顆痦子的公公。

梁昭儀。

他是梁昭儀的人。

尹家在宮中的門路,來自梁昭儀。

“懷櫻。”元觀蘊突然開口,“你識字?”

“來公主身旁伺候,自然不能完全大字不識……”

“是在宮學中識字的嗎?”元觀蘊。

掖庭既能專門教授才藝了,再教教讀書習字,也沒什麼奇怪之處。

“算是吧。奴婢進宮時六歲,家裡學了一大半,後來家裡犯了事,跟著阿娘一起,被罰沒入宮為奴之後,又繼續學習著……”

“你和我出宮,宮中的阿娘怎麼辦?”

“阿娘她入宮沒有多久,就害病去世了,沒救回來。”懷櫻無奈地笑笑。

宮中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多到不值得專門去掬一捧同情的眼淚,多到連原主人自己,都習以為常。

懷櫻說完之後,見元觀蘊一時沒有說話,便又去清點嫁妝。

這時候,元觀蘊說:

“我餓了,幫我去廚房拿份點心來。”

“好。”懷櫻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公主想吃什麼?”

“一碗長生粥吧。”

得了吩咐,懷櫻匆匆離開小院。

小院如此小,但小有小的好處,隻要支開懷櫻,他身旁就暫時沒有皇後的眼線,可以自由行動。

他走出小院,往前一小段距離,待來到差不多見不到小院的位置之後,便見那位唇下有痦子的公公,正在樹蔭處,等著他。

那是因為就在此前此處,他避開了其他人,秉著氣,按著緊張,對其提出:

“我要見梁昭儀,你有辦法吧?”

當時,那公公看著他的眼神,多少帶點兒驚嚇。

“公……公主等等,我去問問昭儀。明日午後,來回您。”

驚嚇無所謂,事情辦妥了就好。

如今,時間到了,這位回去請示過了梁昭儀的公公,哈腰笑道:

“公主請跟我來,昭儀在自己的寢宮中呢。”

昭儀的寢宮,也在太極宮。

她膝下有靈璧公主,雖是昭儀,上下也萬萬不敢輕看於她。

前往梁昭儀宮殿的一路上,元觀蘊都在思考,他要拿出什麼代價,讓梁昭儀同意他的要求。

他馬上就要出宮了,黑娘卻還呆在宮中。

他出宮之後,黑娘還能住在小院中嗎?小院雖小,一直以來,也是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地方。

她會被安排到什麼地方去,又會做什麼勞役?

這是元觀蘊離開之前,無論如何,都要解決的事情。

他可以去找掖庭局李副使說。

可一個要嫁出去在宮中沒有任何人脈的公主,說這些,徒勞無功。

他可以從尹郎君送來的禮物中,給黑娘留一些金銀,回頭,再用宮中置辦的嫁妝,補回去。

但無依無靠的黑娘,如何守得住這些?非福是禍。

隻有在宮中找一個人,找一個人說話算話,顧得上黑娘的人。

尹家的門路,梁昭儀。

元觀蘊走進梁昭儀的寢殿,昭儀穿了一件珍珠串成的小衫,姿態放鬆倚著榻,笑道:

“卻月來了,哎呀,出落得可真好,快坐,快坐,今日是來我這裡喝茶的吧?把聖人前幾日賞的綠花沏了端上來。”

要以什麼樣的代價換梁昭儀出手?

為了黑娘,他當然可以付出很多很多。

但是當元觀蘊張口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中撲通撲通、無比緊張的跳動,可他直視著梁昭儀,說出的話,卻極其平穩:

“問昭儀好。昭儀,我要出嫁了,沒把黑娘帶出去,能麻煩您幫宮中的她安排一個輕省的活兒,讓她留在我的小院嗎?”

他說得雖客氣,卻也不提報酬、代價,好像僅是在禮貌地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主位上梁昭儀,聽了一怔,又招來那痦子公公,問了問,很快笑道:

“這事兒簡單。你的小院本來也小,你想留給黑娘就留給黑娘,至於活兒,嗯,掖庭灑掃的人總是不夠,就讓黑娘負責你那小院周圍的掃掃花葉的活吧。”

確實是個輕鬆省事的活兒。

元觀蘊欠欠身,向梁昭儀道個謝。

這時宮婢將綠花送了上來。

他端起來,沾沾唇,又放下,站起身:“不打擾昭儀了。”

“這就走?再坐坐吧。”梁昭儀留客。

“不了,我還要回去備嫁。”元觀蘊。

正是這時,一陣環佩相撞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還有靈璧嬌俏的嗓音:“阿娘——”

梁昭儀:“彆跑了,都多大了。你姐姐來了,來見個禮。”

靈璧:“熙河姐姐?”

說著,倩影轉過屏風,靈璧與元觀蘊撞見。

很明顯,她呆滯了下,才說:“原來是……卻月姐姐。”

這個稱呼有些陌生。

不獨靈璧覺得陌生,元觀蘊也覺得陌生。

他沉默回了一禮,轉身出了昭儀寢宮。

從太極宮回到掖庭的一路上,風吹拂元觀蘊的臉。

也讓他一直緊繃的心,在風中鬆懈下來,心鬆懈了,小小的興奮與小小的激動,開始翻覆上來。

很簡單。

這些都比他想象得要簡單很多!

沒錯,黑娘對我無比重要,我可以用任何代價換她在宮中的安全。

可是,這個“安全”,對在宮中頗有人脈的梁昭儀而言,舉手之勞。

所以,在見到梁昭儀的時候,我直接提出照料的要求——我不以為難,梁昭儀也不以為難,順口就會答應。

因為此刻的我……旁邊有尹家。

她覺得尹家有價值,我也有價值。

不過……

慢慢的,元觀蘊心中的微滾的情緒,又平複下去。他在分析出這些的同時,也開始無比清晰的認識到:

梁昭儀可以解燃眉之急,卻不是一個真正可靠的路子。不可能是。

他回到了小院。

長生粥做起來很麻煩,懷櫻還沒有將其拿回來。

他進入寢室,寢室裡,黑娘正在用手腕處的肌膚摩挲了那些送進來的布料。

她知道他剛才出去了,卻不問他去乾什麼。

雛鳥要學會展翅了,不能事事煩問。

黑娘說:“本來打算趁著最後的時間,再給你做一件胡服男裝的,但時間太緊,料子又好,趕著做,擔心我的手會刮花布料,反而不美。”

黑娘的雙手,布滿絲絲縷縷白色的紋路,摸上去如同老樹的皮,那是多年來漿洗紡織留下的痕跡。

和梁昭儀的雙手,靈璧的雙手,剛剛給他上茶的宮婢的雙手。

乃至懷櫻的雙手、張嬤嬤那雙白腴的雙手,都形成鮮明的對比。

“不過,”黑娘又露出笑容,“我可以給你做頂皮帽。有塊皮子還不錯。做完了,你冬日防風防寒用正好。”

隨著出宮的時間臨近。

元觀蘊能夠看出來,黑娘的心情越來越好,她不再低著頭,不再勾著肩,她的心情平和了,開始時時展露出笑容。

好像隻要將他送出這個囚籠,她自由的靈魂,也就能跟著一起衝出這四四方方的監牢。

元觀蘊將尹問綺送來的香膏打開。

悠悠的乳香散溢出來。

他將香膏,塗抹在黑娘的手掌上。

“我把香膏留給你。”元觀蘊說。

“好。”

“還有一點金銀瓜子。”

“是明月奴的孝敬了。”黑娘打趣道。

元觀蘊抿唇笑了笑。

黑娘想去做帽子,他沒有讓。

他低頭靠在黑娘的膝蓋上,最後一次,靠在這仿佛母親般的乳母膝上。

長長久久。

三日後,吉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