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親。(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9235 字 6個月前

臨出嫁這日的黃昏,屋外鑼鼓宣天。

小院妝點得很熱鬨,樹上、院牆、屋簷,各有光彩,便連青磚地板上,都被一條提花紅綢輕盈覆蓋。

天上天下,紅霞映紅綢,豔光照滿堂。

前來送嫁的內命婦們的竊竊私語,從窗戶的縫隙裡傳進來。

“這紅綢路……怎麼鋪到了宮裡來了?不是在公主府前一條街鋪著就行了嗎?”

“不然怎麼說尹家豪富?這新嫁娘腳不落地的紅綢路,彆人頂多鋪鋪家裡,鋪鋪門前那條街,尹家大手一揮,直鋪到皇宮之中。誰看了不瞠目結舌。”

元觀蘊側耳細聽到了這裡,“吱呀”一聲,寢房的門忽然被推開。

喜笑盈腮的內命婦出現在屋中:“公主,吉時到了,請與我們一同去太極宮中,拜彆聖人與娘娘。”

元觀蘊點點頭。

懷櫻想上來攙扶他,他卻已徑自從床上站起來了,戴著鳳冠、穿著嫁衣,不搖不晃,輕鬆自如往前走去。

倒叫那些想要在繁複沉重的裝扮下,幫新嫁娘一起穩住身子內命婦們,也跟著訕訕收回了手,暗暗嘀咕了下:

……彆說,這公主,身體還挺健康的。

幾步的寢房,幾步的小院。

當將要跨出小院的時候,元觀蘊停住腳步,在所有人都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他回身抱住人群中的黑娘。

沒有更多的話。

該說的,該做的,都說了,都做了。

我會回來接你的。

元觀蘊想。

那時候,再也沒有人能罔顧意願隨意留下你。

一瞬之後,元觀蘊放開雙手。

這一次,他再沒有回頭,再沒有看這裝載了自己童年和少年的院子,踩著花緞,跟著一眾內命婦,往太極宮的太極殿去。

這富麗堂皇、嚴肅冰冷的正殿上,皇帝高座主位,聲音遙遠的像是從天際雲端傳來:

“出嫁之後,牢記柔貞和順,賢淑友愛。”

皇後的聲音溫和些,溫和一如當日告知他要出嫁的消息時:

“孝順舅姑,和美夫婿,若是受了委屈,也進宮告訴本宮,本宮為你做主。”

他沉默地按照禮儀拜彆帝後,又在內命婦的護送下,來到太極殿外,這裡,七香車已停駐妥當。

朱漆的柱子環繞神仙成雲圖,圍欄上雕刻葫蘆葡萄騰,四面垂下金絲刻繡的車帳與珠簾,寓意美好的白藤裝飾其上。

他上了七香車。

合歡扇,便靜靜放在這大小可容六人共坐的七香車正中央。

他揀起扇子。

隻聽歌樂響起,他坐下的七香車也跟著緩緩向前。

於是,這長長的隊伍,抬輿的,持杆的,開道的,兩側的侍衛,前邊的官員,旁邊的命婦。便蜿蜒如龍的行動起來。

合歡扇的金絲流蘇,撲到他的臉上,微微有點癢。

他這時候才注意到,手裡捏著的合歡扇,扇柄是墨綠的,綠得像是深潭裡的一泓水,握在手裡,沁涼涼。

終於離宮了。

終於走在離宮的道路上了。

雖然離宮的過程,充滿了意外和不圓滿、不甘心,但確實離宮了,離開了這個隨時會吞噬他生命的可怕地方。

坐在七香車之中,他感覺到自己緊繃的身體,正在鬆懈,他甚至無意識地轉了轉合歡扇,扇面上繡著的鳳凰,隨著他的旋轉而擺動,像是要展翅起飛,扇尾的流蘇,也跟著晃動,便似鳳凰曳尾,金光點點。

就是這時,又一陣歌樂響起。

是到了皇宮的東門,接親隊伍來了吧。

元觀蘊無聲想,按照禮儀,這裡七香車會停駐片刻,等待新郎掀起車簾,然後,再灑喜錢催促婚車前行。

一派熱鬨之中,元觀蘊卻收攏飛散的思維,重新坐直,停了旋轉扇子的手,將扇面,好好擋在臉前。

他遮了自己的臉,視線卻專注盯在車帳上。

他看見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現了,而後,幾根蔥白的手指撫上珠簾,將車帳與珠簾共同挽起一角來。

穿著大紅喜袍的駙馬,彎腰探身,朝轎中看來一眼。

車內的公主、車外駙馬,兩兩相看。

元觀蘊看見一個色如雲霞,面似桃花,舉手投足裡金光爛漫,抬眼垂眸間水波粼粼的年輕男子,錦繡綺羅堆裡的千金少爺。

他低低喚一聲:“公主好。”

元觀蘊:“……?”

長得好看。

可是……為什麼……和畫上不是一個人?

這一刻,元觀蘊腦中掠過了很多複雜的想法。

最後,這些複雜的想法,統統彙聚成一種巨大的迷茫。

無論身材與樣貌,都差好多好多啊……

車帳珠簾又被放下。最後的縫隙裡,元觀蘊看見的是尹家的接親隊伍中,向自家車隊,以及周圍百姓拋灑金銀豆子的豪爽。

面前的人,不是畫中的人。

但面前的人,元觀蘊認識。

春狩時候的事情,沒有這麼容易忘懷。

若是畫像與面前新郎官是一致的,那麼元觀蘊便明白了:

或許是尹郎君在溪水邊對自己一見鐘情,於是著急求娶。

可偏偏他們是兩個模樣……

元觀蘊幾乎忍不住在思考:

面前的“尹問綺”,真的是尹問綺嗎?

會不會是彆人替代的?

可是彆人為什麼要替代尹問綺成婚?

難道這場婚事,並不是尹問綺的意願,而是尹家的逼迫,真的尹問綺逃婚了,現在出現的尹問綺的兄弟?

倒沒有聽說過尹家有第二個兄弟。尹家應該隻有一兒一女,哥哥尹問綺、妹妹尹梵蘿。

妹代兄娶不可能的,在剛才見面的一瞬,元觀蘊看得清楚,對方的脖子處是有喉結的。

不知不覺中,元觀蘊又轉了一下扇子。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複雜,而且似乎太偏向於自己的困境了。

若眼前的“尹問綺”真是代娶,真正的尹問綺出了種種意外,那他豈不是可以順理成章的拒絕洞房,等待尹問綺或乾脆替他守節?

世上哪有這種瞌睡就送枕頭的好事?

以及,皇帝皇後,都沒有發現,畫像與人完全不一致嗎……?

這樣飽含驚疑的種種思考間,七香車又停,雖看不見外面,但元觀蘊猜測,車子到公主府前了。

果不其然,轎簾被掀開。

他與駙馬同執一段同心結彩綢,跨過馬鞍、進入寬敞氣派、屋舍連綿,占據了整條巷子的公主府,再前往祠堂拜天地與祖宗。

這整個過程中,元觀蘊都很認真地觀察著周圍人的表情,並且發現,周圍沒有任何一個有異樣的表情和神態,仿佛所有人都覺得,他身旁的“尹問綺”是沒有問題的。

等出了祠堂,送親隊伍又馬不停蹄將他們簇擁入新房。

隻是到了新房,駙馬先不能進去,得由公主在房內床上安座好,放下帳子後,駙馬再灑喜錢進入房子,然後掀帳簾、卻面扇。

屋外傳來熱熱鬨鬨的聲音。

那是大家圍繞這駙馬要喜錢的聲音,可是隻一瞬,門扉打開的“吱呀”聲就響起來了,隔著簾帳,元觀蘊也感覺一股熱意湧了進來。

好像喜悅的大家,叫這屋內氣溫,都變熱了起來。

最初是許多的腳步聲。

而後腳步聲變成隻有一道,這一道腳步的聲音,一路接近,近到跟前……而後,床簾迤邐分開。

他視線平視著,透過扇面的薄紗,看見駙馬大紅的衣袍。

駙馬抬起了手,手握著他的手,可是隻一瞬,那隻手又縮了回去,垂在身旁,有點猶豫似的以手指摩挲掌心。

他在猶豫什麼?元觀蘊想。他想不明白。

垂著手的駙馬,也沒有垂手太久,一會兒,他又抬起了手,這一次,並沒有握著他的手,而是以指尖輕觸他的手背,以小貓的微弱力道,將他持扇的手,往旁邊挪。

力道真的很小,快要感覺不到了。

為什麼要用指尖,不用手掌?

如果我一動不動呢?

元觀蘊的腦海裡,突然閃進了這麼個有點不合時宜的、微微促狹的念頭。但他很快把這不太應該出現的念頭,拋到腦後,拿扇的手,也順著這力道,放下合歡扇。

雖駙馬探出的僅僅隻是指尖,但他也敏銳的感覺到,這幾根指尖都柔嫩有加,絕對沒有刻苦練過武藝。

所以,除了畫像是假的之外,武藝也是假的嗎?

扇子落了,元觀蘊立刻被大家起來,推到屋子中央,叫他們夫妻對拜。

周圍倒是熱鬨,聲音就沒有停歇過,這樣的聲音中,他們互相拜了三拜,接著,便是結發了。

金剪子早就在旁邊準備好了,元觀蘊抬手剪了駙馬發尾的一小縷頭發,將起放入旁邊的玉盒之中。輪到駙馬要剪他的頭發了,但駙馬挑了一小撮,卻沒有下刀,而是在那小小一撮裡,試圖分出更小的部分……?

元觀蘊發現面前駙馬身上,有太多他無法想明白的舉動了。

這時,旁邊的內命婦掩嘴笑道:

“駙馬不舍的剪公主的頭發了。”

“?”元觀蘊。

也許……駙馬是不想和我一起結發?

想到這裡,他又瞥了一眼懷櫻。

懷櫻是和自己一起看過尹問綺畫像的。進公主府的時候,懷櫻不在身旁,現在,卻站在房間裡,還很靠近他。

也許懷櫻會發現不對……

但他一眼望去,卻發現懷櫻也笑得快樂極了,一點點都沒有駙馬本人與畫像相差巨大。

他微一沉默,立刻便意識到,懷櫻在向他介紹尹問綺的時候,並沒有怎麼看畫像。

恐怕早已忘記畫像上的尹問綺是怎麼樣的了。

這時候,元觀蘊感覺頭發一顫。

幾縷細小的發,被剪下來,放入剛剛的玉盒中裝好。

然後,大家迫不及待地把係了同心結的金杯遞上,要他們喝交杯酒。

元觀蘊與駙馬各端著酒杯,手臂互相纏繞,以自己的手,將酒水喂到對方唇間。他們幾乎差不多高,倒是誰也不用費勁,正正好。

屋內燈火堂堂。

倒在金杯中的酒液,似乎也被燭光映成緋紅色。

元觀蘊發現,尹問綺的嘴唇,也是緋紅色的。

他們湊得很近,這個位置,元觀蘊是可以正大光明的打量駙馬,卻不惹人疑惑的。他注意到,駙馬的視線,從之前開始,便一直左右搖擺,上下浮動,反正,不管朝哪個方向看,就是沒有朝自己的位置看。

這讓人感覺……對方有點不敢看自己。

元觀蘊垂眸要喝酒,可心中的疑問實在堆積過多,而眼前的駙馬的種種行為,讓他感覺到了一點安全……於是,他眼睫顫動兩下,又忽而抬起,嘴唇輕動,以極小的聲音,說秘密般,問面前駙馬:

你是……

“尹問綺?”

聲音出口,他看見駙馬的視線倏爾看向他了。

相較於之前的飄飄移移,這一次,對方的目光,竟鄭重又專注。

“鳳梧。”駙馬以同樣微小的聲音說,“叫我鳳梧。”

外人無可窺探的交流之後,酒液入口。

有點甜,甜滋滋的;進了喉嚨,又辣了,火辣辣中,帶著一絲暈眩的尾韻。

正如此刻,元觀蘊腦海中輕輕的暈眩。

駙馬說自己叫鳳梧。從他鄭重的神色來看,這句話應該是真的。

所以……

元觀蘊:“……”

元觀蘊:“……?”

駙馬是在向他坦白嗎……?

手中的金杯被駙馬拿走。

“叮當”一聲,喝完交杯酒的金杯,擲到地上。

隻見一杯正落,一杯反落。

“上上大吉!百年好合!”

婚禮的氣氛,屋中的快樂,終於被拋至最高,無數的吉祥話,便和由那婢女灑向床鋪的花生果子一樣,紛紛雨落。